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等待
作者: 李唐1
天气一直挺凉,可能是我没怎么出门的缘故。在我租住的房子的客厅里,有一个水族箱,里面养了一条很大的白鱼,是老陈从家乡带来的。老陈是我的舍友,一起住了将近两年,我对他的事全然不知,可以说是个很神秘的人。就连他的老家——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也从不告诉我。而我从他的标准普通话里,也根本辨别不出什么。
一开始我特别烦老陈,因为他身上所谓的神秘感似乎是故意营造出来的,也就是“为了神秘而神秘”,不知用意何在。比如说,他说话时很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对了,我突然想到……”他停住,想了想,“还是算了……”),非常折磨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因为这种说话风格挨过揍。还有,他行踪不定,职业也很神秘。大部分时候无所事事待在家里一整天,有时却到了深夜才穿戴整齐,夹着公文包,穿上崭新的黑皮鞋,像是上班族那样出门。到底去干吗,他从来不说。有一阵子,我怀疑他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我幻想过许多,但总觉得没法子安在老陈身上)。
我承认,我曾跟踪过老陈,是受好奇心的驱使。大半夜地,老陈又出门了。我悄悄跟在后面,只见他左拐右拐,出了小区门,然后站在路边,潇洒地挥了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弯下身,钻了进去。看着出租车一溜烟消失,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也拦一辆车,跟过去。
“跟上前面那辆车。”
“哎哟,您是警察在抓罪犯吧?”
“我像警察吗?”
“不太像……那就是私家侦探?”
我想象着上面无聊的对话,还是返回了家中。第二天一大早,老陈才又回来。他看起来很疲惫,把公文包扔到沙发上,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了。过了一会儿,悄无声息,老陈可能是睡着了。我慢慢拉开那只破旧的公文包的拉锁,发现里面塞满了报纸和卫生纸。
好了,以上就是老陈的诡秘之处。然而,抛去这些,日常生活里的老陈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室友。他没有不良嗜好,从不带其他人过来;会主动打扫卫生,缺了什么东西还会主动添置;性格很好,从来没有拌过嘴。可以说,跟他在一起很舒服。
我和老陈是在一个租房BBS上认识的。两年前,我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准备远离父母,自由地生活一段时间。我是独生子女,从小家里管得严,干什么都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他们的生活似乎只围着我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时间长了,我感到窒息。毕业后,我坚决换了个城市,谎称有大企业聘请了我。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找到工作呢。
父母高兴地给了我一笔钱,足够我半年的房租。惭愧的是,我收下了。我早已习惯了父母的好意,而且对自己是否真能独立生活不太自信。拿着钱,我上网查看租房信息,看到有人征集室友。正是老陈。房租不算贵,地段也还行,一公里的地方就有地铁。
2
我刚刚见到老陈时,没觉得他有什么异样。老陈看起来比我大,30多岁,脸很瘦,身上也很瘦,没有一丝赘肉。皮肤白皙,胡子拉碴,整日恍恍惚惚的,没什么精神头的样子。他爱穿一件深红色的衬衫,扣子扣了在最上面的一颗,严谨得像是个大酒店的服务生。
一开始,我以为他和我一样,都没工作。他喜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无论是电视剧、电影、广告、养生节目,都看得津津有味。慢慢地,我发现他的注意力其实没在电视内容上,只是在漫不经心地看,脑子却在别处。我喊他的名字,他会听不见,我知道他不是对电视入了迷,只是脑子在想别的事。
那条大白鱼就养在客厅靠墙的位置。又肥又大,身体柔软,在水族箱里游来游去,像是一大团白色的液体。夜里我上厕所,经常看到它浮动在绿莹莹的灯光中,一动不动。周围漆黑一片,只有这一处亮着,像是悬浮在客厅中,而里面的白色影子如同透明的幽灵。我慢慢接近它,生怕打扰到它的美梦。氧气泵的响声使寂静之上还笼罩了一层诡异,仿佛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正潜伏在这水箱里,那白色身躯只是某种伪装,甚至是为了更好理解那种恐怖而由我的脑子想象出来的……每到深夜,我的想象力就会十分发达。在我眼前的水族箱令我联想起科幻电影里的生物实验室,怪物往往就寄生其中,随时准备打破正常的秩序。
什么也没发生。我走到水族箱前,白鱼仍然安安静静地浮在水中,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事物。一时间,我不禁想到:它死了。鱼是柔弱的生命,就像我们难以用手掌抓住它一样,生命在这种生物身上显得更加脆弱不堪。我知道我的脸被绿色的灯光映照着,连同我的前胸和双手。我敲了敲水箱的玻璃。
它又动起来了,好像解除了封印。它摇摆着身躯和分叉的尾巴,一团雾一般无声地滑到玻璃一侧,然后一个优美的滑翔,继续朝另一侧游弋。它的身体显得比白天更加洁白,鳞片之间的缝隙很淡,不仔细看很难辨别。它就像是一块柔软的羊脂玉,似乎能够根据水的波动与心意变换形状。
此前,我从未见过这种鱼,连听都没听过。从我搬到这儿,它和水族箱就有了。老陈说,这是他从老家带来的。于是我顺理成章地问他的老家在哪里。老陈的神色有些变化,眼神迷茫,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那是没有意义的,”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只是一个地名而已,对我来说,叫什么都一样。”
这个回答很奇怪,不过慢慢地我就习惯了。比起老陈的其他怪异之处,这还不算什么。这条鱼并未使我感到不安,但我也不能说多喜欢它。跟我见过的其他鱼不一样的是,我总隐隐觉得它并非“空壳”的生物,它的“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也就是说,它不同于那些毫无思想可言、只凭着本能生存的动物——当你看到它在水中游弋的姿态,当你看到它沉默时眸子里的光泽。
3
后来,我的女朋友阿树也搬了过来。那天我因为出门找工作不在家,阿树买了一个小书架,需要自己动手组装。自从她来,似乎就执意想要改变屋子里的一切。首先,她买了新的床单和被罩,将以前的全部扔掉。当然,只是通知了我一声。接下来,她又添置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扔掉了不少我原先的东西。她好像对“替换”非常感兴趣。“我只是想要住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她这么解释说。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对于生活用品,我没什么要求,一切听从安排。那天书架到了以后,她拆开包装,取出里面的横梁、木板、螺丝等零件,有些一筹莫展——是老陈帮助了她,两个人鼓捣一阵子,一个崭新的书架就出现在房间里了。
对于老陈,阿树有天对我说:“这个人有点怪。”
“我以为你挺喜欢他呢。”听到这个评价,我有些惊讶。
“不能说不喜欢吧……肯定不讨厌,不过……”
她说,刚搬进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那条大白鱼了。于是,她拿出总是随身携带的索尼手持录像机,拍了起来。阿树是学电影的,梦想自己拍一部电影,然后参加电影节。大学时代,她就拍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短片,估摸着有30多部吧。我看过其中几部,基本上拍的都是她周围的各种人。场景就选在食堂、自习室、教室、操场以及菜市场、楼道、宿舍等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所。镜头开始飘忽不定,像是在犹豫着什么,然后,突然间,发现目标,镜头就立刻如同发现猎物的瞄准镜,死死地定在目标的身上,不再飘移。往往目标毫无觉察,仍在做着自己的事,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摄入其中。有时,阿树还会不停地拉近景,拉到极限,仿佛要紧紧地贴在对方的皮肤上、钻进毛孔才罢休似的。
说起“怪”,阿树才是我见过最怪的人。
刚刚确定关系时,她就坦承,自己对上床那种事没啥兴趣。也不是不可以,但属于有无皆可,从不强求。真正让她感到兴奋的,是摄影机。
“只有在拍摄时,我才感觉心脏怦怦跳,血液都涌上脑袋。”按照她的说法,当她拍摄时,出现在镜头里的东西与用肉眼看到的全然不同。那像是在用镜头爱抚,甚至用镜头“做爱”——这是她的原话。只不过,这爱并不限于人类,甚至不一定是活物。而当有人用镜头拍摄她时,则会有种被爱抚和进入身体隐秘之处的愉悦。这种感觉,比起跟真人,更令她心旷神怡。
据阿树说,她对镜头的痴迷是天生的。在她不到十岁时,父亲买了台家庭录像机。当镜头对准她的一刻,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感。后来她才意识到,那就是她的性启蒙。
别误会,阿树不是性冷淡的女人。只不过镜头给她提供了另一种方式去体验相同的乐趣,尽管这种方式不太常见。
因此,当她说起老陈时,我差点脱口而出“难道比你还奇怪”,好在我又咽了回去。她觉察到我想说什么,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好好听,别打岔。”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讲起来。
4
说到老陈的怪异之处,阿树讲了个事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搬来与我同住后,就照例整日打开录像机拍起来,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似乎只有将这里完全录制进机器里,她才能安心地睡个好觉。就连厕所里的马桶、下水管道以及潮虫都逃不过她镜头的扫射。我自然也不例外。时不时地,她就把镜头瞄准我,一句话不多说,安静地拍。最初面对镜头时,我还挺不适应,下意识地想笑一笑,或摆个姿势。慢慢地我也就麻木了,习惯了镜头的存在。
“这里面有好多个你。”一次在回看录像时,她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这是专注读书的你,这是扫垃圾的你,这是生气的你,这是发呆的你……”看着她愉悦的样子,仿佛不是在跟我谈恋爱,而是在跟录像里的我恋爱。
有天半夜,她突然醒了过来。可能做了什么梦吧,她醒得很彻底,睡意全无。于是,阿树习惯性地拿起机器,拉开窗帘拍了会儿空寂的街道(那时是凌晨3点左右,马路上车辆稀少),然后披上睡衣,走出房门。
她原本想的是拍一拍大白鱼。刚搬进来时,她就注意到这条大白鱼了,拍了很多次。来到客厅,水族箱幽暗的灯光依然亮着,像是沉没在海底的轮船,虽已全无生命迹象,可光还未熄灭……而在灯光勉强照射的范围内,一个人正坐在旁边,瘦削的脸庞被照得绿莹莹的。
一时间,阿树吓得无法动弹。她没任何心理准备,会在凌晨3点的客厅里碰见老陈。但她还是抬起了录像机,条件反射似的拍起来。或许,她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素材吧。
老陈似乎并未关注到她的存在。他穿着整洁的衬衫,坐在小凳子上,全神贯注地凝视水里的大白鱼。那条鱼也面对着玻璃,像是在与老陈对视。
“老陈?”阿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她无法确定老陈是否醒着,他的那种神态很像是在梦游。
“嘘——”老陈连忙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话,眼睛则仍然注视着水族箱。
阿树慢慢走过去,尽量不发出响动,在老陈旁边继续拍着,只是换了几个角度。镜头时而是老陈,时而转向水族箱。过了大约十分钟,老陈突然站起身,因为脑供血不足,有点摇晃。待他稳住身形,脸上加深的皱纹和疲惫,令他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他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放下机器,阿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只穿着内裤。但她相信老陈从始至终都没往自己这里看一眼——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更紧要的事,根本关注不到旁人的存在。
这事过了两天后,阿树才对我讲起。当时我正在打游戏,没认真听。等我关掉游戏,阿树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而是追问我:“老陈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确实是个怪人。”我想了想,说道。
我的回答让她很扫兴。她重新坐回床上,盯着天花板的一角,手上摆弄着那台机器。
“真是个神秘的人……”阿树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5
另有一事,我还没对阿树说起过。依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说出来,怕影响到她。
大约有过三四次吧,半夜里,我曾听到过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一个嗓音低沉的人在嘟囔着什么,然而具体内容完全听不清晰,并且断断续续的。我躺在床上,觉得奇怪。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
难道是老陈?我想起他可能在捂着嘴,压低声音讲电话。可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呢?过了一会儿,我更加专注去听时,又突然觉得不像说话声,倒像从管道里发出来的莫名嗡鸣。再继续听,就变成了纯粹的无意义的响动,仿佛一个汉字看得久了,就成了四不像。然后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