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彩帽

作者: 杨少衡

“东西”藏在小楼里,小楼已经给包围了,只等一声令下。

指挥车停在半山坡上,是一辆越野车。董向瑜从车窗往村子里看,用他们给的一架望远镜,那镜片管用,比他的眼镜清晰百倍。隔着这么一段距离,足以让他窥探目标小楼窗户边人物的表情,无论是惊恐万状,还是无动于衷。此刻整座小楼静悄悄,别说人形,鬼影亦无。这是一幢独立乡间别墅,占地约有四百平方米,三层,有小院,有车库。望远镜注视下的院门、车库门和从上到下所有窗户均紧闭,看得出所有门窗防护都是坚硬的金属材质,防盗类型,固若金汤。

“是那幢小楼吗?”董向瑜问。

“是它。”

小楼周边已经被封锁,可以看见巷子口散布一些警察,以及身着迷彩马甲、头戴迷彩帽的人员,形成了一条警戒线。还有一组人员布控在小楼背后,董向瑜看不到他们,但是知道他们在那里保持警戒。警服和迷彩帽、迷彩马甲是当日统一着装,董向瑜自己也一身迷彩。按照行动要求,前线突击人员没有过于挨近小楼,只从外围将它围个水泄不通,除了苍蝇蚊子,没有谁能从那个包围圈里逃逸。但是此刻那边不仅有警服与迷彩帽,还有看热闹的,可能是村里的居民,也可能是外来人,他们在警戒线之外聚集,似有越聚越多之势。行动时间越是延宕,人们看热闹的热情越是高涨,毕竟呼啦啦一群警察、穿迷彩的冲进村里,不说千载难逢,也是十分少见,这种热闹不看白不看。如果这里边不全是看热闹的,还有打算寻机滋事的,那就有风险。对董向瑜而言,那边人越聚越多肯定不是好事。

现在发令枪在董向瑜手里。这是比喻,这里不用枪,不需要董向瑜扣扳机,只要他下令。下边都准备好了,一旦得令,突击队会直扑小楼,控制住周边。会有一辆挖掘机迅速从隐蔽点冲到现场。如果突击队不能用常规方式打开小楼大门,那么就用挖掘机,从车库门拱进去。必要时可以撞倒车库侧墙,打开通道。相关执法手段事前获得批准,办理过所有应办手续。各个细节自有人负责,不需要董向瑜操心。

“是那幢小楼吗?”董向瑜再次发问。

“准确无误。”

“好吧。”

没待发令,电话突然到达,是柯鸿升。

“听说你在现场?”柯鸿升问。

董向瑜张嘴开骂:“你这家伙!”

对方“嘿嘿”笑着说:“怎么是‘眼镜’呢?”董向瑜为人随和,班子里的同僚开玩笑时管他叫“眼镜”。

董向瑜自嘲:“滥竽充数。”

“董副在车里?从山坡上往下看?”

“你从哪里看到的?北京?”

此刻柯鸿升确实在北京,他那个项目还得跑两天。他在北京听到消息,赶紧给董向瑜打电话。他也曾在山坡上那个位置,从车上往下看,只是当时不着迷彩。他打电话是想给董向瑜提醒一句:“山坡下那个村子庙小神大,民风彪悍,千万小心,不要一着不慎弄出大麻烦。”

董向瑜不禁一愣:“是吗?”

“必须有绝对把握。绝对不能弄错。”

“是吗?”

“绝对!”

“这么严重?”

“仅供参考。”

“谢了。”

当然不是仅供参考。如果不是非常有必要,柯鸿升怎么可能突然从北京打来电话,恰在董向瑜扣扳机之前?这个扳机本来应当是柯鸿升本人来扣,轮不到董向瑜动手指,可是此刻偏偏是董向瑜到了这座山坡上,所以董向瑜要骂一声“你这家伙”。仅以柯鸿升于百忙中及时从北京来电,便可知情况非比寻常,不能轻易行事。

董向瑜举起望远镜往下看,这一回重点关注看热闹的。他们正在聚拢。人群中有不少手机出头露面,探头探脑,大约是在抓拍,肯定不是直播带货。还有三三两两骑着摩托车的人匆匆赶到,看热闹的阵营不断壮大,潜在风险也在加大。

董向瑜放下望远镜,下了越野车。肖辉跟着下车。肖辉是政府办副主任,此刻也穿着迷彩马甲,紧随不舍。

“李景风在哪里?”董向瑜问。

几分钟后,本乡乡长李景风快步跑到越野车边,询问董向瑜有何指示。董向瑜把他拉到一旁小树林边交谈。此刻交谈内容相对敏感,谢绝旁听。

“那小楼主人是谁?”

李景风支吾,称需要核实一下。这就是说他不知道。一个乡长不太可能尽知辖区内每一座房屋的主人,这个无可厚非。本次行动中李景风跟董向瑜本人差不多,滥竽充数,事前没有机会做功课,不知道也无妨。

“这个村子有什么讲究?”董向瑜问。

作为乡长,这一点是应当知道的。李景风回答:“这个小村有近百户人家,不算太小。从村头往右拐,山后边还有一片村落,那是‘大村’,小村是大村所辖一个自然村。小楼的主人应当姓薛,因为本村几乎都姓薛。薛在本县、本乡都是大姓。据说本地薛氏是唐代名将薛仁贵后人,从北方迁来,最早定居在这个小村,这里是本地薛氏所开基地,有最早的墓地与祠堂,周边薛姓村庄祭祖都要跑到这里。这个村号称别墅村,所有别墅都是独幢,没有联排,不是房地产开发商建的,全是村民私家自建住宅。数年前这里搞新农村建设,统一规划设计,村民自建,形成眼下村庄格局。看这些房子就知道村民挺有钱。这个村有不少小作坊,多营铁艺,外出做生意的人很多,出了几个大老板,有一个前几年还是本市首富。除了企业家,这里也出干部,省里、市里都有,拿出来各个都很有分量。”

董向瑜略吃惊:“藏龙卧虎啊。”

“可不是?”

“那小楼归哪只虎?”

“无论外出当首富,或者当干部,一般都住在外边大地方,不住在村里,通常也没必要在村里盖幢别墅关蚊子。但是那些人在村里肯定都有亲戚,有可能很近,兄弟、堂兄弟什么的。小小一个村庄,都一个姓,彼此沾亲带故,没有一家是外人。”

“行。我知道了。”董向瑜点头。

李景风询问是否需要他马上去核实小楼主人。董向瑜回答:“不要。”

此刻不能问。因为关键问题在于“东西”是不是藏在目标小楼里,而不是那座小楼姓什么。从理论上说,如果“东西”确实就在里边,那么无论小楼主人是谁,此刻都必须打,反之则不行。让李景风了解小楼主人的基本情况,于他并不困难,一两个电话当可问清,但是这反会把董向瑜推入困局。如果一得知那座小楼姓薛,后边还有个薛什么,董向瑜即收兵逃避,这立刻会成为问题,而且会很严重。同样的,此刻不分张三李四薛仁贵,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打进去,万一有个差池,后果也很严重。

直到这个时候,董向瑜才明白柯鸿升适当其时打来的那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必须有绝对把握。绝对不能弄错”?那其实不是要董向瑜评估自己手中的绝对值,作为滥竽充数者,董向瑜根本不具备这种评估能力,无从知晓是否有把握、会不会搞错。柯鸿升的实际意思是让董向瑜赶紧去了解背景情况。“庙小神大,民风彪悍,千万小心。”什么叫“千万小心”?那实际上就是“别干”,在扣响发令枪之前赶紧收手。目标小楼背景肯定不一般,柯鸿升一定是接到了紧急报信,于是紧急反应,立刻打电话,只是不便在电话里讲得太明白而已。董向瑜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一圈一圈的,人却不傻,他能不明白吗?

因此此刻前方山下这座小楼,对董向瑜来说实际上就是个大坑。它藏着“东西”是个大坑,如果它没藏着什么,那更是个大坑。

此前一小时,上午十时许,董向瑜在办公室接到肖辉电话。

“齐县长请董副来一下。”肖辉传递指令。

董向瑜回答:“我马上过去。两分钟。”

“是在桂溪收费站口。”

董向瑜吃惊:“那么远?”

接电话时,董向瑜以为齐文元县长在办公室召见。齐文元与董向瑜的办公室同在政府大楼六层,所谓“县长层”。董向瑜在电梯口第一间,齐文元在最后一间。从董向瑜办公室到齐文元办公室也就是沿走廊走个二三十米,抬腿可至,肯定在两分钟内。高速公路桂溪收费站就远多了,离县城十五公里,车程大约得二十分钟。

当时董向瑜并不是无所事事地在等待齐文元召见,他在办公室开会,屋里有县卫健局局长、县医保中心主任和县医院院长等人。董向瑜是副县长,在政府班子里排名倒数第一,分管科教文卫口,事挺多。齐文元官大,班长,本县政府最高首长,齐文元有令董向瑜自当服从,自己的事只能先暂停,这是规矩。董向瑜匆匆把办公室里的小碰头会结束掉,宣布另定时间再开。而后立刻抓起公文包出门,司机已经把车开到大楼门厅口。

二十分钟内,董向瑜赶到位。在桂溪高速公路收费站外边等了两分钟,齐文元到达。董向瑜暗暗吃惊:齐文元的后边竟跟着一个车队。车队出了收费站后在路旁稍停,齐文元从打头的越野车下来,竟穿着件迷彩马甲,头上还有一顶迷彩帽。

董向瑜开玩笑:“帽子很时尚。县长参加时装表演?”

齐文元“嘿嘿”笑着,顺手把迷彩帽一摘,戴到董向瑜头上:“轮到眼镜了。”

董向瑜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上车。肖辉会告诉你。”

两人换了位置:齐文元坐着董向瑜的车离开,董向瑜则上了那辆越野车,率本车队继续前进。

肖辉于途中介绍情况,董向瑜才明白,原来不是什么时装表演,是一次打假行动,本地人称“抓烟”。本县由于历史原因,有种植烟草的传统,曾经拥有一家卷烟厂,出产一种地方品牌香烟,物美价廉,颇受烟民欢迎,也给地方带来大量税利。后逢烟草行业整合,本县烟厂被兼并,不再出产香烟。不料却有不法分子利用本地制烟传统与基础,以及民间流散的技工,在暗中生产香烟,进而公然仿制、假冒国内各著名香烟品牌,越仿越像,以至以假乱真,一般人难辨真假。通过制售假冒产品和逃税,不法人员获取巨额利润,巨大利益驱动地下制假愈演愈烈,“抓烟”也便成为当地政府及相关部门一项重大任务。本县假烟声名狼藉,早已惊动上级,国家管理部门和省、市政府都一再严令本县强化打假。前些时候,国家烟草管理部门联合省里相关单位,派出精干人员到本县暗访,掌握了一批制假重要线索,在此基础上发起了今天的打假行动。出于保密需要,本次行动在动手之前,除几位主要领导外,基本不为人知。今天凌晨三时行动发起,本县需要参与的部门与人员才分别接到紧急电话通知,“抓烟”队人员几乎全是从床上被叫起,迅速集合于县宾馆,经简短动员后即刻出发。由于任务重大,本次打假由县长齐文元亲自率队、亲自指挥,集中于今天上午,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选定的几大打击目标准确清除。事情原本不需要动用董向瑜,只因为齐文元临时接到通知,中午之前要赶到县宾馆,参与接待省财政厅一位处长。该处长很重要,本县若干项目都能帮上,难得请来,县长自当见一面并陪同吃一顿饭。由于担心时间来不及,需要提前离开“抓烟”队,必须有一位县领导来接手,齐文元决定让董向瑜来。好在此刻行动已近尾声,剩下的事不多了。

董向瑜问:“怎么会是我呢?”

本县政府班子里,分管市场监督管理,主管打假的副县长是柯鸿升,柯鸿升去北京跑项目,此刻指靠不上,必须另找他人。董向瑜分管科教文卫,跟“抓烟”确实距离较远,不像其他县领导基本分管一块经济事务,多少都能沾边。但是齐文元偏偏点将董向瑜。肖辉解释称,可能其他县领导各有事项,没法临时抽出。

“只有我没事干。”董向瑜自嘲。

当然也因为他排名倒数第一,资历最浅,相对好使唤。他一向比较好说话。

董向瑜想了解此刻“抓烟”队要去哪儿,还有几个目标。肖辉回答:“不知道。”

董向瑜大惊:“怎么会不知道?”

本次行动是一次联合行动。由于主要动用本县的警力、城市管理和市场监督力量,确定由县各部门各负其责,县领导统一指挥,由省里派遣人员负责指导。省里来了一个指导组,其中还有国家管理部门人员,由一位省相关部门处长担任组长。这位组长姓徐,人称“徐处”,他才是本次行动的实际指挥。今天上午要“抓”哪几家、分别在哪个角落、路线怎么安排,只有这位徐处知道,这当然是为了最大限度保密,保证行动的突然与有效,以便端掉制假窝点,震慑违法犯罪分子。为了确保成功,避免跑风漏气,本县参与行动人员除个别领导外,手机一律上交封存。警察、城管等所有现场参与人员都只是遵命行事,对他们下命令的县领导则形同木偶,用时髦称呼叫AI机器人,全凭他人设定的程序指令行事。县长齐文元号称指挥,但并没有更多知情权与决定权,必须待指导组徐处发出指令“那座楼”,齐文元才能据以扣动发令枪:“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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