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格子街

作者: 余凯

第一章

蓝格子街的生活确实无聊,和这世上其他地方没有太大差别。父亲是四十年前搬到这里来的,从此便与这片土地黏合在了一起。父亲接受了这条街上特有的文化,习惯这里人们生活的方式。生活在蓝格子街,人们总是处在与时间对抗的洪流中。阳光时常照在这片脆弱的大地上,墙体随时处于破裂、剥离的危险中。父亲每天傍晚都要花费一个小时,去修理被白天太阳破坏的土墙。只有这样,墙壁才不至于在夜晚倒塌。在我十岁时,父亲就开始教我如何和稀泥、如何抹墙。父亲常说:哪一天我死了,你还没学会过日子呢!

我承认他说得很对。

我在十岁,就被他认定为基本成年了。父亲除了教我如何修房子,还要教我如何避开太阳的照射、如何甄别干净的水源,以及怎样挑选适合传宗接代的女人。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生活技巧都教给我。不过,由于我天生愚笨,至今没学会多少,当然也没能学会如何寻找女人。“猎物,是要靠你自己发掘的。我能够为你铺平的道路嘛,也只有这么多了。”父亲说,“可不要毁在你手上啊!你记住:不要在太阳底下走动。躲在阴影里,人才会快乐!”

蓝格子街的屋檐,修得又宽又长,遮住了大半阳光,也遮住了雨。大雨天,走在街上,就像打了一把宽厚的大伞,让人感到安全。可是每下一次雨,屋檐就会变薄一层,因而也需要不断修复。

在我的记忆里,蓝格子街上人们的生活,就混合在破坏与修护之中。我记得街口电线杆旁的一户人家,那里住着一个老人。他每日都要把家里的陶罐打碎,然后再粘好,就像古希腊的陶片放逐法那样。他举起陶罐的动作那么威武,使旁观的人肃然起敬,可是他没有什么东西可被用来放逐。看见我抱着搪瓷碗站在他家门口,他突然对我说道:“小兄弟,生活多无聊啊!”我点点头,认真听他继续说:“所以才要寻找快乐嘛!”他日复一日地劳作,把时间花费在这些事情上,乐此不疲。后来,他死的时候,有些陶罐还没有粘好,散落在地上像古老的贝壳。人们把他的骨灰装进了他最喜爱的一个陶罐里。消耗了他一生的罐子,最后被放在了他们家族最后一个格子里。

格子,是我们最终的归宿。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来自格子,最终也要回到格子里去。蓝格子街的人们始终保留着祖先的骨格。在我的邻家里,靠北的那面墙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密密麻麻凿空了一排排的格子,按次序放置着祖先的骨灰。我们家来这里的时间尤其短,所谓的骨格,父亲也只存留了两位老人和母亲的骨灰。有一次,他站在格子墙边对我说道:“我来到这里后就凿好了骨格。”他指着右下角一方:“这个格子嘛,就是我的了!那是你的。”他指了指旁边的那个空格子,我似乎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世界,多了一盆土的世界。

生命里那种不安的成分,在我的身体里躁动。说实话,我并不想像那个老人一样,也不愿意像父亲那样,让死后的自己被框束在格子里。可是我没有选择,我不能摆弄自己的骨灰,就如同父亲,无法触摸到他的骨灰。

我仍旧是每天按着规定的程序生活。按照蓝格子街世代留下的传统,一日一日地生活。到了十二岁生日,父亲扒下我的裤子,说,要割掉包皮了!就这样我被送到蓝格子街第五十一号的催医生家,完成了父亲交给我的使命。这是蓝格子街的一项传统,每个长到十二岁的男孩,都要在生日那天完成自己的割礼。从古至今,都是在第五十一号催医生家完成的。

就这样,我毫无知觉地少了一块肉。我又开始过平静自然的生活了。

如果闲来无事,我就跑去六生家编草鞋。六生是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他们家世代都是编草鞋的。他们从来不会想到去编其他的东西。六生每次看我来帮忙,就会给我一角钱,算作我的工钱。我们之间并没有特别的契约,也不存在雇佣关系,只要我乐意就来,只要他乐意就给。那段时间,六生时常调侃我:“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割月过了,你就是个大人了——怎么还整天游手好闲?”

他是觉得我应该找点正当的事情做做了。不然,我要怎样养活自己呢!可是,又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做的呢?蓝格子街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一号是白户家,他们是做帽子的;二号猪陆家,他们在卖五金;三号鸠石家,在酿造白酒;四号焜恩家,他们纺织衣服;五号清横家,他们卖茶叶;六号山姥家,山姥奶奶制作胸罩,山姥爷爷制作内裤;七号阿森家,他们销售泥土,偶尔卖点石块;八号是玉玉家,在卖书;九号帝辛家,是零食小卖部;十号葵兰家,种花也卖花……六生家是二十三号,我家是四十号,我的父亲是个鞋匠,跟六生家不一样,我们家专门制作皮鞋。

可是我并不希望自己以后也成为一个鞋匠。

“那有什么办法呢!”六生说,“除了做皮鞋,你还能找到其他的事情做吗?”蓝格子街共有一百户人家,大家把能做的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也做了。就比如,第六十七号的贾岑家,就是开夜店的。可是,这在蓝格子街已被大家认可了,没有谁会责怪去贾岑家的人,那里成了一个合法的交易场所,因为这是祖先规定下来的,没有道理可言。还有第七十五号衡一家,他们专门去破坏蓝格子街上其他人家的屋墙。衡二常常跟着他父亲衡一,手里握着一把榔头,东家的墙敲敲,西家的墙敲敲,有一次还把第三十号巫师家的墙敲裂了。当时,仐叁巫师正在做法事,只好停下来,去阿森家买了泥土,重新把墙敷好。但是,蓝格子街的人谁也不会去责怪衡一、衡二,这就是传统,祖先们已经设计好了的工作。如果衡一先生和衡二小子不这样消耗时间的话,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当然,每天他们来敲我家的土墙时,父亲总会拿出一枚一角钱的硬币给衡一先生,这是他们应得的报酬。而且,正是因为他们每日不辞辛苦来敲墙,我们才能知道自己家的墙是不是坏了。如果破裂,还能及时补上,不至于等到深夜熟睡时,墙体瓦解,被埋在废墟里。

蓝格子街的报上还真的刊登过这样一则事故。那是50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天,第九十号沃岛家的墙体坍塌了,事件发生在夜里。由于八月的阳光过于灼热,白日墙体剥落太快,衡一家(当时报上写的是衡负家,衡负是他的父亲)当天生病,没有出来工作,于是沃岛家没有留意剥离的土墙,黄昏时也只是敷衍地抹上了点黄泥,结果晚上熟睡时,整栋房子倒塌了,沃岛死了。沃岛的儿子沃水活了下来。现在许多年过去了,九十号家的房子仍然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九十号家现在住着沃沃,和祖辈一样,是个木工,擅长制作劣质木器。

六生打断我的思考,他一边编着草鞋,一边问我:“所以,你到现在还不会做皮鞋吗?”

“我当然会!”我说的是实话,父亲虽然还没有正式教我,但每日看着他画版—剪裁—削边—踩针—蒙底—上胶—压合……我都已经看腻了。父亲说,正式的手艺要到十八岁才学,我现在还没满十八岁。

六生今年十七岁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编草鞋。他在十岁就学会了,他还要这样编几十年,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又或者只用编到明天,他就死了。反正,不到他断气,他不会停下编草鞋的行当。

“我会。”我说,“可我并不打算做一辈子皮鞋。”

“做皮鞋有什么不好!你父亲都做了这么多年了。”六生说,“我记得应该有二十年吧,那时我们还没出生,我父亲告诉我的。”

我想不出做皮鞋有什么不好,但我也想不出做皮鞋除了能给我带来一点钱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好。我试着想了一下父亲的一生。

我的父亲今年五十六岁了,如你所见,他老年得子,大概在他四十岁的时候有了我。我一出生,母亲就死了。根据父亲回忆,医生的说法是——我出生时头太大,拉不出来,后来母亲费尽力气,将我生出来,因子宫破裂失血过多而亡。父亲将母亲的骨灰放在骨格墙右上角的格子,紧挨着他死去的母亲——我的奶奶。父亲时常站在家族的骨格前,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其实也就三个盒子),默默地守着。可是,每当我站在母亲的骨格前时,我并没有半点愧疚与想念之情。她于我来说似乎可有可无。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母亲存在过。我也并不认为是因我的脑袋太大让母亲丧命,如果父亲没有把他的精液送进母亲的子宫,就不会有我了,那么母亲也不会因为我的难产而去世了。

对了,我从出生,便得了个外号,叫作“大头鬼”。就连父亲也时常这样叫我,比如,他总说,“大头鬼,把烟给我拿来!”“大头鬼,去把院里的叶子扫了。”“大头鬼,你再不睡觉老子打爆你的头,你信不信!”我说信,他就用手敲两下我的头;我说不信,他也用手敲两下我的头;后来我就不说话了。

我的父亲,每月无事就会去一两次贾岑家。我至今不知道贾岑家有多少陌生的女人。父亲去那里过一夜,然后再回来,继续忙活第二天的营生。而我,总是被反锁在家:“大头鬼,你要是敢跑出来,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我又怎么跑得出来啊。

只是,在十二岁以前,我都不懂父亲为什么一月里总要外出一两次,十二岁以后我自然懂了,当然也学着像蓝格子街上的其他人一样,把这些当作无所谓的平常事。在我完成割礼那天,六生就告诉我,有空了便带我去一次贾岑的内院。但是到现在四年过了,他根本没有实现过这诺言,反正我也不愿意去沾染那些被其他男人碰过的女人。

我的固执的少年性格,还没有被蓝格子街的人软化。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时代。“为什么事事都与我格格不入呢?”这疑惑一直困扰着我。

我没有对父亲说起过我的困惑,他也不会主动询问我的想法。

在我和父亲生活的十六年里,他没有一次离开过蓝格子街。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洗米做饭,通常是绿豆稀饭和泡菜,然后叫醒我跟他一起吃早饭。吃完饭后我便继续去睡觉,他则开始抽出黑色的牛皮,做他每日都做不完的皮鞋,硬邦邦的敲打声实在让人难以入睡。到了中午,做完午饭,我便醒来吃饭。吃完饭后我会到六生家去玩,偶尔也会去十六号星旧家。星旧比我大五岁,是个身材魁梧的帅气男生。他的父母以养鱼为生,他们在后院挖了一方鱼塘。星旧却每日都待在家里看书,读各种各样的书,仿佛有读不完的书。我去了他家里,他还不肯放下手中的书,如果要说话,便抬起头来看看我,说完后,又把眼睛放在书上。我只好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什么也不做,就呆坐着,他看书,我就看他。他看书的时候,又看看我;我看他的时候,也看看他手中的书,然后再看看他,他便一直盯看书。就这样,我们可以坐一下午不说话,气氛始终保持融洽。

我父亲的下午时光也和我差不多,他一般在早上工作,下午就休息。春夏秋冬,每个午后,他都坐在门槛前。蓝格子街的屋檐遮挡了大半阳光,地上只偶尔漏下一条阳光的橙色痕迹,细细的线从街头绵延至另一头。父亲就坐在屋檐的阴影里,看着地上的光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但他从不走到太阳光里,他认为只有待在阴暗处,人们才会安全。蓝格子街的午后真是寂寞啊,大半人家都在午睡。夏天的时候尤其安静,知了和蚊子的声音,总是听得清清楚楚。这条僻静的街上不会出现太多路人,父亲一坐就是一下午,如果看见熟人,他们就会说几句闲话。话说完了,人就走了,他便继续安静地坐着。

父亲的下午时光,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和第七十号家的胖叔最聊得来。胖叔是卖袜子的,他们两个聊天的时候,话题总离不开脚!不过,有一个能排解父亲寂寞的人,总让我觉得安心。可我时常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寂寞,多少年的岁月,是不是已经让他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了!是不是,在他看来,早已没有“寂寞”这个词语了。可他从没有向我说起过,我也不会去问他。

只是我更多的时候,见到的是他一个人坐在阴影里的背影。他这样坐了几十年。有一次晚上洗澡,我看见他两个屁股蛋中间部分的皮肤已经发黑了,准确地说,是烂掉了。就像烤红薯的一层焦黑的外衣,轻轻一撕就会断裂。我说,你已经没有感觉了吗?

父亲问,什么感觉?

我说,屁股。你的屁股!

没感觉!他用手摸摸左边黑色的部分,撕下一小块皮肤,里面露出暗红的肉。“这些事,习惯了就好!”父亲说,“没有感觉。”习惯了就好!这是他的口头禅,最后几乎成了他做人的唯一法则。

他习惯了每日清晨五点钟的苏醒;习惯了四个季节寂寞的午后;习惯了每日黄昏去修理外墙;习惯了一日三餐都喝稀粥,吃泡菜;习惯了守在祖辈的骨格前,沉默不语;习惯了蓝格子街传下来的风俗生活;习惯了他应该习惯的一切。

可是,我怎么就不能习惯呢?

我常为自己找各种借口,也许,正是因为我的大头,让我有了和别人不同的一部分。或许我的脑子里多了一种东西吧!我常把它叫作不安定成分。从我出生以来,这种不安就伴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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