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件
作者: 刘鹏艳30分钟前
30分钟前老姚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接了一单外卖,地址是东流北路原东市区粮食局宿舍2单元501室。当时他还挺高兴,刚刚跟儿子通了电话,这小子说新谈了个女朋友,五一就带回来给老子瞧瞧。当老子的难免有些手舞足蹈——儿子快30了,前面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戏,正经往家里带的,这还是第一回。接单的老姚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就那么喜气洋洋地跨上电驴子,往粮食局小区方向奔去。
老姚的笑容绽出成堆的褶子,显得有些滑稽,一张国字脸皮松肉弛,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倒有六十。他这一辈子都活得皮粗脸糙,没空计较时光带给他的那些沧桑和沉淀。早些年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他就比同龄人略显老相,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老得更快了,但只要挣钱的速度能赶得上,他倒也欣然接受。
迎面骑过来一个年轻人,和老姚一样,红色勾金边的电驴子,夸张的红马甲、红头盔。两人错身而过时点头示意,老姚快乐地喊:“逆行了啊!”年轻人嗖一下过去,不忘回头丢一句:“你也不比我守规矩!”老姚看着风驰电掣绝尘而去的同行,心想到底是年轻,逆行还敢这么快。可是,谁不赶时间呢?
在路上跑的骑手都比他年轻,他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年纪就有些气喘吁吁,但真跑起来也没那么矫情,毕竟跑一单是一单,钞票落袋为安。这是最实际的动力学因素。出来跑不为钱,难道还为了那些大人物说的什么“情怀”不成?他从来不关心时事政治、经济趋势什么的宏观问题,有时间不如刷刷抖音快手,哈哈笑几声。他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小人物,是这座地级小城市里顶不起眼的草根,混口饭吃,就这么简单。什么政治经济环境还不让小老百姓吃饭?谁发明的“草根”这词儿?是草,还是根,听着就自带一股子泥土腥气,鞋底下踩来踩去的那种。老姚觉得这词儿贴切,用在自己身上最合适不过。他从不敢高看自己一眼,没有这个资本,草根就挺好,服服帖帖地生在地上,土头土脑,不拉风,不惹眼,本本分分的。
他是个本分人,靠自己的一双手,先把老婆娶上,然后又生下儿子,一手一脚养活一家老小,连个偷奸耍滑的机会都没有。到了儿子这代,好像娶媳妇没那么容易了。首先是儿子心大,不愿在家里待,北上广又待不下,只好跑到省城去落了草。省城的房价也不低,老姚为了凑首付,跑得一双腿都快断了。就那也还差一截,不多,十万块。十万也是个数,俗话说,一个子儿逼倒英雄汉,况且老姚又不是个逞得起英雄的主儿。那就借么,周围亲戚,一家借个两三万,能凑十万块钱也是不容易,这年头,能借钱的都算是至亲了。
但借下的账得还,老姚皮再厚,不能拿自己的脸当草纸;再加上房贷,月供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这都得老姚出面,亲力亲为。儿子是不可能担这笔账的,也担不起,照老姚老婆的说法,儿子的肩还嫩,不能刚入社会,就让万恶的房贷给压趴下了。儿子不能趴,那么只有老子往地上趴了。老姚苦笑,好在他本就是地里土生土长的,犁田耙埂,风吹日晒,练就了一副好腰腿,后来进了城,也是各种粗活累活都扛过,骑上电驴子就能跑,跑得还不比年轻人慢。
现在他正骑着电驴子跑在路上,4月的风擦着粗糙的脸皮刮过去,脸颊上干燥的皮屑好像簌簌动起来,和额头、眼周、嘴角的沟沟坎坎一起,在这个温柔多情的春天里可着劲儿地放风。他心里测算了一下距离,15分钟的车程,规定半小时送达,绰绰有余,不过现在是晚高峰,多少受点影响。
老姚要去的老粮食局宿舍,早些年是个条件不错的小区,后来粮食企业关停并撤,小区就有点年久失修的意思,好多房子都租出去了,修车的、洗头的、贩菜的、开锁的、美容的、健身的、通下水道的、推销保险的,各色人等都有。租客有一半是单身小青年,到了饭点儿,小区里来去横竖都是跑外卖的,老姚早就熟门熟路了。有时候老姚也摇头,儿子在省城,怕也是这样对付三餐。年轻人嘛,工作压力大、生活节奏快,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懒,不愿做饭,省得洗碗,一个电话,外卖就送来了,倒退回去20年,可想得到?这一大批点外卖的,催生了一大批送外卖的。说句大白话,老姚还得感谢人家够懒呢。
先前看大门的是个瘸老头儿,薄唇,短髭,三角眼,面相虽看着凌厉,倒还好说话。老姚跑得勤,光是同一个小区,有时一天得跑好几趟,进去出来,老姚点个头,瘸老头儿也点下头,像是对暗号。久而久之,老姚竟有了错觉,以为老粮食局宿舍的大门形同虚设,至少,对他老姚是不设防的。
老姚心情不错,骑得就有些生猛,到路口拐弯,也没顾上减速。这几年路上跑得熟了,车技说不上好,总归差不到哪里去,这一点老姚还是有自信的。没想到路口那儿有个新手上路的女司机等着他呢,你风驰电掣,可把她给吓坏了。老姚这个弯,拐得就不大顺当,原本可以挨着边儿擦过去,现在变得险象环生,前轱辘巧不巧地擦过去,后轱辘却擦不过,摇摇晃晃地,哐当摔地上,火红色的头盔也从脑袋上掉出去,骨碌碌滚出几尺,像是一颗明晃晃的人头。
路口当即就堵上了,这个点儿,南来北往的,车流量本来就大,哪里经得住一点栓塞?老姚的好心情给摔得稀碎,车祸现场瞬间就变成了围观展示区,他被乱七八糟的车和七嘴八舌的人困在当中,像条溺水的鱼。那出师不利的女司机怕被讹住,连车都没下,直接打电话报了警。好吗,光是等警察就用了10分钟。待交警骑着摩托闪着警灯呜哇呜哇地赶到,老姚已经心焦得不行,急忙忙地摇摇手自认倒霉。警察说你认倒霉不管用,既然报了警,就得走程序,身上有什么零部件摔坏没有?要上医院检查不要?还有赔偿的问题,双方可以协商。女司机立刻皱着眉说她有保险,老姚想怎样就去跟保险公司谈,反正她是一个字也不打算跟老姚“协商”,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虽然女司机是全责,但从身架到口气都是相当的理直气壮,全程不看老姚一眼,生怕老姚像块狗皮膏药粘上她似的。
老姚胸口憋着气,不过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况且倒下去那一刻,他心里清楚并不是女司机的车“撞”了他,多半还是因为失去平衡,自己没把住。倒地的时候他脚下还稍稍带了点劲儿,半边身子搪了一下,因此没有造成太大的损伤,不过是右手掌撑在地上擦掉一块皮而已。最幸运的是外卖包装盒的密封性不错,吃的喝的一点儿没洒。他皮糙肉厚的,原没把这当回事。要不是女司机报了警,非得等警察看现场,他都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了。警察这么一说,老姚觉得自己孬好得表个态,就耷拉眼皮伸出一根手指头,也不看女司机,对着警察说,叫她给一百块钱,他去药店拿瓶跌打酒就算了。警察看看女司机,女司机没想到问题解决得这么容易,脸上顿时呈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出了事找警察是对的,如果不是警察在场,这个送外卖的迫于人民警察的威慑力,肯定不会这么轻易罢休。女司机揣着这句潜台词剜了老姚一眼,把一张粉红色的钞票递过去。
老姚接过钱,把滚到地上的安全帽捡起来,套在脑袋上扶正,跨上电驴子就开拔了。时间不等人,他还赶着送外卖呢,咋也不能落个差评。权当让狗咬了一口。老姚心里骂句娘,车把上攥了把劲儿,轰一下蹿出去,耳听身后毒舌的女司机还在跟警察碎碎地念叨:“您瞧吧,就这种危险驾驶,早晚挂在路上。刚才他就是这样赶着投胎似的,我躲着躲着没躲开……”
风一吹,话就乱了,老姚头有点晕,心里膈应得慌,又犯不着再折回头去吵一架,就这么盛着一肚子气,气鼓鼓、晕乎乎地往粮食局小区去。原先的高兴劲儿早没了,真是人有旦夕祸福,眨个眼的工夫,好的变成坏的,香的变成臭的,饽饽直接变垃圾。老姚心想我低人一等是怎么着?我他妈还就低人一等了!想想那女司机的腌臜嘴脸,老姚就来气,仿佛是,他身上有病毒,他看她一眼都有故意散播致命病毒的作案嫌疑似的。
一路骑过去,4月的风擦着老姚粗糙的脸皮,颊上一层干燥的皮屑簌簌地颤动,和额头、眼周、嘴角的沟沟坎坎一起,把这个郁躁的春天填满了。不冷不热的天儿,老姚竟骑出一身汗。到粮食局大院门口,老姚的心思还在路上剑拔弩张地飘着呢。
电动车不准进小区,老姚下来,把车支在一边。一个穿保安服的中年男人虎着脸过来:“嗨嗨嗨,你车停这儿,人还怎么走路?”老姚抬头看看,面生,心想瘸老头儿呢?那保安一脸认真地指手画脚,让老姚把车移开,老姚只好捺下性子,配合他的工作。
车移了二尺,老姚高低不愿动了,人没有那么胖的,身形再怎么宽也过去了,这能挡谁的道儿?老姚不再配合保安工作,提了外卖就打算移步进小区。
“哎哎哎,我说你,送外卖的不让进啊!”保安拦住老姚,严肃的样子有些吓人。
“怎么不让进?我昨天还进去呢。”老姚也有些恼了,“昨天可不是你看大门。”
保安脸上挂了霜:“少跟我来这一套!墙上贴着小区管理制度呢,外卖、快递一律不准进小区。怎么着,还想硬闯哇?”
30分钟后
30分钟后,东流路派出所的小周给老吕做笔录,耳里只听老吕哭得哇哇的。小周抬起头,拿签字笔不耐烦地敲敲坑洼不平的桌面:“现在知道哭了,当时干吗呢?”眼前这张老式条桌很有年代感,隔着小周和老吕,像是隔着一整片的沧海桑田。小周心想所里早该把这张桌子换掉,领导办公室的家具都换多少茬儿了。
老吕的两只手埋住自己的脸,胡萝卜似的又短又粗的十根手指头,把他那原本就不大好看的塌鼻子、肿眼泡揉搓成皱巴巴的一团。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看着又可气又可怜,小周索性把笔录往前一推,身子卸了劲儿,靠在椅背上,从鼻孔里重重出了口气,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五分钟前所里接到电话,说是刚刚从粮食局宿舍小区送到医院的那个人没抢救过来,已经证实死亡。小周解开脖颈上的风纪扣,又从头上摘下大盖帽,对着头脸直扇乎。这鬼天气,到了晚上更燥得慌。头顶上盘着一架蒸笼似的,小周的耐心和身体里的水分一起流失得差不多了。
从上午开始,小周一直在外面出警,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先是帮人逮猫,后来跟一个丢包的年轻女孩到失窃现场走了一遭,再后来接到报警电话,说东流北路原东市区粮食局宿舍出了严重状况。小周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把横着身子卧在地上的那位老兄送进医院,又把抱头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这个家伙带回派出所。
被带回派出所的是老吕,小周放下电话,一句“出人命了啊”,老吕就开始哭。小周说你现在知道哭了,当时干吗呢?老吕回答不上来,他脑子还没转过弯儿,一会儿工夫,人就没了。刚才那人还跟他横呢,他和警察同志都交代了,那个送外卖的无视小区规定硬往里闯,他无奈之下才出的手。
“怎么个出手法儿?”小周皱着眉头问老吕。一把年纪的人了,儿女成行,两鬓见霜,下手还没轻没重的。小周乜斜着愁眉苦脸的老吕,心里满是不屑。
那根被定性为“凶器”的黑胶皮棍儿早就主动上交给警察了,老吕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处罚决定。远亲近邻都说他是个老实人,打小听妈的话,后来听老婆的话,在单位也是夹着尾巴做人,领导骂他,再怎么难听的话,他都缩着脑袋夹紧了,连屁都不带放一个。就这么个老实人,刚才把一根小孩儿手臂粗的胶皮棍敲到了另一个人的脑袋上,竟然,还把人家敲死了!听听,这得是多大的怨仇哇?
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警察一问,老吕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认识,不认识。”这就奇了怪了,警察一拍桌子:“不老实!”老吕吓得一哆嗦:“确实是不认识,我第一天上班……以前在南七里塘的金鹰大厦当保安,这才调过来。”他们保安公司的经理后来也证明,确实是这么回事儿。黑胶皮棍是根据工作需要由公司统一配发的安全装备,理论上不算有预谋的作案工具。经理还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替老吕说了几句好话,大概意思是老吕是他们的老员工,工作上还是很负责任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任谁也想不到,绝对是个意外。
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让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拳脚相向,还闹出了人命。问老吕,老吕说是送外卖的老姚蛮不讲理,无视管理规定,硬闯小区,他为了维护小区的秩序和业主的安全,挨了老姚几下子,一时怒火攻心,从小区门岗的凳子下面摸出黑胶皮棍,鬼使神差地给了老姚一下子。老吕特别强调老姚打了他“几下子”,而他只打了老姚“一下子”。因为急于表白,他全然顾不得体面,唰一下把衣襟掀起来,给警察看他瘦骨嶙峋的肋下那片青紫的瘀痕。“就一下子,我……哪知道会这样……”老吕委屈地竖起一根手指头,又很快地弯下来,迅速地藏到了大腿之间,拼命绞着,大概恨不得将这根指头立刻处理掉。
这起案情极其简单的杀人案,差点让小周背过气去。
人间四月天儿,怎么就这么燥得慌,小周扇着大盖帽,舔了舔发干起皮的嘴唇。他起身去饮水机接了杯水,又给老吕带了一杯。老吕慌忙站起来,受宠若惊地躬身接了,嘴里像螃蟹吐泡似的往外秃噜:“谢谢警察同志,谢谢,谢谢!”他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难以自拔,以为讨好警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不可饶恕的错误,又或者,他50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在权力者面前表现出顺从和谦卑可以降低某种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