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果拉
作者: 卢一萍一
顶嘎边防连所处的上康布村位于庞大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条倾斜的巨大山谷里。山谷头枕堡洪里雪山,下接植被丰茂的亚东河谷。冰川融水从雪山之巅开始,在夏季汇成一条明亮的激流,用它的伟力,经过亿万年,将山体劈成一道巨壑,河水飞流直下,汇入亚东河,然后流向更远的地方,直到印度洋。一入冬,整条河凝固起来,成为流水的雕像。
连队贴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与村民的藏式房舍相比,颇是简朴。
上康布村祥和而安宁,平静的生活使每个人性情温和、为人友善,脸上无不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无论大人小孩,见了战士都会亲切地打招呼,战士们见了村里的乡亲,也会老远就道声“扎西德勒”。
艾札达在顶嘎待了没几天,就和连队其他官兵一样,对每家每户有多少只牛羊、哪个老人多少岁了、孩子在哪里读书、哪个人有什么难处、谁家需要连队帮助,心里都有数。
顶嘎的海拔虽然也到了四千米,但可以看到人,看到流动或凝固的溪流,看到炊烟升起、弥漫、消散,听到村民的歌声、鸡鸣犬吠、牛羊的叫声、驴马的嘶鸣,这让艾札达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小天堂。这是他进藏以来待过环境最好的地方,但他还是想上查果拉。
查果拉是顶嘎边防连的前哨,从连部出发,得从海拔四千米的上康布村爬升到海拔五千三百一十八米。哨所高耸在喜马拉雅山第七峰卓木拉日的冰峰雪岭之间,扼堡洪里雪山平坦的空扬米山口,其最高点位则在雪山分水岭上,海拔六千九百多米。这里荒凉寂寞,含氧量只有内地的百分之三十五,年平均气温在零下十摄氏度以下,是“伸手可摸天”的地方。查果拉是西藏边防海拔最高的哨所,哨所五个固定的巡逻点位都在海拔五千五百米以上,是永冻层和生命禁区……对于脆弱的生命来说,就像暴虐的屠夫。凌五斗将军曾经说过,查果拉官兵的牺牲是漫长的,默默无闻的,对身体的危害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牺牲比战场上的牺牲更难承受,更难做到。
艾札达也说当兵就要上战场。在和平年代,对顶嘎边防连的官兵来说,查果拉就是个战场。战场永远是吸引战士的地方。所以,顶嘎边防连每个官兵都把能驻守查果拉视为军旅生涯最高的荣誉。
每年入伍进藏的有成千上万人,但能分到岗巴边防营的不多,到岗巴营后,能分到顶嘎边防连的更少。大家觉得,到了这里,如果上不了查果拉,那就白来了,相当于战士们在战场上浴血拼杀,你却只能在一旁观战。
每次能上查果拉的只有二十一人,并不是每个想去的人都能去。
谁能上到查果拉?每到换防的时候,即使再好的战友也会竞争。
申请的理由很多:我军事素养最好、我边防执勤经验最丰富、我身体最棒……还有的说自己已多次申请,再不让上去就是连队干部处事不公,也有人说上查果拉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心愿,一些人说自己年底就要复员,这是最后的机会。
上哨前的那段时间,是连长、指导员最犯难的时候。
决定谁能上到查果拉成了连队最敏感的事情。
为此,连里规定:身体有疾患的不予考虑;思想不稳定的不能上去;平时表现不优良的以后再说;除了特别需要的骨干,已上过查果拉的不能再上。在此规定下,严格落实如下程序:个人申请、班排推荐、支部研究、名单公示、上报营党委通过。
自然有永失机会的人抱憾复员,将上查果拉视为一个未圆的梦。
而艾札达算是空降到顶嘎边防连的,他的任务就是带这批战士上查果拉换防。
二
艾札达从西安陆军学院毕业后被分到了西藏军区,在阿里军分区担任司令员的父亲艾喜河得知这个消息后很高兴,说这是个好机会,要他一定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艾札达知道所属防区里最艰苦的地方就是查果拉,所以要求分到了岗巴边防营。他当时有个心愿:想去西藏海拔最高的查果拉哨所站岗。后来他被分到了岗巴边防营任排长,而查果拉属于顶嘎边防连驻守,这意味着他要上查果拉,就变得很困难。
在艾札达当了三年排长、刚提拔为副连长的时候,机会却意外到来。由于当时的顶嘎边防连副连长和副指导员都已经三上查果拉,再上去,身体受不了,营里正在考虑怎么办。艾札达得知这个消息,很是激动,但妻子凌艾艾的预产期就在这个月,这让他一时陷入了两难。
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说了自己的想法,无非是说上查果拉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不想放弃。但这封信很难写,写了撕,撕了写,大致相同的话语写了五回,撕了五回,第六次写好,纠结到第二天,才把信寄出去。寄信的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戍边守防的兄弟们,妻子分娩、孩子诞生时,很少能守在身边。自己兄弟姐妹好几个,母亲生产时,父亲都不在身边。岳母生她的四个孩子时,岳父凌五斗也戍守在边防。
寄走给妻子的信后,他当即把申请书递交给了营长庞嘉陵。
艾札达综合素质过硬,又带过新兵,全营很多战士认识他,他对很多战士都了解。营里研究后,命令他和顶嘎边防连副连长对调,担任顶嘎边防连副连长。这样,他就可以带兵上查果拉哨所了。
赴任十天后,他带着战士们乘坐军用卡车,从上康布村往查果拉爬,一路仰望前行。
看着不断掠过的风景,艾札达知道,他虽然来到的是一个小地方,但这里的每一粒尘埃,都与世界屋脊关联。每一粒尘埃都来自它,每一粒尘埃都归于它。
越高的地方越荒凉。堡洪里雪山和卓木拉日高峰就是荒凉本身。它们蹲伏在最高处,时远时近,银光闪烁,向阳的一面如巨大的反光镜,刺人眼目。雪山顶上风云变幻,没云的地方天空湛蓝。沿途都是那种没有边际的荒原,它偷偷地缓慢抬升,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引到一个危险的高度。
查果拉在军人心目中是饱含血性之地,大家只知道它的大致方位:位于喜马拉雅山脉的某座雪山下面。
慢慢进入荒凉的沟谷。两边是金黄或赭红混杂的颜色:赭红的裸岩砾石和一冒出地面便被寒意染上秋色的疏浅牧草。偶尔有几头黑色的牦牛,因为野放已变得野性十足,见到军车,无疑把它当作了怪兽,迅速聚拢,围成一圈,公牛在外围,小牛和母牛被护在里面。公牛头朝外,亮着牛角,做好了保护自己族群的准备。头牛格外高大、威猛,不断用前蹄刨着地面,刨起的尘土在它身下飞扬、弥漫,它一次次冲出、返回,像古代在阵前挑衅、骂阵的将军,直到军车开远,它们才散开。一只鹰在高空盘旋,几只红嘴鸦突然飞起,一对黄羊夫妻带着一只小羊在左侧的荒原跳跃、飞奔。它们点缀其间,使天地的气象更为宏阔。
军车向哨所驶近,看见那个耸立在高天之下的哨楼时,艾札达像个新兵一样,竟有些紧张。哨楼所在的查果拉主峰残雪斑驳,好像紧贴着莽莽苍苍的喜马拉雅山。随着军车颠簸着向它驶近,喜马拉雅山一点点后退,哨楼一点点剥离,变得分明。从沟底盘旋而上,山顶的雪大多已被风刮走,没被刮走的积雪已被风夯实,变得跟石头一样坚硬。
那辆孤独的军车在大荒之中,像一只小小的甲虫。看不见风,却能听到风的怒吼,它不断狂暴地击打车身,发出“嘭嘭”的声响,军车像要被风撞击得散架,万物都在瑟瑟发抖。车逆风而行,爬行得异常吃力。
观察哨看到军车由火柴盒变成了鞋盒大小。驻守在地堡里的官兵已按捺不住,鱼贯而出。一到户外,为抗住大风,他们马上很有经验地弓起腰身,互挽手臂,欢迎前来换防的战友。
即使挽着手,风也把队形刮得摆来摆去。风把每个人吹得变了形,他们想站直,但一次次被风吹弯。
车开到哨所跟前停住。艾札达想打开车门,车门却被风从外面顶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外面的两名战士忙躬身过来,用了全力,才打开车门。
艾札达快速地正了正军帽,准备下车。顶着门的战士赶紧说:“副连长,你得把帽檐带系紧!”
艾札达把帽檐带往紧里系了系,从车上跳下来。他想挺起腰,站定后,给大家敬个军礼,没想一挨地,风就把他刮得连连跑动起来,其他跳下车的战士也一样。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像红柳那样,长出强大的根系,扎向大地深处,把自己固定下来。但现在,他们只是一枚红柳的飞絮,只能在风中飘飞。
“大家挽起手来!”有人喊,但声音还在齿缝间,就被风刮到堡洪里雪山之巅去了。
看着来迎接他们的官兵挽着手,换防的战士们也照着做起来。但他们缺乏经验,被风刮得东一双、西一对,好半天才把手挽到一起。
艾札达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五公斤,还是有些分量的,没承想在这样的大风里,如一团风滚草一般,他带来的战士也跟他一样,每个人都很狼狈。有人帽子被风吹歪,甚至吹上了天。皮大衣被刮得如羽翼一般,带着人要飞起来。睁不开眼,脸一旦朝着风吹来的方向,就被噎得无法呼吸。一张嘴,风就带着雪粒和泥沙往嘴里钻。
风裹挟的寒意看不见,但寒意彻骨,即使戴着手套,手也被冻得针扎一样痛,然后麻木,如不及时把手插到皮大衣兜里,很快就会被冻僵而失去知觉。
抬起头来,西边的雪山兀然而立,南面的雪山巍然高耸。可以看见每条沟壑、每道冰川、每一层垒叠的积雪的痕迹。这些冰峰雪岭过于雄伟,过于气势逼人,让一切都显得渺小、卑微,人类如同微尘。在哨所与雪山间,无数条山脊像群马的脊背,异常清晰,感觉它们一直在奔驰,从未停歇。
就在这时,深蓝色的飘浮着九朵祥云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雪随风而至,如百千支、千万支、亿万支,甚至无穷无尽的利箭,从西面的天空斜射下来,每一粒雪的力道似乎都能将大地射穿。
风雪中的两支分队像激流中摆动的水草,不断碰到一起,又不断被激流荡开,最后经过各自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手挽手地站到了彼此对面。
左右两名战士拉着即将离任的哨长卿志明的腰带,同时用力扶住,让他得以扶正军帽,挺直腰,向新任哨长艾札达行了个军礼,然后大声报告:“查果拉第八十七任哨长艾札达同志,第八十六任哨长卿志明所带二十一名官兵已完成本轮戍守任务,戍守期间,边境安宁,寸土未失!现将查果拉的防守任务交给你!”
艾札达身边的两名战士,也拉住艾札达的腰带,让艾札达还了军礼,还礼后,艾札达大声回应道:“感谢你们的艰辛付出!请你们放心,我们会像你们一样,确保边境安宁,寸土不失!”
在哨楼前完成了换防仪式后,艾札达和他的士兵手拉着手,想走到那个刻有“查果拉主峰”的石碑前,但风却把他们一次次撕扯开。艾札达看到,石碑从右至左竖刻着:
海拔五千三百一十八米
查果拉主峰
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
刚用红油漆描过的字和哨楼外墙刚涂的草绿色涂料一样,被风刮起的砾石“噼里啪啦”凿去了,露出的石头和水泥墙壁也被击打得一片斑驳。
除了哨楼,哨所的其他生活设施——学习室、厨房、饭堂、阳光棚和宿舍——都在地下堡里,可以抵挡风雪,还可保温。在哨楼和宿舍之间修建了彼此连通的地下通道,可以从宿舍直接上到哨楼站岗执勤。
艾札达当排长的岗巴边防营海拔四千八百米,已经够艰苦了。他在那里待了三年,觉得自己对高原的生存环境已经适应,到查果拉也就抬升了五百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到哨所后,高原反应还是令他痛苦不堪。
换防之后,艾札达带着一班班长廖飞来站第一班岗。两人背包都还没有打开,便全副武装,从地堡经通道进入哨楼。他们与前一轮驻防的两名哨兵互敬军礼,接过对方的武器、弹夹、观察日志,站上了哨位,完成了换防后的换哨。
能站在这个哨位上,廖飞格外激动。高原反应让他的肉身变得沉重,但他的灵魂却十分轻盈,可以到达任何高度。他把自己一米七一的身子挺得笔直。
从地堡到哨楼的海拔虽然只抬升了几十米,但他们却好像站到了珠穆朗玛峰之巅,风更加强劲,雪粒击打在脸上的力道增大,寒意陡增了好几倍,很快就渗透进了皮帽子、皮手套、皮大衣、大头靴里,然后渗进了肌肉和骨头。艾札达和廖飞为了能睁开眼睛,戴上了护目镜,把皮帽子系紧。哈出的气息在他俩的眉毛和军帽上很快凝结成了冰霜。
那辆送他们上来的军车拉着换防下来的官兵,顶风冒雪,开始返回。艾札达和廖飞挥手告别,目送他们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大风摇撼着两个哨兵,但他俩如两尊被风雪不断雕琢的青铜雕像,纹丝不动。
可能是那两个小时的时间过于神圣,两人的高原反应并不强烈。但下哨之后,廖飞就头痛起来,像谁在把他的脑髓往外掏。他吃不进饭,不想喝水,像怀孕的妇女那样老想呕吐;睡不着,好不容睡着了,一两个小时又醒了。艾札达的反应也很大,但他装作没事的样子,他是这里的头儿,他得忍着,不想让战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