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 蚪

作者: 海飞

我想去那个太阳暖烘烘的地方

——题记

亚美带六岁的女儿稻草租下半道绿小区24幢4楼这间52平方米的旧房时,感到了由衷的冷意包裹住全身。是那种湿冷,冷到骨头里的那种冷。那天亚美打开了空调,在巨大的响声中,老掉牙的空调轰鸣着像战斗机一样开始运动起来。亚美看到那墙上空调的外壳不停地颤动,总觉得它是得了帕金森。

这是那个寒冷的南方小县城的冬天,年关就要逼近了。亚美在看到楼道里那厚厚的广告纸覆盖的过道墙壁时,心里就像永远复燃不了的死灰。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南方小县城像井一样深的阴冷中,看不到希望。房东已经悄然离开,像飘走的灵魂。而她牵着稻草冰凉的手,深深地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中。

亚美被这种寂静封冻,像一尊蜡像一般。她有点儿觉得,有时候时光和生命,都是静止的。这样的静止没有什么不好。然后她和稻草不约而同地看到了钟村,钟村穿着棉睡衣、棉睡裤,手里捧着一碗康师傅牛肉面。他平易近人地把身体靠在了楼梯口亚美刚刚租下的401室的门框上说,一千?

亚美不是很喜欢这个后来她才知道叫钟村的人。他戴着近视眼镜,头发有些乱,胡子没有理。亚美甚至怀疑他连牙也没有刷过。上一次租401的人是一千二,钟村吸了一口面条,像是有些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不值。

这楼太旧了,比旧社会还旧。钟村补了一句,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钟村之所以能说出迟暮的老人,是因为他是一位小说家。他对自己的遣词造句很满意,在这座单名叫杭的县城里,他连作协主席也不屑当。他对动员他当主席的文联书记说,让年轻人去当吧。而事实上他只有三十六岁。他不愿意当是因为他觉得县里的作协主席这个职位,已经配不上他的文学成就。

亚美不太喜欢方便面的那种气息,她抽了抽鼻子,挤出一个笑容说,你住哪儿?

我住你隔壁的402室,咱们这儿是一梯四户,就我一个人不是租户,我就住在这儿,住了十八年了,十八年,你就应该想到这楼得有多破。这简直是一个破得不成样子的楼,连这儿的岁月都是破的。

你是干吗的?亚美又问。

蝌 蚪0

钟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我是作家,确切地说我是小说家。我比较贫困,但我吃方便面不是因为我贫困,是因为方便。

亚美没有说话,到现在为止,她确定她遇到的是一个话痨。果然,钟村接着说,我再过去的那间403,住着一对小年轻,男的是一名快递员,女的是房屋中介。再过去的404,空了一段时间了,没租出去。没租出去不光是因为破,还因为租得太贵,房东要一千三。房东是个老太太……

稻草这时候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钟村又迟疑了一下说,我叫钟村。

稻草笑了,说我叫稻草,我六岁,我是我妈妈的女儿。

这是一个阴冷的黄昏。冬天的夜晚来得快,黄昏的时间就很短。当亚美亮起所有的灯时,这个夜晚才算正式来临。那空调的制热还算不错,亚美觉得有了一丝暖意。她看了一眼钟村笑了,说你这样靠着我家的门框,门框也会疼的呀。

钟村一下子就笑了,说,我觉得你都可以写小说。

亚美说,我对小说没兴趣。我连日子都过不好,我写小说干吗?

钟村一下子有了虔诚严肃的神情,他真诚地说,就因为日子过不好,所以我们才需要小说。小说是会让人温暖的。

亚美说,钟村,那小说是不是能代替空调?

亚美的老家是一个叫抚顺的地方。她在这座叫杭的县城寻好了一份工作,白天替万兴印刷厂去跑印刷业务,不停地跑。晚上就在豪庭夜总会里推销酒水,不停地喝酒助兴。她经常把女儿关在家里,她对稻草说,稻草,你要听话,你已经六岁了。六岁就是个大人。

于是稻草就问,那你也是六岁那年长大的吗?

亚美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父亲被一根水泥电线杆压死了。尸体被抬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父亲的头已经被压烂了。那天也是一个黄昏,亚美觉得那个黄昏,同样充满了寂静。她没有哭,她只是专注地看着院里发生的一切。母亲哭了,她开着电灯哭,哭好了就对亚美说,这都是命。

她很认真地对亚美说,我告诉你,命比什么都重要。

亚美是个很朴素的人。她很干净,不去上班的时候完全是素颜。她跟人交往,也很得体,话不多,印刷业务却接了不少,业务单位都觉得她像个小学或者初中的老师。晚上的时候,亚美很热烈,她卖酒的提成也不少。她可以陪人喝酒,因为她酒量太大。有一回一个老板说,一口喝下这一杯威士忌,我就在你这儿开一瓶两万块钱的。亚美知道,按这样算的话,她可以提成五千。

亚美就喝了一杯威士忌。

那天老板把手搭在了亚美的屁股上,说你挺敢喝啊。

亚美就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连人也敢杀。

老板就愣了一下,说,你真会开玩笑,我喜欢。

亚美也笑了,说我不喜欢开玩笑,我以前杀过人,未遂,你信不信。

老板的笑容有些尴尬说,我不信。

亚美吐出一口烟。她在夜总会卖酒的时候,是抽烟的。她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团烟雾认真地说,以后你会信的。

亚美又对着那堆烟雾说,破烟。

亚美后来终于知道,小说家钟村其实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生活。他和这幢楼一样孤独,但幸好他的职业让他并不十分害怕孤独。他经常一个人喝啤酒、吃泡面,奢侈的时候,他会为自己加一根火腿肠、一个卤蛋。他经常一个人对着镜子扭胯跳舞,跳得十分难看。但是他怪罪于那面破旧的穿衣镜,那面镜子质量不好,失真,所以看上去有点儿像哈哈镜。夏天的时候,他会对着镜子数腿毛,他的腿毛浓密,壮观地长在他瘦弱的腿上。除了写小说,他还热衷于推理,他觉得他会是一个好的推理小说作家。

但是,他觉得推理小说属于类型文学,不登大雅之堂。他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

那天他继续在穿衣镜前扭胯,嘴里发出轻微的歌声给自己伴奏。他唱的是一首老歌,叫《路灯下的小女孩》。这让他自己都觉得滑稽,一个三十六岁的不年轻的男人,竟然唱《路灯下的小女孩》。就在扭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了亚美的声音。亚美说,你都六岁了,你好好待着,你长大了。

钟村就停止了扭胯。他走到门框边上,把身子倚了上去。这次他倚的是自己家的门框。他对亚美说,你怎么可以对一个六岁的小孩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住在家里?你要是这样的话,我是要报警的。这很危险。

亚美就说,那你领走吧。你不是小说家吗?小说家天天在家里,你可以帮我带孩子,我付你工钱。

钟村就笑了,你别以为我真穷。我的富足,你根本不懂。

亚美就说,我也不想懂。我上班了。

那天钟村从房间里出来,慢慢走到了401室的门口,门口其实就是楼梯口,钟村看到眼帘低垂的亚美一步步下楼。她的腰间挂着一只劣质的包,看上去是一只假名牌,上面标着一个LV的金属标志。她的右手就搭在包上,很像是武工队员们手中永远搭着一把驳壳枪一样。有那么一瞬,钟村觉得自己是喜欢这个叫亚美的北方女人的。她的个子高挑,皮肤很白,脖子出奇地长,让人联想到湖里面的天鹅。特别是因为她腿长,所以穿裤子很有型。钟村就牵过了稻草的手,目送着亚美走下楼梯。他以为亚美会回一下头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殷切地期待。但是亚美没有回头,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下了楼。所以钟村就揉着稻草乱蓬蓬的杂草一样的头发说,以后你白天到我这儿来。

稻草就笑了,她用大人的口吻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钟村和稻草的生活是十分和谐的。每天早上,亚美用钟村给的钥匙打开钟村家的门,开上客厅的空调,让稻草在钟村家的木地板客厅玩。钟村一般要睡到近中午的时候才能醒来,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客厅比春天还要温暖。这让他心疼地盯着空调看了半天,计算着一天的耗电量。后来他咬了咬牙,认为不能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心下慢慢释然。一般情况下,他醒来以后开始安排两个人的午餐。他的午餐很简单,有时候是外卖,有时候就是煮面条或者年糕。他跟稻草说,在吃上面用不着太讲究。因为吃的功效只有一个,就是补充人体必需的能量。顶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稻草对这样的说法是不认同的。稻草说,我和妈妈都喜欢吃好吃的。我妈妈说,不然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钟村无力去反驳一个小孩子老气横秋的话,所以钟村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的相处很和谐,有时候一起做个小游戏,下跳跳棋,或者他们在客厅里比赛跳绳。大部分时候他们各顾各的。稻草主要的工作是在iPad上刷动画片、刷小游戏。钟村一直在写小说,他的小说停停走走,有时候一天到晚一个字也没有写,这让他觉得焦虑。他的内心是很想成名的,县城里一名老作家说,成名有一半是要靠运气的。特别是小说,光有理想是不行的。

钟村不信。他说,我不信命。理想万岁。

老作家就笑了,说,那我祝你好运。

所以钟村就想,自己如果不写小说了,生活也同样失去了意义。

稻草对钟村的一间锁着的屋子很有兴趣,有一天她就站在门前,对着门说,钟村,我想去这里面玩。这里面是不是藏着很多玩具?

钟村就笑了,说不能进去玩。这里面堆着好多画,很贵重的。

这话钟村对亚美也说过,亚美说你应该让屋子通个风的。钟村说,我说过我不是穷,我有很多油画,都放在这间屋子里。随便拿出一幅画,就能买一套半套房子。

钟村又说,你不要被我吃方便面的假象迷惑了,千万别同情我。

亚美于是就笑了说,我不信你有钱。

钟村愣了一下说,为什么?我身上写着我没钱吗?

亚美就说,你骨头里写着。你那些破画,如果是市里的那些画家画的,全部卖掉都可能买不到一两平方的房子。

钟村终于笑了,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说,是。但我还是觉得珍贵,珍贵的东西不在于有多少价值,在于在你心里的位置。

亚美说,我现在需要的是最不珍贵的钱。我和稻草,十分迫切地需要不珍贵的钱。

总的来说,稻草还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她的短而粗糙干燥的头发,是烫过的。烫成一个圆球的形状,这让稻草看上去就像一个洋娃娃。很多时候,他们吃着东西,相对坐着,这让钟村的心头暖烘烘的,他都觉得自己和稻草之间,像一对父女。他不仅需要给稻草讲故事,还要带她去城东的公园玩。他们已经相互熟悉了,稻草叫他钟村,不叫他叔叔。她糯滋滋的声音把钟村叫得很欢畅,仿佛钟村是一尾兴奋的鱼。

很多时候,稻草会在钟村家地板上睡着。这样的时候,钟村会把空调开到最高档,然后在木地板上抛一床棉被。这样的被窝里,稻草是感觉到温暖的。她把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刺猬。她睡着的时候,睫毛很长,神态安详,像个洋娃娃。钟村经常会这样自言自语,多么纯洁的孩子啊。

钟村给稻草做了一个玩具,竟然是一把弹弓,用铅丝做的,配上皮筋,配上一块人造革的皮。稻草很喜欢,她不时地织一些小纸球,用弹弓弹向钟村。钟村就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瞄准我。

稻草说,又没有别的人可以让我瞄准了。

很多次,稻草在地板上睡着了的时候,手里还是握着那把弹弓。钟村就站在边上久久地看着地板上的稻草,仿佛稻草是从地板生出来的,又仿佛弹弓是稻草的一部分。她很像一座躺着的浮雕。

钟村心里头就叹息一声。他觉得稻草的生活前途未卜,因为他知道亚美其实是一个杀人犯。

亚美在外面很忙碌,在杭县虚无缥缈的阳光底下,她像一枚随风晃动的泡桐树叶。她经常打电话来问稻草的情况,无论是白天跑印刷业务的时候,还是晚上在酒吧里卖酒的时候。在钟村眼里,这个女人像精怪一样生活在这幢楼里。夜深人静,钟村会穿着棉拖鞋穿着棉睡衣上到楼房的天台,他喜欢在天台上抽烟。不知是哪一户人家,在天台上面建了一个鸽笼,所以天台上就有许多白色的粪便,以及鸽子特有的腥臊气味。钟村有时候站在天台边沿,俯视着大地,能看到爬山虎的藤蔓紧紧地抓住了这幢楼。这让他想到了亚美,他觉得亚美就是爬山虎,像一种妖怪一样存在着。这个妖怪白天穿着得体,素颜,素衣,但纤秀的体态与清爽的容貌,十分清丽,像一棵朴素的青菜。到了晚上,又十分活跃,眼睛里亮着光,从颜色上来看,她就像一粒草莓。从果实来看,她是饱满温润的牛油果。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