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蟒
作者: 谢络绎
一
邻居老唐起个大早,收拾妥当,带着小孙子出门了。他们会慢悠悠走上十多分钟,去小区附近的大商超吹免费的冷气。
小孙子只3岁多点,路还走不稳当,却急于探索世界。老唐60岁出头,养生的绝招是活动。在他那里,活动等于走路。他每天都带小孙子出去玩,走着来去,三伏天也不例外。他们会赶在一天当中温度最低的清早出门,到太阳落山了,不晒的时候再回来。小孙子自从踮起脚尖摸得着门把手了,出门必会要求亲自锁门。老唐晓得小孙子脚下轻软,提防他有什么闪失,被门把手和钥匙戳到就不好了,每每抬起双手护他,握在手中的蒲扇就左左右右跟着晃动,晃出一道屏障,使他只能顾着眼前方寸大点的地盘。那日老唐同小孙子照旧这么出门,在门口磨蹭着热闹着。在某个意识恍惚的瞬间,老唐似乎看到邻居林二爷家的门开着,可他的身心都被小孙子占据了,无暇在这个问题上做出进一步反应。锁好门,往右一转就是楼梯口,爷俩一个蹦跳着,一个弯腰牵起前一个的衣领,背离自家和最里面的林二爷家,一级一级往下走。
下了楼,老唐这才放松下来,跟着小孙子慢慢走到小区外。
走过一个路口,从林二爷的茶室门前经过时,因为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见林二爷的声音从店里传出,联想起出门时模糊的一瞬,老唐隐隐感到不大对劲儿。
谁会比林二爷起得早呢?他总是8点不到就到茶室了。先做清洁,里里外外擦拭一番,再去一旁的小吃店端一碗淋满芝麻酱的热干面,一边走一边细致地搅拌均匀。待踱回店里,他一手托着面,一手拎出一把红色的塑料凳,摆在门口,身子一躬坐上去,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他会望着往来的人们,遇到熟悉的就招呼几声,多数情况下他就只是安静地吃面。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了,他并不管,只在吃完之后,走到路边垃圾桶前,扔了一次性碗筷,再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从小吃店抽取的纸巾,连着嘴上残留的芝麻酱和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汗,一起解决了。他平淡地对待着在别人看来难以忍受的环境,天再热也只是敞着店门,打开头顶的吊扇,最多再开一座台扇,客人来了也没有更好的待遇。
客人一般同他一样老。
他们一起喝热茶、流热汗、听店里唯一一件新式物件——蓝牙小音箱播放的汉剧。他们挥动手中各式各样的扇子,跟他们的头一起,齐刷刷摇出一样的节奏。客人并不多。是因为没有空调,环境不舒适,还是汉剧的氛围吸引不了年轻人,抑或别的什么原因,林二爷从来不去想。他这里一向如此,就好像他这个人一向如此,不这样就不是他,不是他这个店了一样。他们家老大林一男跟着他照料茶室,一开始还提出些新花样,除了将原来的CD机换成了蓝牙小音箱,其他的都没有执行下去。林二爷根本不理会。林一男也不勉强。老爷子七十有三,还能有几天好过?林一男跟林二爷分工合作,也算和谐。他一般下午才来,陪着林二爷,两人一起守到晚上9点,再各回各的住处。两年来,他们的德源茶室一直遵循着这样的作息。
天气过得去的时候,老唐会带小孙子去附近的公园玩。自从小孙子学会走路,能带出门了,无论是去公园,还是去大商超,祖孙二人一早都要从林二爷的店前经过。
看见老唐家的小孙子,林二爷倒也不起身,坐在店里笑着长喝一声:呦,这是哪家的,捉起走,给我当孙儿噢。老唐的小孙子无一例外,先是停下来望着林二爷,接着转身就跑。他知道林二爷在逗他,就反过来逗林二爷。跑两步,他便停下来,回头看一眼林二爷,脸上挂着小朋友才有的天真又狡黠的笑,再往前跑两步。今天没有人吆喝他了。小家伙毕竟小,也就忘记了,直直往前走。
老唐感觉出异样。
他招呼小孙子莫再走了。小孙子不听,老唐索性拉住他,挨着自己的小腿站好了。他给林二爷打电话,没有人接。再给林一男打电话,也没有人接。老唐拉住小孙子往回走。
忘记带东西啦。他对小孙子说。
爬上四楼,老唐汗流浃背,身子软绵绵的,仿佛消融了。但他很快忘记了所有不适的感觉,唯庆幸自己虽然岁数大了,心思却不迟钝。他看到林二爷的脚尖由门槛处露出来。他往前走再看,发现林二爷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一摸,还有气,但微弱到几乎感受不到了。
二
林二爷住进医院的头一周,老唐和他的小孙子一早先来医院,瞧过林二爷后再去大商超。后来看林二爷总也不醒,瞧了也白瞧,加上林二爷的那几个孩子见他总来,以为他没什么事,人又是可靠的,就想请他待在医院,帮着照看林二爷。这让老唐不太高兴。
我还引着个伢呀,怎么顾得过来?老唐说。
他最不想被人当作闲人。他老伴倒是觉得可以商量。
要是他们肯出钱。她说。
去,他们肯出咱们也不好意思要啊,街坊邻居的。再说,不可能的,他们已经愁死了,一天一万多块,往后怎么办,不可能多余出钱了,就是找个闲人陪一下,万一老头醒了,身边有个照应。
擦身子什么的谁管?老伴问。
老大,中午来一下,完了去守店。
老二、老三呢?
老二开夜车,白天啥事都干不了。老三还在坐月子,出不了门。
三个孩子,关键时刻没一个管用。
事情撞一起去了,也不怨他们。
这个时候老大还开什么店?
倒是关了两天,说是合计了下,开呢赚个基本生活费,不开就得往里搭钱,本来就是用钱的时候。
两人一阵唏嘘。
当晚,老唐给远在上海的独生女儿打了个电话。原本老两口说什么也不愿到女儿那边生活,这会儿倒松了口。
往后老唐和他的小孙子就没有再去医院了。老唐交代林一男,要是林二爷醒了,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林一男客气地说,一定一定。转身回到林二爷身边,林一男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是醒不过来了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
可能这个词似有还无,没个准数,让人实在茫然。就算长睡十年,也有个十年的计量,对于家属来说,都要敞亮许多。老三林小梅虽然还不能来医院,视频却长时间同大哥连着。她是个泼辣的女人,两个哥哥都有点怕她。她的孕期浮肿还没消退,一张有点变形的大脸撑满了林一男的手机屏幕。她说,要是十年都这样,老头自己知道了也得拔管。说得林一男心里烦。林一男说,他要是知道,还能有十年一说?林小梅说,别跟我绕,尽说些屁话。林一男本来就不想说话,喃喃道,行了,你嫂子在呢。林小梅虽蛮横,对嫂子倒不错,凡事敬着三分。她便把视频挂了。林一男的老婆只能待到下午4点,完了就得去学校接孩子。那孩子读高三了,正是紧要关头,身边少不了人。林一男老婆心知他们并不能在这件事上使出全力,体谅地说,你好好的,发什么脾气?你这两个弟弟妹妹还是可以的,莫在这种时候搞得不团结。
林一男同他老婆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他老婆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唯一的一个妹妹在重庆读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说起来,在这座城市里,他老婆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他了。这种依靠关系从她初中毕业开始就建立起来。那时候她读不进书,林一男也读不进,两个人搭伴断断续续折腾过好些小生意。早期他们赚了些钱,买了套90平方米的商品房,后来再干什么,一直没起色。眼看儿子到了求学关键期,林二爷年事已高,需要帮手,林一男就让媳妇啥也不干了,专心伺候儿子,他则帮着老爷子守店。在他眼里,儿子能考上大学,老头有什么事他都在身边,在他这个年龄段,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这样一来,三个人当中,他是经济上最为难的一个。
老二林保生开夜班出租车。他二十几岁时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了,无儿无女,再往后又谈了几次都没有成,如今老大不小了还是孤身一人。他不爱讲话,昼伏夜出,外卖和短视频出现后,解决了他的吃饭和日常娱乐问题,他就更不大出门与真实的人交流了。若是有人劝他多跟人接触,他会说,我晚上拉的那些都是鬼吗?他也不乐意跟老爷子待在一起,自己租房在外面住。他时常给老爷子和侄子零花钱,但他到底能赚多少,存了多少,没人知道。这一次林二爷出事,他一下子拿出了10万块。
老三林小梅是这个家里学问最高的,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国企,谁知道性格太冲,没几天不想待了,又去考博,博士没考上,跟补习班里的一个同学好上了,怀了孕后两人一商量,考博暂缓,先把人生大事解决了再说。结婚、生子,一下子就是两件人生大事。好在林小梅看上的人倒是靠谱,虽说也在复习,并没有像林小梅一样辞去工作。他本身的工作还是体面的,在市图书馆做管理员,只是收入不高。两人这阵子又要照顾新生儿,经济压力很大。尽管这样,他们还是第一时间转给林一男两万块。
林一男收到钱,眼里立刻滚起泪花。他只能拿出一万块来,没有弟弟妹妹,这事他就过不去了。办理住院手续时,他顺畅地输入密码,心里比自己匆匆赶来时踏实了许多。
可这踏实仅仅维持了几个小时。
人能不能醒过来,头一周是关键,医生说。他建议积极治疗,用最好的药。
一周以后要是醒不过来呢,7万块不就打水漂了吗?林一男对林小梅说。
打水漂就打水漂,怎么,你还不想救啊?林小梅说。
胡说。林一男马上瞪起眼睛。
林小梅说,别太看重钱了。
林一男说,不看重,现在人都没法救。
林小梅说,钱重要和看重钱是两码事,跟你说不清楚。
林一男是担心钱白花了,不是说钱不该花。他就是一个爱担心的人。林小梅风风火火,从不为将来发愁,是家里最有安全感的那一个,好好的工作说辞就辞了。当初他们都劝她,说没个好工作将来连个好对象也找不到,结果还是让她给找到了。同样的事林一男就做不出,他是个干什么都得掂量好几天的人。
提心吊胆一周后,林二爷还是老样子。剩下的钱只够撑六天。
林一男同老婆商量,不行找人借借。他老婆找她妹妹借,他呢,亲戚朋友兜一圈,德源茶室的那帮老顾客,同林二爷玩了好些年的票友,他们一听说林二爷病了,都来看过,也多少给过钱,家庭条件不一,有的两三百,有的两三千,也都没有坐视不管。他们当中儿女有出息的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去借借,兴许能凑点。林一男老婆说,只能这么着了。
借到常来茶室的老顾客中间时,一位姓张的老爹爹,外号叫“三张”的,出主意说,你忘了你家老爷子有个宝贝吗?
什么?林一男当真不记得了。
黑蟒啊。三张说。
三
三张喜欢淘旧物。
他个头不高,五官扁平,站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有一回在古玩市场,他看中一对清代花瓶,卖家要三万块,他只肯给“三张”,也就是三百块,人家竟也卖了。三张乐呵呵抱起花瓶,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
同去的人把这事当笑话讲。
要是真的,卖家叫的那三万块也打不住啊,必然是假的,花“三张”买一对假货,当三百块不是钱吗?从此三张的外号就传开了。三张也不气恼,别人说他买假货,他也无所谓,他觉得值就行。那对花瓶,他买回去叫儿媳妇插上圆圆的芍药花,看着实在富贵。有客人来了,他不经意地介绍说,花瓶是清代的,能直接把人镇住。站在他的层面讲,这样就够了。跳出他的层面看呢,他没什么眼力是十分明确的事,又贪便宜,买了一堆假货回去,却不自知,常常来德源茶室神神秘秘地展示他新收的宝贝。熟悉他的人从一开始嘲笑他,到后来懒得笑了,知道只要附和他说是好东西,就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展示宝贝这件事。人的审美除了天赋上有所区分,再就是环境熏陶而成,久之,本来就缺少审美天分的三张总能把假的当真,又把真的认成假的。这样一来,三张就成了沉迷于假货的三张。他唯一一次同大伙意见一致,是见到林二爷的黑蟒之时。
契机却是老唐提供的。
那时候,老唐的小孙子还没出生,他正帮女儿带大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