不忘
作者: 锦璐母亲梅楠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的第五年,金燕带着她,从朝天门码头登上从重庆开往宜昌的黄金六号游轮。这或许是母女俩最后一次同行出游。回来之后,梅楠有可能被送到养老院。
这不是金燕第一次坐船游长江三峡。上次她和林远高新婚燕尔,正是在一众游轮中选择了开启处女秀航行的黄金六号。
金燕微信朋友圈里的第一张照片,正拍摄于黄金六号豪华气派的欧式中庭的正中央。林远高蹲在地上,手机几乎贴着地面。竖向构图里,金燕头顶上方有接近百分之五十的留白,留给了大厅顶部透着蓝色天光的大面积景观天窗。灯光自顶层如银河倒泻,人们像是在广阔的光的河流里游来游去。金燕穿着枫叶红的羊绒衫,暖暖的复古色调,如温润的秋日时光,象征着她和林远高中年之恋的醇厚、深沉、温暖。她不由得想起一首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这首《天上的街市》被收入初中语文课本。附着于这首诗的记忆其实并不美好。但是,面对如此场景,她不能不想到这首诗。摒弃那种纠缠复杂的情绪,进入到单纯审美的境界,金燕感受到一种绚丽之下、沉静之上的神奇浪漫。如果说这次旅程有什么遗憾,就是金燕最后一晚突发肠胃炎,在房间里上吐下泻,没能体会游轮穿过三峡大坝五级船闸时的雄奇。七八年过去了,黄金六号当然起了一些变化:金子质感的灯光没有那么明亮辉煌了,观光电梯的玻璃起了油花,客房临江露台的铁艺围栏长出肉眼可见的星星点点的绿锈。也有没变化的,比如说登船当晚的游程说明会依然是在多功能厅。
邻座一位男士让她多看了两眼。
他穿着姜黄色休闲夹克,脚上是牛皮登山鞋,看上去质地不错,发型中规中矩,头发染过,鬓角露出新生的灰白,前额宽阔饱满,眉毛稍显稀疏,有一种公职人员彬彬有礼、讷言敏行,稍有点专横但不会滥施权威的既视感。他陪着一位高个子老先生,那老先生满头耀眼白发,没有一丝杂质,想必是他的父亲。
金燕出电梯时,行李箱的滚轮卡在电梯门地坎处。男士正巧经过,看到金燕又是提又是拽,便停下来问:“需要帮忙吗?”金燕本能地摆手说道:“不用不用。”为了增加谢绝的力度,迅速并礼貌地补上一句:“小事,我自己能行。”他有些不确定:“真的不用?”金燕把头摇得很着急,那样子就像生怕下一秒钟他的手伸过来。
这个滚轮显然要跟金燕过不去。电梯门开开关关,三番五次被行李箱挡回去。已经出了电梯的梅楠自顾自往走廊深处走去。金燕急着叫:“梅医生,不要乱跑,回来!”便不顾形象,蹲下来双手 住箱子底部用力抬。
滚轮弹出地坎,行李箱“哐”地砸出电梯外。金燕重心不稳,整个人跟着栽出去,小腿骨磕在箱子金属边框上。她咬牙屏气了小会儿,才熬过那种痛。
和公务男一样,金燕也与这条船上的很多人神态都不一样。她长发挽髻,眼神干冷,有点游离状态,仿佛置身事外;两颗大大的澳白珍珠耳钉闪着凛光,如白霜凝结。她谈话做事非常专注,双眼习惯性眯着,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要排除纷扰一探究竟,同时又警惕着万万不可感情用事。这或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上市公司的财务高管。当遇到突如其来的招呼,她会即刻换上客气却生动的笑容回应,眼睛周围显现细碎的皱纹。
介绍完即将开启的四天三夜的长江三峡游行程,工作人员开始分组。每组十来个人。按组安排餐桌,排队出舱,换坐大巴、电瓶车、观光船。金燕搀着母亲排到本组队伍里,一扭头,后面还跟着邻座父子俩。
金燕说:“多多关照。”
公务男说:“互相关照。”
这一组其他组员包括:一对走“性冷淡风”的中年夫妻,鼻梁上架着看上去蛮轻蛮高级的无框眼镜;满身“LV”老花花纹的名牌佬,身边的小女友自带厌世脸,酒红色的眼影从眼角抹到眼尾;还有陪着客户一同出游的两个经理,一个黑胖,一个青瘦,宛如“黑白双煞”。
梅楠顺从地跟金燕在天上飞了三个小时。她并没丧失全部能力,但脑里的“线路”经常断掉,或者搭错,同时丧失了时间感和方位感,需要人照料。她的脾气还算温和,不像有些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那么暴躁。在游轮客房坐定下来,顺着天花板一路往下看,梅楠露出迷惑的神情。床铺上一个用浴巾叠成的天鹅吸引了她。想了想,她把天鹅拿起来,双手捧着:“你给我换了新枕头?”
“我们到重庆啦。这是客房的摆件。”
“胡说。哪有那么远?这是人民公园的白龙潭。”
“我们一早就出门了。先坐汽车,走高速公路到机场,然后坐飞机。两千公里呀。现在是在游轮上,带你游长江三峡。”
“不可能。我们顶多出来半小时。我要回家。”
金燕把水杯递给她:“好的。我们先喝水,休息一会儿就出发。”等她喝完水,思路就会跑偏到另外一条道上。
放下水杯,梅楠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餐巾纸。她的口袋里永远有层出不穷的一沓沓叠好的餐巾纸。她有不算过分的洁癖,外出吃饭住酒店,要用湿毛巾擦拭接触到的物品。金燕看着母亲和床头柜无声较量,一整张纸渐渐碎为纸屑、碎渣,最后状如齑粉,只需轻轻一扫,便无影无踪。金燕不去打断她。她余生所有的时间,就是消磨。与时间一同被消磨的,还有她无可挽回的记忆,以及亲人必将被消耗殆尽的耐心。
丰都“鬼城”最火爆的景点,还是那座拱形的“奈何桥”。
“和家人一起访‘三生石’,喝‘孟婆汤’,走‘奈何桥’,过‘鬼门关’,跟随‘彼岸花’,进入生死轮回,寻找你的前世今生。”
导游的“鬼话”此起彼伏。真正的丰都,已经淹没于水下。眼前的景点不过是今人凭想象建造、充满塑料质感的“阴曹地府”。
“过奈何桥,前世忘却,投向新生。若是夫妻,需牵手通过,走双数步;或是单身前来的人,走单数步,方可幸福平安。桥上抹过香油,走过不可滑倒,否则便有坎坷之运。”
有些夫妻要摆造型,搞什么比翼齐飞,不顶用,踉踉跄跄,不是栽了跟头就是摔个屁股蹲,要么跑偏方向,差点扎到围观的人群里。几对一路亲密的男女,到了桥头神情却有些异样。有的悻悻然,后退几步绕桥而过,有的为到底走双数还是单数拉扯;有的索性松了膀子,各走各的。“吃瓜群众”笑得浑身哆嗦。
上次来,金燕和林远高“熊抱”在一起,双膝微屈,降低重心,滑冰一样溜下来。不疾不徐,“稳”字当头,成为众人仿效的范本。自从母亲生病,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游。
一回头,梅楠不见了。金燕倒也没慌。只有这一条上山路,人肯定丢不了。穿插在队伍空隙往前追,只见梅楠机械地跟着前面那个人,没表现出一点旅游者应有的好奇心。人家走,她就走;人家停,她也停,显得呆头呆脑。
再走几步,金燕认出母亲尾随的人,是公务男。公务男拉着老先生的手,看着很有爱。他们三个走走停停,两老一少,蛮和谐,像一家人。金燕父亲在她大学还没毕业时就去世了。有时候金燕指着相册上的父亲问梅楠:“这是谁?”她面色茫然,回答不出来。
公务男显然也注意到了尾随者。他身材不算高,双肩很结实,稍稍有些前伛。他踮起脚尖,越过众人头顶往四周张望。金燕有意闪躲在一个壮汉背后。她很想知道,妈妈会不会就这么跟人走了;面对这个满是陌生人的世界,妈妈会不会惶恐。
令金燕感到失望的是,母亲似乎没意识到她的消失。公务男倒很关照这位莫名其妙黏上他们的老太太。上台阶过门槛,都尽可能搀扶她一把。老先生身板很挺,行动敏捷,看人的眼神里带着轻微的嫌弃。金燕便有些心疼。梅楠是大医院退休下来的医生,往那里一坐,自带知识女性的气质。她有兴致主动唠叨起来的时候,尽管张冠李戴,答非所问,却也像模像样,煞有介事。
晚餐是自助餐。名牌佬全程都在讲话,夸张的热情令这一桌的气氛不至于单调而尴尬。
名牌佬说那对高冷夫妻的眼镜是“林德伯格”,丹麦的顶级品牌,“号称全球最轻的眼镜,普普通通的也得过万”。
男人淡淡道:“老板好眼力。”
名牌佬一脸坏坏的笑:“二位是投行精英吧。”
高冷夫妻对视一下,女的说:“老板有什么投资意愿吗?”
“我就是做眼镜代理的。想不想知道我们私底下把这个牌子叫什么?斯文败类……咯咯咯……”名牌佬大笑,嗓子眼捯气儿,发出鹅叫声。
梅楠四处张望,起身去自助餐台拿食物,脖子上系着餐巾,像小孩子的围嘴。金燕朝母亲瞥去一眼的同时,目光扫过公务男。公务男的注意力在老先生盘子里的虾上,他俩好像在讨论那只虾的新鲜程度。
梅楠找不到回来的方向,端着盘子在餐台附近游荡。金燕一直在留意她,直到她快走出餐厅门才起身追过去。归座后的梅楠一直保持缄默,安静地对付刚取回来的牛排。
“黑白双煞”从客户那桌过来,他俩与名牌佬十分投缘,手里拎着两瓶自备的红酒邀请名牌佬前去助战。名牌佬拍拍小女友后背,把她从椅子上撵起来:“你先去探探深浅。”黑脸经理脸上的笑容与名牌佬如出一辙:“大哥,我们都好浅的,不够你深。”
刀叉有些钝,梅楠没能把牛排切成小块,她把盘子推到一边。金燕把盘子推回去:“不能浪费,浪费是要罚钱的,用筷子吧。”
梅楠左右瞅瞅,像一个古怪的变老的小孩子。看到老先生盘里的虾,她犹豫一下,然后说:“你的虾给我一个。”
金燕用筷子敲她的手背:“梅医生,这样很没礼貌。这是自助餐,只能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你叫她什么?”老先生好奇地看着她们,“帮她切一下嘛。”
“她自己能做到的,不能让她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
老先生撇撇嘴。
“从小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呀,自己的事自己做。”金燕声音里有辩解的成分。
老先生说:“所以现在要被你教育。”听得出他有一点儿不服。公务男将手搭在他肩头,这个意在安抚他的动作并未起到作用。老先生一点儿不避讳地说:“可她脑子瓦特啦。刚才说这里是什么人民公园,这条河是白龙潭。”
“阿尔茨海默,”金燕表情板结,“这是阿尔茨海默病。慢性的大脑退行性疾病,记忆颠倒错乱,只记得以前的事,不记得眼前的事。”
事实上哪里有这么简单。她不会告诉他们,母亲在煤气灶上热包子,热到一半不管了,水烧光,锅烧黑,包子成了煳锅巴。或者半夜起来不睡觉,把所有的门窗挨个儿打开合拢。发展下去,还会出现多疑、幻觉、妄想、攻击、暴力、抑郁、失眠游荡、认知下降、表达含混等多种症状,你完全不知道每天一睁眼会面对什么样的新情况。
“就是老年痴呆,不过是换一个说法。”他说的是事实,但听上去顽固又尖刻,倒像是对金燕的谴责。
公务男拍拍他肩膀:“吃好了吗?吃好了咱们就走吧。”能感觉到他对老先生的某种迁就。
金燕好气恼,悄悄翻出一个白眼,却正好迎上公务男欠着身子低声道:“不好意思,代他向你道歉。”
白眼被逮个正着。金燕脸上一阵燥热:“没事……老人家嘛……”
一整天,林远高一个电话也没有。
金燕坐在书吧里,膝上摊着一本书。她有意选了书架上最薄的,藏蓝色硬壳封面,拿在手上很有质感。不过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一段时间以来,金燕一直在关注(偷看)林远高的手机。有两个女人和他的微信对话是不正常的。因为没有百分之一百可以称为“实锤”或“铁证”的内容,只能用“不正常”形容。包括转发的黄色小视频、小段子,健身路线的约起,不喝奶茶的提醒,美景美食的分享。一个偶发性地称林远高为“宝”(这是不是就跟四处泛滥的“亲”相似呢),另一个则问他“想不想做双人运动”,林远高回复“没体力”。他们久不久地分别一起吃饭,可是饭都是同一堆朋友吃,因为他们相互打听今晚的饭局去不去。
很多微信对话记录林远高都原封不动留着。是舍不得吗?还想常常回味?金燕没兴趣刨根问底,搞个水落石出。这种东西在她看来,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自从决定和林远高结婚,金燕就把记忆卸载了。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两段不堪回首的情人经历,一场烈火烹油般的姐弟恋,还曾被PUA,财色两空,差点崩溃。好在她意志力强大,被打倒在地,总能爬起来,站起来。时过境迁,她并不为此懊恼。虽然她也说不上他们到底是哪一点打动了她。她觉得自己是真诚的,过于善意地为他人着想,所以才一次次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正如一度和小她8岁的男孩规划未来时,她甚至说愿意让他在45岁时重新做出一次选择。很简单啊,她不愿用“爱”捆绑他。那个男孩瞪着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分手时伤心地指责她不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