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挎包
作者: 裘山山一
婆婆走后第七天,晚上,公公突然发来一条信息:小王,你明天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个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追了一条:不要告诉家明。我感到困惑,可以说是很困惑。今天白天我们才见过,一起为婆婆举行头七仪式,他都没正眼看我。我顿了顿回复说,是要我去您那里吗?他回复说,在外面见吧,你找个可以坐坐的地方,把位置发给我,我打车过去。
如果不是明确显示着发信人是“家明老爸”,并且头像是个绿挎包,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他老人家发的。连家明都不会发这样的信息。我回了个“好的”。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家明的父母,分别是八十三岁和八十四岁。母亲年长一岁,一周前突发心梗离世。而我和家明也都年过半百了。我半百加三,家明半百加五。所以,这中间不会有什么暧昧的事。还需要介绍一下,我嫁给家明快三十年了,平日里很少叫他们爸爸妈妈,时常顺着孩子叫爷爷奶奶(背地里经常叫老张老刘)。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叫我小王,没改过口。由此可见,我们并不是那种相亲相爱一家人。
所以,我回了一个“好的”。回了之后,心里还是觉得奇奇怪怪的。这老张要干吗?他能和我说什么事?还不让告诉家明!
收到老张的信息是晚上十点多。幸好我和家明各睡各的,不用担心自己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被他察觉。我洗漱完毕,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回自己房间了。自从女儿搬出去后,我就占了女儿的房间,一个人睡舒服多了,自在、安静。一般来说,我玩儿上个把小时手机就困了,倒头就睡。
但是这天晚上我失眠了。因为公公的这个莫名其妙的信息,也因为婆婆一周前离世,往事纷至沓来,在我脑海里翻腾。不知别人是怎样的,反正我一失眠情绪就糟糕透顶,脑海里翻腾出来的全是生气的事,气得要死还无处发泄。你总不能半夜给谁打个电话倾诉吧?你也不能半夜起来逛街购物胡吃海喝吧?
自打结婚,我公公婆婆,这对一直叫我“小王”的夫妻就看我不顺眼。一个人对自己是否被喜欢是很敏感的,从进这个家的家门我就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尤其是婆婆,好像她儿子娶了我吃了多么大的亏,不明确表达出来就无法挽回损失。我结婚,她连双新袜子都没给我,我知道他们不富裕,可是亲切的笑容又不花钱,她也舍不得给我,只给我脸色。当然,她没有破口大骂,她是损,时常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家明从小成绩好,考第一是家常便饭,这人生大考怎么就考砸了?或者,人家说丑女多作怪,还真是有点道理呢。再或者,我们张家(其实她也不姓张)真是衰败了,媳妇一代不如一代啊,等等。我万分委屈。本人虽算不上明眸皓齿杨柳细腰,但是要打分的话也在良好以上,怎么就成丑女多作怪了?何况我还大学毕业,我收入也不比家明低。我在家明面前哭,家明安慰我说,这说明她把你当家人了,这个家没有谁没挨过她的骂?我俩姐、俩姐夫,都挨骂好几年了。
婚后两年我们没要孩子,是家明的意思,想先积攒点家底再说。好家伙,这回她直接开骂了,吓得我不敢回老家。她还是不放过,写信来骂。她可不是没文化的人,会写,比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比如连个娃都生不出,空有一副臭皮囊;再比如想当绝代佳人,怕是不够资格哟。群众语言加书面语言,鞭辟入里。我俩招架不住了,赶紧生吧。偏偏生了个女儿,又没讨到欢心。她从老家赶来,在产房门口听说是女儿,丢下背来的一袋红枣小米转身就走。真是很决绝。
我被伤透了心。结婚前十年,只要一想到要回老家去看他们,我就心惊胆战。回老家成了我和家明之间的一个梗。比如家明求我时会说,你帮我把这个文件整理出来,今年咱们就不回家过年。我会说,你要能把你女儿数学成绩搞上去,我今年就跟你回老家过年。
有一次过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回去了。还没过完年三十她就开始骂。由头是家明没穿新衣服,说我对家明不好,然后说我是母老虎,虐待家明,钱都花自己身上了。这次是家明造反了,拉着我抱着孩子就走。我们跑到县城汽车站已经没车了,想住旅店,那个小地方就一家旅店还住满了。只得在候车室过了年三十,第二天一早买票回城。哎,若不是家明待我不错,我哪能忍到今天。
对了,每次婆婆骂我时,我公公,就是约我谈事的这位,就在旁边一言不发,板着脸,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偶尔会帮个腔,拉个偏架。家明私下里总和我说,其实我妈脾气暴躁就怪我爸,我爸一辈子不爱她。可是婆婆再暴躁从来不骂他,对他和蔼可亲。就骂我们几个,尤其是我。我在她面前低到尘埃里都没用,她都会给我一顿骂。
不行,我难受死了,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我拉开灯爬起来吃了半片安定,决定把自己放倒。且看明天。
二
第二天中午,我遵旨在我们家附近找了一家茶坊,把店名和位置发给家明老爸。必须说,他老人家虽然八十多岁了,但玩儿手机还行,基本功能都会。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年轻时当过技术员。
家明老爸来了,依然很精神,上身T恤、下身牛仔裤。牛仔裤还外扎,系着皮带。他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老人,体重也控制得很好,还能用上“精神矍铄”这个词。
我含含糊糊叫了声爸。他坐下,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祥和之气,或者叫慈祥的神态。在此之前,这表情是非常稀有的,就连看见孙女也不一定舍得呈现。
我点了杯绿茶,昨晚没睡好,需要提神。他点了果汁。店里人不多,没人在意我们这对奇怪的组合。
我东张西望,找不出话说。家明老爸背后坐着一对年轻人,正卿卿我我,互相喂来喂去吃蛋糕。那个女孩儿正对着我,一张小脸整容过度,导致鼻子和眼睛挤到了一起,太难看了……我赶紧止住自己的鄙夷,别也跟婆婆一样看谁都不顺眼。
茶和果汁都上来了,我俩依旧沉默,好像比赛谁更寡言。我才不会主动问他找我到底有啥事,好像我迫切想知道似的。其实,我还是挺想知道的。以我的判断,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终于,他清了清嗓子,叫了声小王。
小王,我首先想跟你道个歉。
我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他。是我听错了吧?
他说,其实这也是你婆婆的意思。你婆婆,家明他妈妈,跟我说过几次,她说对不住你,过去对你太严厉了。
他用的是“严厉”这个词,这在婆婆那儿可是个褒义词。我没吭声,一是反应不过来,人都走了,居然留下一个道歉;二是我不知该怎么反应。我总不能说“不用不用”或者“你们是为我好”,那太虚伪了。
可我总得说点什么,表示我听见了。我嘀咕说,为什么说这个?
他说,本来她想自己跟你说的,但她那个人你知道的,硬了一辈子,软话说不出口。然后,突然就走了,也来不及说了。这几天我想了一下,还是应该把她的意思转达给你。
我有些怀疑,我婆婆真说过那样的话吗?到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但是,我乐意听到这话,尽管她说的是对我太严厉了,而不是对我太差了,也算婉转地认了错。太难得了,我愿意接受这个道歉。
不过我没说出来。我说出来的是,算了都过去了。
片刻后我又忍不住说,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家明妈妈,她到底为什么讨厌我?三十年了我都没想通。
家明老爸略微笑了一下说,她不是讨厌你。这样说吧,家明娶了谁她都不会满意的,娶小李小赵都一样。你问问你姐姐姐夫他们,哪个没挨骂?我也一样的。她是靠骂人过日子的。
一视同仁吗?还是褒义词。我笑笑,不置可否。
也许他觉得跟我说自己老伴儿坏话不合适,又挽回说,其实她这个人心眼儿不坏,我了解她,就是脾气臭。
为什么人们总会说脾气臭的人心眼儿不坏?是标配吗?不过,我心里还是好受多了,忍气吞声几十年,总算听到一句道歉。
他喝了口果汁,说太甜了,不适合老年人。我说,那给您换杯菊花茶吧,清热的,也不影响睡眠。他说算了,从自己包里拿出瓶矿泉水。矿泉水瓶一看就是旧的,他们家是这样,喝过的矿泉水瓶子不扔,出门时就在家里装上凉开水带着。这是婆婆在的时候形成的家规,看来公公依旧在延续。其实他俩的经济情况还可以,不是那么缺钱的。
从我们女儿上幼儿园后,他们就离开县城到了省城。家明和两个姐姐各赞助一笔,加上老两口的积蓄,买了个小户型的房,名义上是可以照顾孙女,实际上就是我婆婆做出指示,她想离我们近点。家明还出钱给他们搞了装修,家明作为儿子还是相当不错的。老两口进城后,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周六把女儿带过去,周日再接回来。
实事求是地说,相比过去,婆婆对我的态度改善了不少,虽然仍免不了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她已经不会正常表达了),但那种直接开骂没有了,偶尔还能生硬地表达一下关怀。在她七十岁以后,我们终于相安无事了。但我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就是在我最需要爱的时候她伤害了我,所以怎么都和她亲近不起来,完全是理性地做儿媳妇该做的事,其他时候能回避就回避。尽管当儿媳妇三十年了,我和她从来没有交流过,我跟她说的话比和邻居都少,和公公也同样。
此刻,与公公面对面坐在这里聊天,我还是觉得别扭。尤其是和他说话的时候,我不得不看着他的脸,真的是很苍老的一张脸,皱巴巴的,还泛黄。一点脂肪也没有了,皮贴着骨头。眉毛稀疏泛白,额头侧面有一大块老年斑。拿着矿泉水的手臂也很干巴,布满了斑点。刚才见面“精神矍铄”的感觉消失殆尽。说来我老爸也活到八十七岁,最后两年也老得很厉害,我却从不觉得我爸难看,只觉得亲切。血缘这东西真的会让人变得不客观。
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那么认真地约我出来,不可能只是转达一个道歉,这不合情理。再说转达道歉,没必要瞒着家明。一定还有其他事,道歉只是热场。
公公背后那对小恋人仍在腻歪,不但互相喂食,还直接开始接吻了。青春的荷尔蒙如同一锅我忘了关火的粥,溢得到处都是。我赶紧把目光收回来盯着茶。老实说这茶太一般,有点陈,我很想换一杯柠檬菊花,又怕家明老爸觉得我浪费。想了一下,等会儿我来买单就是了。于是我举手招呼服务员。不料公公又开口了。
他说,我看到你写的文章了。
我的手顿时僵住。我这两年经常给省里的妇女杂志写点小故事,赚点小稿费。但从不拿到他们那边去,生怕让我婆婆瞧见了又生出什么是非来。他是怎么看见的?
他说,我读了两篇。你还是很能干的,会写文章。
我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我写着玩儿的。
老张今天是怎么了?专门说我爱听的话。我心里嘀咕,连家明都不看我写的文章。难道是真的要做弥补吗?
他说,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还是很不容易的。
他居然知道那是省级刊物。那么,我婆婆看到我写的文章了吗?她是什么态度呢?我想问,最终还是没问。不是仍旧怕她,而是感觉他们夫妻之间是不会交流的,除了过日子必须说的话,其他话一句也不说,我都没见过他们互相开玩笑。不过,婆婆这次突然发病倒下,我感觉公公还是很慌张的。婆婆走后他虽然没有哭,但悲痛也是显而易见的,眼袋都明显下垂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不要说他,我都挺难过的,这么火力十足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尤其看到家明在那儿哭鼻子,不免心酸。我是头一回见他哭。
他又说,我看了你写的那些故事,讲老实话,太简单了。都是小打小闹的,意思不大。
公公果然是公公,对我持续严厉。但这种严厉我一点不生气,我希望有人和我谈谈我写的故事。我说,您多批评。他说,我不是批评。我是对比。你要是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故事就明白了。
我敏感地意识到,他所说的“故事”是爱情故事。我马上身体前倾,真的吗?您给我讲讲?
他止住话头,开始一口一口地喝矿泉水。我只好要了一杯菊花茶,丢了几颗冰糖,慢慢搅拌着。差不多过了五分钟。两个人面对面五分钟不说话,那可是漫长的。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想发个问打破沉默。
他先开口了,突然说,小王,我想求你帮个忙。我连忙说,别说求,有什么事您就说。他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找谁?我问。
他迟疑了,好像在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