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兔与柏木大学图书资料室
作者: 双翅目
一
柏木大学,简称柏木大,寓十年树木,百年育人,松柏气质,世世长青。柏木大属名校。他考入时,柏木大正逢发展瓶颈期,拨款不足,资金不够,又需启动科研项目,散碎的人文学系合并为人文学院,看似壮大,教学人员缩水,院系稳住了。副领导说,柏木大谐音百慕大,正似科研教学要逆水行舟,驶入暗流,古来真正踏入象牙塔的人不多,近了看,才发现环着象牙塔的沉船遗骸。他又说,最好的棺木也是柏木。他后来推进人文学院图书资料室的修缮与数字化工程,成果斐然,去了其他高校高就。学院资料室成为他值得称颂的宝贵遗产。那里库藏丰富,校内外师生慕名来访,纷纷耐不住,不自觉捐书。不到一年,书库藏书超过校图书馆。资料室座位紧俏,他每每预约抢位,方能占着临窗有树的好地方。
他导师说他是认真人,有寒窗苦读的耐性和愣劲儿。他的方向偏门,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哲学。柏木大有他要的资料。欧洲文艺复兴不止于文化。彼时,艺术、自然哲学、神学仍未区分,人类刚刚获得向已知世界之外瞭望的双眼。他钻研宇宙的图样,分析星球图的表面星空与神交相辉映的思想根源。报考时,他对导师说,我查了,柏木大有西方和近东商人带的古书,最早到明末清初,其他地方的古籍收藏都没有。他导师若有所思,问他拉丁文水平,最后说,欧洲的参考资料更多,地方语言你也学点,我呢,还是建议你准备出国交换,外国的书比这里好借。入校后,他才明白,柏木大人文院资料室的书随缘随借,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柏木大系清末民初旧学,存中外古籍,抗日救亡没赶上转移,当地奇人异士因地掘墓,又深挖数丈,向外扩展,柏木为墙,造下庞然地下室,保下书籍无数,也私存了历代野史和禁书。新中国成立后,柏木大地库经历书籍移出、防空改造、废料堆积、废物堆积、粮食囤积,终于在21世纪恢复本来功能。资料室分两部分。人员出入的功能区不大,不到二百平方米,位于学院楼东南区的半地下夹层。阳光从地面往下渗,他抬头便是裸露的树根。真正的底层书库巨大,据说比地基还深,撑着整座学校。市古籍处在全国范围内收集文物级书目,够不上标准的,不管品相,都进了资料室地下书库。早年负责人只管往里码书,完全不分类,年长日久,书页粘连,新旧混杂,层层叠叠,味道古怪,更没人愿意踏足地下书库。副领导上台,大刀阔斧搞院系合作。他受深海勘探启发,决定用机器人解决书库残留问题。地质学院进行初步扫描勘探,信息学院协助数字化,人工智能学院承担机器人与图书物流的设计。很快,原是古人棺木的地下书库被现代化了。黄铜色的机器人们承包所有书籍的分类、存取、清理、修缮等工作。资料室的图书管理员没增加,反因退休,少了两个。他们现在不需亲自搬书理书,主要负责敲键盘。人工智能并不代表精准。机器总有故障。程序一直没能彻底完成图书的编目和定位,约二分之一的书借不出来。地质学院认为,原古墓情况复杂,不建议活人下去。学院也有不成文规定,学生以及普通的讲师、副教授,没资格进入地下书库。他念了一年博士,才第一次获得入场券,后来想想,不知算早算晚。
他自律,待资料室的时间固定,总碰着同一图书管理员。她胖乎乎的,戴宽边眼镜,是喜好古代物件的后现代人,既看《文选》,也躲在一体机荧屏后,对着书目表格偷偷打任天堂。那天,他关注已久的一本书突然出现在系统“可借”范围内。书目介绍多了书架定位与星象插图。土星环旁诸神密布,是他要的参考。他询问图书管理员。她没抬头,让他自己搜外文数据。他当然知道,没有。他也知道,地下书库藏的那本是十三行收的图册,内附上世纪博物学家注释。她游戏打得正酣,月下古墓,丧尸、狼人、吸血鬼正三家对砍。他没好意思打扰,绕到期刊室,准备翻翻新文献。她的宽边眼镜出现在书架另一边。他们隔着书脊,她悄悄说:你要的书,刚刚入编,找书机器人没权限,我下去也麻烦,不好找。她放一张卡,手轻轻推,卡片似抹了油,沿着粗糙书页滑向他。她解释:这是权限卡,刷进去,自己找,防火门自己拧,别怕,里面没活物的,按想的找就行。说罢,她急匆匆打游戏去了。他们的交易偷偷摸摸,而房间安静,周围人全听着了。有人吃吃笑。有人提醒:小心,怕了就回来。
他知道传闻。地下书库原为官墓,墓葬主人与皇家沾亲带故,据称还传了点儿龙脉。柏木大新校区依着地下书库选址。设计师强调,风水好。虽为墓地,周有乱坟,但年轻的师生人气旺,镇得住,且官墓本地势奇佳,方能于百年乱世,保下精神财富。只是新校落成,除了喜迁的前任副领导,没人敢动地下书库。改造后,大部分任务交由找书机器人,特种书还需图书管理员。应聘者几乎都吓跑了,留下的属稀缺人才,被供起来。他们并不勤奋负责。时有学生老师亲自下去,十之八九,吓得半死,惊魂未定而归,还总两手空空,得仰仗管理员亲自取书。
楼里四部电梯,只三部通地下书库——其中两部机器人专用,只一部可以载人。他等了许久,数字一直闪烁“负三层”。他有些紧张,紧张导致焦虑,焦虑让人急躁。他决定走楼梯。走廊按紧急出口设计,很窄,仅够两人并肩。楼梯反复曲折,走一层打四个弯。快走到时,他听见“坷啦啦,坷啦啦”的声音。一架机器人扛书20斤,缓慢爬楼,看额头条形码,是最早一批。它关节已锈,黄铜色更显破旧。他小心绕过它。它开口说话:四号电梯已坏,你可乘三号电梯返回。他隐隐听见楼上惨叫。它评价:倒霉鬼,不该下来。它脑袋宛如倒扣水桶,没面部表情。它迈动老朽膝盖,“坷啦啦,坷啦啦”离开。它走了。他感到后背冷汗。他安慰自己,文艺复兴末期,科学革命前夜,万物皆机器的理论一时盛行,只是对于两三百年前的欧洲知识分子,机器不是冷冰冰的死物,它们是活的生命。
二
地下书库入口位于地下三层。地下三层有三层高。他绕过墙角,瞠目。巨大防火门暗沉无色,宛若金属黑壁,20世纪的设计,说是防火,不如说防鬼出,防盗入。建的人来不及讲究,用西洋技术,直接堵住甬道。他找到标示,百年前,德国造,旋转手柄似反坦克炮的钢筋轮。他用手施力,一层油灰。他插卡,没反应。四周空旷静谧,暗黄灯泡微微闪烁。他再次插卡,卡折在里面。他不想落荒而逃,用体重猛压手柄。防火巨门表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四个轮子先落地,连接轮子的细长四腿带出底盘,另一式样的黄铜机器人从门内爬出。它身后背壶,壶口修长,像花剑剑尖。它开口:这是钥匙口,不是读卡口,非紧急情况,大门不开,请走大门表面开的小门。它用壶口指右下,约1.5米高的小门,得猫腰进。
卡断里面了。他怯生生说。机器人将卡抠出来,拼接,粘连,验证无误,帮他找着小门表面暗红色读卡屏。他个子高,爬着进。他回头,隔着门框问:门为什么这么小?机器人声音瓮声瓮气:本为机器设计,也给人用。为什么不专门给人设计一个门?改造指示,资料室地下书库修缮采取全人工智能方案,并没有考虑人的因素。那为什么还得人下来取书?因为修缮工程没结束,还在持续,会一直持续。
他想继续问,小门自动关闭,毫无声响,链接轴承抹一层新油,想来,它是上油的守门人。灯光更加幽暗,他开手机灯光。地下没信号。他理应畏惧,但他开始兴奋。放眼望去,密排库的密闭书架看不到尽头。不知是地库本就广大,还是手机光线走不远。旧书与金属书架的味道塞满鼻腔,年长日久,浓厚古老。他熟悉。老纸张、老物件表面氧化,生出细菌,虽损坏,却多附着了一层活物。人读书,书吸收人的气息。书与书架带了人的意志。他靠着借来的旧书,成长,考学,远离山林故土,进修,科研,一直向着知识的殿堂走,辗转于不同图书馆,走到这里。密闭书架表面贴着油墨指示,手写体,让来者连接地库内网,地库系统将自动发送密码。他安静等待,三分钟后,收到网络短信。内网已获得他的查阅申请,书库位置检索逐层展开,与外网情境很不一样。他心有怀疑,决定先按指示走。
走过九层密闭书架,四周不再平静。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黄铜机器人相继出现,动作比地面灵活许多。大号的哐当哐当摇摆手柄,小号的将自己身躯挂入书架边缘内嵌轨道,嗖一声滑到相应位置,取书,或反向运作。它们不借助视觉系统,也能感受到他的脚步。他没急着找书,他在参观,他甚至帮小号机器人递了一本书。终于,一只大号黄铜人开口:你走偏了,那边。他问:为什么地面书目的位置和地下完全不同?那机器人侧身对他,没转脸,没再动,胸腔嗡嗡作响,似在揣测他的来路。隔一会儿,它才说:你借的书,偏门,刚入编,还没嵌入地下书库的分类系统,不稳定,我们不会给它确定的位置。它抬头:地面书目只是表层体系,不必全信。
它说得没错。他走了很久,走出了大小机器人的主工作区,走到寂静边缘。密排书架变为开放书架。他寻着复杂编码,爬上高梯,戴上手套,伸手探着书架顶层,取着书。出乎意料,书很旧,却没灰,养护得很好。书内封粘着一撮白毛,动物毛,软软的,很新,几分钟前刚落下似的。他没马上离开,借着高势,手机灯往远照。地库地貌发生变化,头顶天花板已成石壁,凹凸不平,书架越来越稀疏,远处的摆放已不规整。他屏息倾听,隐隐传来开掘的声音。一个带轮机器人呼啸而过,左右挎电子铲与电子钻。地下书库仍在扩张。他瞧见往下走的楼梯口。
楼梯柏木扶手,上蜡未久。台阶宽大厚实,榫卯镶嵌。地下四层与地下三层无异,只天花板更高,地库边缘更加遥远。地下五层高五层,楼梯曲折不断,他觉着像走近洞窟,天花板却十分平整。密排书架不再直抵顶端,相反,吊装密排架装接轨道,自上而下悬空滑动。黄铜人斜挂着取书放书,动作轻快,杂技一般,大多在理书与编目,很少往上层递送。他准备继续向下,被一个大个子拦下。对方检索内部系统,观察他腋下用特种纸包的旧书,声音如鼓:你已取书,请速返回。难得一游,他当然不舍。他转动大脑:我取的是专业书,要绞尽脑汁看的,但我还想再借一本,他顿顿,一本枕边书。
大黄铜人问:什么意思?
枕边书不是快餐消遣,也不适合正襟危坐读,虽睡前翻看,但不是无聊地催眠。枕边书能引人渐入佳境,又能跟着人的心思一起入梦,很像人类的伴侣,可能比伴侣离灵魂还近,希望你懂。他心中忐忑,觉得大家伙无法理解,又补一句:真正的枕边书值得反复看,据说能伴人一生,要认真选,我才一层层下来。
对方转动玻璃球眼珠,正色道:最多再下一层。
地下六层恢复书库应有模样。楼顶很低,灯光昏暗,仍是密排,书架与轨道却是木制,工艺精巧。他抵住诱惑,没往地下七层走。他想,这吊诡的地方如全面人工智能,成为一个系统,就没必要第一次便探测系统阈值。他漫无目的闲逛。书架按民国年份编排。他依次转动手柄,一排排书架整个吱呀作响,横向移动。书混乱码放,没有机器人编目。手机显示低电量,他一面转动手柄,一面低头研究系统。地下六层信号微弱,数据时断时有。
他感到不远处白色光点闪烁。他抬头。书架间,尽头处,一把木凳子。
白动物一闪而过。
他吓得断了呼吸。
许久没声响。他缓吸气,轻迈步,穿过书架,走到椅旁。柏木椅朴实无华,只有棱角,没有装饰。他探头左右打量,走廊空旷,只这一把椅,恰好摆到他对面。他瞧见书架侧面标签,多一行字: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字边,一本书单独立着,与其他书保持距离,专为他准备。
《毛颖杂记》
他的心扑腾乱跳,探手取来,没有目录,第一页摘四行诗:毛氏颖出中山中,衣白兔褐求文公,文公尝为颖作传,使颖名字存无穷。第二页名曰《毛颖传》,却不是韩愈写的小故事,标着五幕剧,却只列第一幕。灯光越发昏暗,他调亮手机,低头阅读。
杜撰的怪异故事讲一个兔子种群。它们拔毛为锋,制成毛笔,俗称毛颖。毛颖兔的毛颖笔写起东西自成章法,自古及今,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官府簿书、巿井贷钱,毛颖笔皆自主编撰。毛颖兔本长居山中,后被人发现,几乎全抓来做了毛颖笔。人们得了便宜,以文人墨客自居,忘记毛颖兔和毛颖笔才是与物相齐的纂录者。
手机灭了,整个地下六层同时变暗。而他的心正跟着毛颖遍走五岳,并未惊慌失措。他眼前的黑暗似乎透出光亮。月相图由远及近,月球表面神灵散尽,只余水晶宫的老兔。柳叶摇摆,它捣弄桂花花瓣,但它心思难安,双眼如炎,突然跳离明亮月盘,跳入他怀,跳向地面,贴着地板,往光亮处跑。它速度飞快。他抱紧书,迈步狂追。毛颖兔知道他的极限,总比他快半步。他跑得精神恍惚,力竭气喘,恢复意识时,已站到防火大门外面。守门机器人告诉他:电梯修好,即将闭馆。
他手心汗湿,不知为何全是墨迹,借的枕边书反完好无损,全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