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杜薇
作者: 黄佟佟一
白桃最享受这一刻。
红底鞋踩在一百年前的马赛克地板上,手微微扶一下柚木扶梯,逐级而下。推开铸铁门,端然立在门口,等风来,等车来。
如果她是导演,此刻她会让摄影师从上往下俯拍,一整个郁郁葱葱的沙面岛,镜头慢慢拉近,观众们首先会看到她住的这栋有白色小阳台的明黄色大宅,阳台上一丛香槟粉绣球,然后镜头游龙戏凤般穿过一层又一层森森如凤尾的树枝,此时的BGM一定要放法国风流少妇布吕尼的香颂Tu es ma came(《你是我的毒药》),虚焦到定焦,然后终于拍到她,城中名媛白桃小姐——那美如李艳如桃的如花笑靥,圆的温的润的白的,加了炭笔、打毛了有种茸茸性感的眉与眼,唇上再厚涂Tom Ford 33 Universal Appeal,中间加点14 Sable Smoke,唇上形成一种特别温柔的豆沙色,用刘大能的话就是:像刚和人接吻过。然后镜头再慢慢拉远,可以看到女主角今天一身白,白色中式领提花金色暗纹的小斗篷,配白色提花金色暗纹的迷笛裙,用的是意大利进口的真丝料,又挺括又闪耀,脚下一双白色的Marni的奶奶鞋,衬着身后硕大的棕榈,法式南国丽人的格调算是就此定下了。
虽然生活里没有跟着镜头,但白桃的心中是有镜头的,日常她已经把自己追拍了有一万遍,她知道她哪个角度最好看,哪一个坐姿最妙曼。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内化,白桃觉得镜头已经内化在她印堂之后,根本不用想,莆士(英文POSE,意姿势)已然先于她存在,亮相处一定是全屋最佳光影处,要说人镜合一,整个广州,或者说整个中国南方,再也没有比她更具镜头感的美人了。
只可惜,她不是开麦拉面孔,这是一个著名的导演说过的。
他用摩挲过无数摄影机的手摩挲着她的头发,认真地感叹“要是早十年遇到你我一定娶你回家当太太”。白桃知道一方面是推托,一方面也是真的,她确实没有像那些女演员一样长着一张小小窄窄的脸,注定不能当演员,好在她的志向也不是当明星。当明星有什么好的,累死累活大太阳下面晒、脏水里泡着,她才不羡慕,她的志向是当体面男人的太太。
这么多年,她精研了所有关于当太太的学问,会挑年份最好的酒,张罗最温馨的派对,穿最对场合的衣服,甚至天生就长了一张“长房长媳”脸。
这可不是她自己说,是一个看相的说过,在一个派对上他乘着人多追着她要一万块钱,说她是旺夫益子、贵不可言“长房长媳”的相,这样的相不给一万块会有灾,她被他逗乐了,当下就摘了手上那只五克拉的绿宝石戒指丢给他,引得一阵喧哗,四面八方都在拍手。白桃轻轻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虽然那块石头看上去晶莹透绿,价值连城的样子,其实只是块碧玺,只值个两三千块,但是一般人看不出来,只觉得白桃出手真的太大方了。
阔绰,甚至跳过了美,成为白桃给人的第一印象。那时还没有白富美这种说法,但白桃早在二十多年前已经是城中最耀眼的名媛。人人传说她家是中山巨富,家财万贯,又是中国美院的才女,一入社会就在当时得令的时装公司工作,富豪爸爸送宝马,有钱男友送珠宝,住最风雅的地头,早些年是环市东,后来去了龙口西,再后来去珠江新城丽思公寓,这些年搬到沙面老宅,这些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丽思公寓,还是沙面老宅,全都是上过家居杂志的,法国水岸鸢尾雀鸟彩绘玻璃大窗、路易十六鎏金繁花卷叶圆斗柜、萨摩烧翠竹台灯、丹麦诗人沙发、旧金绘六曲矮屏风……每一样家具皆有出处,每一样饰品都是她从世界各地小心翼翼地搬回来的;再加上贾科梅蒂的雕塑、常玉的宇宙大腿铅笔草稿、满屋子的花,样样都用得恰到好处,白桃的品位永远是最好的,人人都这么说。
只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过了四十五岁,白桃对于晚宴啊,派对啊,名牌啊,室内设计啊,就有点意兴阑珊,现在的男友老章在德国公司做高管,勤俭惯了的中产男人,买个包都要呻(广东话轻声抱怨)几天,哪里还供得起白桃一场一场的派对。
前两天白桃跟着老章去日本出差,在京都看中一个鸭川边精致可人的老宅子,二层楼,带花园,才400多万,买下来两个人以后可以在此退休养老,但老章死活不同意,说退休了还是得回中国住,气得白桃扭身就飞回了广州。
一回来人还没有坐稳,刘大能电话来说,请她务必周五晚参加月和画廊五周年的“白金慈善晚宴”,说有个奖要颁给她,又有很重要的合作需要她接手。白桃想广州的慈善晚宴还能搞出个啥花样了,还是不是她当年玩剩下的,只不过闲着也是闲着,看在刘大能这么些年对她总是毕恭毕敬、任打任骂,她多少也得给点面子,“事先说好了,颁完奖就走,然后我要一台劳斯来接我”。
果然,当她打扮齐整,站在门口不到三分钟,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就停在了她面前,戴着手套的司机恭敬无比地冲她一笑:“白小姐,刘总要我来接您。”
二
在所有的车里,白桃最爱劳斯,不光因为那个御风而飞的车标女神是如此像她,也不光因为打开门时能从车身里抽出一把雨伞的趣致,更因为一坐上去的那种稳——小牛皮的座椅软熟,端坐其中,像被老林那样的男人拥抱着,坚固、轻盈、结实,充满安全感。
那时她还住在丽思的公寓,第一次来她家,老林看了一眼她屋子中间那盏欧洲水晶灯,说好看,白桃淡淡地说,东西太老了,好几个珠子都掉了,上次在半岛酒店地下廊看到的那盏白水晶配金边的巴卡拉才叫好看,可惜买不起,要30万……第二天下午,门口就来了一队人马,说是装灯的,她打开纸箱一看,就是她想要的那盏双层的巴卡拉,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灯挂好,又把旧灯收好,临走时还拿出自带的吸尘器帮她把地板沙发吸得干干净净,她尖叫着打电话给老林说你怎么知道是这一盏。老林说这还不容易,有地点、有价格、有款式,又挂在店里,就这么一盏,错不了,就是过关的时候花了点工夫,要不然早上就送到了。
老林就是这样,你的眼睛一抬,你没想到的事,他已经替你想到了,你想做的事,他已经替你完成了,有钱人白桃见得多,但像老林这样,事事帮你打点妥帖的男人她还真的没见过几个,只可惜,老林和她的缘分太浅,那时她又还太年轻,他曾经说要和她生个娃,但还没等到她点头,他已经跑了。
白桃决定,她和老林的记忆就到他出逃前一天晚上为止就好,那天他照样与她欢好,只是有点力不从心,走的时候他抱着她有点恋恋不舍,说白桃我要出趟远门,你要记得等我回来。白桃说我要和你一起去。老林说:“这次不要了,这次的行程很苦,而你,”盯着她看了半天,慢慢说道,“白桃,你是不能吃一点儿苦的女人,你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享受美好的东西……你就乖乖等我回来吧……”
他留下一串钥匙,让她记得去白云机场开他的劳斯回来,她犯懒,没有去开,过了三五天,就收到风,说他逃了,吓得她始终没敢去拿车,也幸亏没去,要去了,就水洗都不清了。
所以,人就是这样,旧梦不须记,故人不必追。前几年她在朋友圈里看到老林去世的消息,连一滴泪也没有掉,别人都以为老林至少给了她半亿身家,实际上除了那盏灯、几样首饰和这套没有交完租的一层楼,他什么也没给她留下。他总说送什么东西她未必放在眼里,你爸爸有的是钱,可是你倒是送啊,男人啊,都是这样,甜言蜜语不知道有多少,真要他们真刀真枪的时候,他们就(尸从)了。
男人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这是白桃在男人堆里混了这么些年咂摸出的最精深最平实的人生道理,他们的话,好听的就听听,当耳边风过就好。若你真把话当真了,你就傻了。连她爸的话都不能当真,更何况别人。所有的事都淡淡听着就好,没有真正落实,就当它不存在,就像你跟刘大能要车,一定要车到面前的那一刻,你才知道这件算是落听了。
刘大能的劳斯是新款,比起老林当年的车要大要稳,但刘大能这么些年老让她吃不准,不光是财务能力让她吃不准,来头吃不准,就连他对她的感情也吃不准,满打满算,她认识他快十年了,总是若即若离。
无疑刘大能是帅的,身量不高,大脑门大眉大眼大鼻,方脸上配一个俏皮的美人尖,匪气里又有了一些秀气,眼神的最深处永远包着一股子水银般的笑意,仿佛下一秒钟就能从眼睛里一股脑儿地泻下来将你包围,让人莫名有点心慌;还有那一排整齐往里扣的白牙,和她记忆中五岁的弟弟一模一样,有某种孩子气的憨态,又有某种狼的矫健,让人狠不下心肠真怪他。
他在上海有家投资公司,还在广州开了一间画廊,筹备那阵,说是想请她去当馆长,她也帮他做过几场活动,也把她所有的关系都用上了,北京、上海的明星导演都请来撑场面,轰动全城,可是临了他却另请了人,说是怕小庙里容不下大菩萨,希望她兼职帮他们做做顾问,负责每一次画展的请人和晚宴,这种吃力活白桃哪里会答应,就算请她当馆长,她也不一定做呢,这件事就此搁下了。好在,她也不算太亏,置装费她多报了十来万,算是扯平。
刘大能最大的缺点是精,但不精怎么能在上海和广州都混得开呢?但他倒是有一样好,只要一来广州必忠心耿耿地请她吃饭。开始的时候去的地方有好有差,有一次甚至带她去吃一个西关窄巷里的牛鞭馆,车子开到一条乌黑龌龊的小巷子,地上的水积得有一尺深,把她刚买的Jimmy Choo桃红丝绸晚装鞋溅得满是黑点,几千块的鞋算是毁了,白桃一边走一边跳一边生气,刘大能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名媛出来吃个晚饭,成本有多大,衣服鞋子就不去说它了,早上一个美容院的护肤少不了吧,按摩少不了吧,还要请一个化妆师上门打理妆发,光是这些加加埋埋就是好几千,到这种地方吃翻了天也不到一千块,还美其名曰是体验生活。白桃越想越气,看着面前那黑乎乎的牛鞭一筷子也没动,淡淡说道:大能,我是不大来这种馆子的。
刘大能还跟她装傻充愣,说师姐你不要做天上的仙女,偶尔也下凡接接地气。白桃笑着说,我倒是天天接地气,每天上菜市场买花买菜,其实是你不懂得怎么招待女生,我以前也跟人来过这个地方,人家是包场的。
说完,她抓着那只BV亮片晚装包扭身就走了,一路走一路委屈,还掉了两滴眼泪,想起以前老林带她来这里,千呵百护,包起全场,不见一个杂人,摆了一桌子的菜,各种清爽小炒,都是外面人吃不到的东西,这家馆子的老板等闲不见人,也要老林那种手面那种用心才能邀得他亲自出台来炒菜,哪里是刘大能这种随意来坐下和一屋子傻不棱登的大老粗广东小市民们挤一起吃牛鞭的下流劲儿。
好在自此之后,刘大能再也不敢跟她耍这一手,但凡来广州,一味都是去顶好顶新的馆子,这才让白桃没把他从吃饭List里划掉:总算你小子识相。
经此一役,白桃倒是知道刘大能就是那种能省则省、看人下菜的人,需要随时敲打敲打,脸皮薄教养好的女孩子吃他不定。本来白桃一门心思从大学起就着意培养的上流范儿是最忌直白的,但偏生这些不识相的男人让她不得不重拳出击,跟他们打交道,什么事都得说到明面上,不然他们就装听不懂,真是嘥气(广东话徒劳无功的意思)。所以,这次她本想为难一下刘大能,让他明白她白桃不是轻而易举请得动的,却没承想他还真的派了一辆劳斯来接她了,可见这次还算有点诚意。
司机不声不响,音响里幽幽放着大提琴,是巴赫的大提琴圣经《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罗斯特罗波维奇的版本,技术太好,比机器还精准,就是没感情。少不更事时白桃曾经短暂地嫁过一个纨绔子弟,那些年别的什么都没拿到,交响乐和钢琴是听得够够的,但刘大能这种俗气的金融人是不会听巴赫的,于是她随口便问司机,这车不是刘总的车吧。
司机笑着说,今天是。
“你们是租赁公司的?”司机笑笑说,小姐你要不要扫一下我们公司的二维码,下次你出门,我来接你,我们公司就这一台劳斯,平时抢手得很。
白桃听了就觉得无趣,马上觉得劳斯的小牛皮也没那么舒服了,巴赫也没那么动听了。不过,她转念一想,万一以后真的出来工作了,少不了要有充场面的时候,留个微信总归是好的。
昨天房东已经发了最后通牒,说房租已经不能再欠了,这样一层楼现在每个月至少租三万,白小姐我看我们宾主这么多年,一直只收你二万,以前你是按月转给我,我从来不催你的,现在怎么大半年不见转钱了,倒看不出白小姐你是这样的人。
白桃就被气得面红耳赤,说就这破房子,潮得要死,根本住不了人,最近一年我就住了几天,再说了,当年搬进来,硬装都花了快100万,等于重新起了你一栋楼,说好租15年的,怎么12年不到你就反悔了呢?这一点儿钱我会欠你么?都说我爸公司最近周转不灵,年底一次清给你,你怎么就这点儿时间都等不了呢?大不了我们按合同来,你把装修费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