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空海

作者: 七堇年

他又梦到了那个场景:一只鲜红色的吊帐(大岩壁攀登者通常需要在岩壁上奋战很多天,如果垂直的岩壁上没有天然的平台适合休息,就会用到吊帐:悬挂式帐篷,用岩钉或者膨胀螺丝锚点固定在岩壁上。攀岩者结束每一段之后会回到吊帐休息),悬挂在峭壁上,远看似一片枫叶,贴上墙头。

拉开吊帐的拉链,迎来峭壁上的第一道曙光:天空蓝得发脆。空气冰冷,刺入呼吸道的瞬间,几乎是坚硬的。风一过,如冰凉的飞刀,贴着岩壁,削过头顶。

轻微的细小落石声不时传来,石粉尘末落在吊帐的防水层上,嗖嗖滑落。乌鸦的嘶叫声碰撞在万丈岩壁上,反复回荡。胡秃鹫展开阔翼,沉默盘旋着,在遥远的地面投射微小的移动阴影。

强烈的暴露感能一把抽走呼吸。向下俯瞰,岩壁的裂缝几乎是直直插入万丈深渊,就连从不恐高的阿斗,也不免感到心跳加快,手心渗出毛汗,肾上腺素涌动。他不得不收回目光,抬头望去:上方的岩壁呈轻微的仰角,仿佛城墙将倾未倾,压迫下来。再往上,就是那道结冰的瀑布了——宛如绽放的透明烟花,炸开一道道冰白的流苏,在空中凝固着;瀑布中段,微微收拢,俨然一架巨大无比的枝形吊灯;再往上,瀑流变细,仿佛一道升向天国的水晶天梯,直抵苍穹。

梦境戛然而止,天已大亮。晨光锋利,扎穿了帐篷那层薄薄的面料,闭着眼睛都感觉刺眼。阿斗醒了,一瞬间有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眼睛干涩,花了好久才能睁开。同伴刘白早已起身了,不知去向。阿斗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该起了。他钻出帐篷,走到几米开外去小解。

气温零下二摄氏度,深呼吸时,冷空气仿佛钢丝捅入鼻腔,刺得阿斗清醒过来。

回到帐篷门口,他发现昨晚接的那一桶水已经结冰,便抄起冰镐,走向水源的上游,凿冰取水,但冻得太结实,厚到凿不破。他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舀干净的雪,压实,装满一锅,带回营地,点燃高山炉烧水。雪化了只有一点点,他来来回回舀了好多次,才能烧满一小锅。

在高海拔,再小的事也格外费力。舀雪的间隙,阿斗停下来喘气,仰望眼前这面大岩壁,感到某种冰晶一般纯粹而锋利的美感,如慢箭一般,缓缓刺穿了身心。大岩壁仿佛一座宏伟的神殿之门,俯瞰着他,也拒绝着他。这是他的庙宇,可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不得其门而入。一再尝试攀登,一再失败,一再回来,多少年,多少次了?他都有点记不清。

第一次来到这座大岩壁跟前,阿斗就被迷住了。他确信自己要登上它,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与永恒的岩壁不同,冰瀑是短暂的,往往只有一个冰季。几个月前,这道奇迹还不存在;而几个月后,这道奇迹就将融化消失。而来年、后年,谁也说不好它还会不会再有:随着全球变暖,降水量多寡变化,即使冰瀑再次凝结,也不可能一模一样。这就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世界上也没有两道相同的冰瀑。若说岩壁是山川的掌纹,那么冰瀑就是山川的垂泪。独一无二的,凝固的垂泪。

远远地,阿斗看见了刘白的身影:脸色苍白,走得很慢,上气不接下气,双腿打晃,好像地上长满了看不见的手,在拽他的双脚。

“他妈的吐了三次了,太难受了。头剧痛,?菖,”刘白抱怨,“你睡得跟猪一样,打呼打了一晚上,太过分了。”

“高反都这样。吃药不?”阿斗冷冷问,“我这儿有乙酰唑胺。”

“有用吗?”

“看人,”阿斗翻出急救包,“副作用是全身发麻,我估计你现在才吃已经迟了,爬升前就要吃;要不你试试他达拉非,韩版的‘伟哥’,等于让血管膨胀,促进血氧含量……”

刘白目瞪口呆:“这都是啥偏方?!算了吧,我就知道红景天,有吗?”

“别信那个。其实药都没啥用,最主要的就是海拔适应。待上几天,就好了。”

“几天?!一天我都受够了。”刘白摇着头,“说真的阿斗,要挣钱,做什么不好,做领队,到这儿来受罪?辛苦不辛苦啊?”

“不辛苦,命苦。”阿斗低头自嘲,“算了,我先给你测测血氧。”他拿出便携血氧仪,一个比橡皮擦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儿,夹住刘白的食指,等待结果的间隙,他倒出刚烧好的热水,兑了葡萄糖,递给刘白。

“你带队,遇到过我这种高反的吗?”

“肯定啊,多多少少都会高反。严重的,马上就下撤,你这种,适应一下再说。”阿斗看了一眼血氧仪,百分之七十八,“好得很啊,比我还高。”阿斗放下心来。面对这样的大岩壁混合攀(传统攀岩中难度较高的情况,涉及岩石和冰雪复杂地形,除了攀岩所需装备之外,还需要运用冰镐、冰爪等,通常以小型团队合作的形式来完成,对技术和意志的考验很大)挑战,没有搭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阿斗心中最理想的搭档当然不是刘白,但有一个人总比没有要好。

吃完早饭,收拾完帐篷,两人出发比平时时间晚了许多。把所有的攀登物资运到岩壁根部,两人来回两趟,时间已经过午。

“这就是火空海?你说多少个绳距来着?”刘白问。

“差不多二十个。”

两人稍作休息,拆卸驮包,建好大本营。为了减轻负重,一支牙刷柄都要掰断,但有一件东西是不能省略的:刘白拿出一只银色的轻质铝盒,正要放进自己的背包,阿斗转身看见,说:“不行,这个放进公用的。”

刘白察觉到阿斗眼里的坚决,没有多说,顺从了。他刻意转换话题:“咱们吃的,最多够十天,对吧。你觉得搞得定吗?”

“搞不定也要搞定。”阿斗说,“别担心,我来领攀。”

刘白没吭声,他按照阿斗的意思,解开一捆绳子,一把一把捋顺,放入绳包。理绳的过程过于单调,让他走神:这些绳子、装备、景色,甚至自己现在这个搭档的角色,都曾经属于叶子。阿斗和她度过这么亲密的时间——帐篷,一整座山,一片岩壁,只有他们两人:会发生什么?

刘白因为没有亲历,而只能展开想象。那种想象令他不安。在他赶地铁、上班、吃饭、下班、洗澡、看电视、不断刷手机等她消息的时间里,他不知道他们会在山上经历些什么。他逐渐意识到,人其实可以忍受任何现实,唯独没有办法忍受想象。

现在叶子不在了,他的想象死无对证,更绝望了。想象变成一张钉板,令他日夜煎熬,非得亲身体会一次,亲自走一遭,否则总觉得没有了结。也许亲自确认了他们只是受罪,没什么浪漫可言,这样就可以放过自己。他最终想要的,也只是放过自己。

阿斗清点着装备,余光瞟到了那一堆绳子,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这样不行,记着,一定,一定,一定要记得打绳尾结。这不是玩笑。不然——”阿斗特意将绳子尾端摘出来,拿起保护器(攀登过程中用来保护攀登者的器材。主要有三类,即八字环类、ATC类、机械制动类。基本功能都是通过摩擦原理起到制动的作用,保护攀登者不掉落)比画了一下:绳子嗖地一下从保护器的管槽中滑出——这就是末端不打结的后果:直接掉落,粉身碎骨。“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没打绳尾结而出事?”

“不好意思,生疏了。”刘白说着,眼皮垂下来,不看阿斗。

阿斗没有像过去那样发飙骂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一个连绳尾结都要疏忽的搭档。可他除了刘白,也找不到别的搭子了,更何况,他们共同的理由是叶子。过去那么多年,除了叶子,他没有任何别的固定搭档、朋友,连喝酒的哥们儿都没有。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独来独往。没有人教会他如何与人交际,他好像也不需要。一种毫无来由的失败感,提前笼罩着他。

与其说是攀登危险,不如说是攀登救了他。阿斗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攀登,自己的生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有生活吗?或许已经死了,或许生不如死。可能像一把糜烂的枯草,蜷缩在某个暗无天日的游戏厅,像“那个人”一样,死于一针致命剂量;好一点的话,或许一辈子待在农家乐的后厨杀鱼,闲来被老板派去送外卖。在农村长大,他没去想过太多的可能性。整个童年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最想要的可能性,只是离开那个人,或者,那个人离开。

那个人的皮带不是用来系裤子的,家里的吊扇也不是用来吹风的。他的暴力根本不需要理由,手边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刑具。筷子、遥控器、晾衣架、扫把。那个人喝多了的话,家里的墙壁、地板,就会变成刑场。他将妈妈揍得鼻青脸肿之后,还会扯掉她的头发,塞进她嘴里。这不是人干的事,阿斗内心默默把那个人称作“它”。学校里,老师一遍一遍纠正阿斗作文里的错别字:“爸爸,第三人称,男,‘他’”。

“不,‘它’。”

妈妈逃跑过两次,一次带了阿斗,另一次没有,但都失败了。“它”会当着亲戚和公安的面哀求,忏悔,扇自己耳刮子。但是每次她被哄骗回来,“它”只会打得变本加厉。有天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很晚了,她还是没有回来。阿斗以为妈妈又跑掉了,有点发蒙。“它”也不问,独自喝闷酒,打发阿斗去喂猪,结果这一出去,他才在后院墙外的那棵桂圆树上看见一个人影,吊着。

这一幕明明是亲历,但记忆一定发生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将它虚构:仿佛这一幕是电影里看来的,跟自己无关。这一幕成了他自己的切尔诺贝利:灾难发生了,被否认,被遗忘,人们离开,遗弃现场,建一个混凝土盖子,封起来。长大后,阿斗依然害怕大树。绝对不吃桂圆,也不吃猪肉。他不解释为什么,别人就默认他有信仰,他从不辩解。

他也不太想得起自己怎么度过那一幕之后的许多年:妈妈走后,那个人的火力就转移到自己身上了。阿斗当然不喜欢学校,但更害怕回家。放学后,他只能在路上东逛西晃,拖延回家的时间。被迫只能与那个人共处一室的时候,阿斗每时每刻都是提心吊胆的。他睡觉会在枕头下藏着一把刀,吃饭狼吞虎咽,以求自己赶紧长大,健壮,这样“它”就打不过自己了。在家里,阿斗将两只眼球交给天花板、电视机,或者作业本、墙壁、地板,这些都比较安全,但绝对不能与那个人对视——就像丛林中遇到野兽,切忌与它对视。他只能以一种近乎耐心的仇恨,日夜祈求那个人离开,彻底的最好。

后来那个人去了外地打工,阿斗被送去爷爷家,他才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发现老头喜欢虐待村里的野猫野狗,并与菜园里那只母羊关系诡异。冬天冷的时候,母羊被拉进屋来,老头与羊同吃同睡。夏天,则每晚都去羊圈,有时候白天也干。终于在暑假的某一天,大中午烈日炎炎下,老头暴毙于羊圈,死于激动过度心脏衰竭,裤子尚挂在脚踝。

阿斗想过,要不要把老头的死讯告诉那个人。转念之间就抹去了这个念头,因为自己既没有联系方式,也不想联系。到了办丧事的时候,阿斗才知道,这是一场两个人的葬礼:早在一年前,那个人就死了。至于死因,由于实在太不光彩,大人们在阿斗面前说法含糊。从牌桌上七嘴八舌的唇语中,阿斗猜测跟针头有关。

丧事是六姑带着亲戚们一起操办的,在老家院坝搭起棚子,吃吃喝喝,烛烟不绝,棋牌喧喧,一地狼藉,花生、瓜子、鞭炮的碎纸屑,除了色调黑白,跟喜事没区别。花圈上竟然写着怀念之词,叫阿斗看了想笑。

守灵七天,人们就打了七天七夜的牌。一种诡异的热闹氛围笼罩着葬礼。他听见有一张牌桌上传来一个声音,没有被洗牌声掩盖:“狗日的这家人净是变态,你看这个儿娃子,老汉儿死了,一滴眼泪都没得。”

阿斗听到后,径直走到那张牌桌跟前,扑上去,猛地一把掀掉了每个人的牌,然后死死盯着牌桌上的每一双眼睛。麻将牌铿锵有力,滚出十几米远,把周围几桌都镇住了。四个大人吓了一跳,看到这孩子眼神生猛,咬牙不吭声,不晓得还干得出什么事来,都有点怕。阿斗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告人的窃喜,强忍笑意,控制嘴角的弧度——这份死讯,他实在等待太久了。

他的目光越过六姑高耸的假发,望见后院那棵高大的桂圆树。他转身离开牌桌,拼命奔跑起来,大口呼吸,像是想要吞噬什么东西进去。但什么也没有。没有难过,也没有高兴。空气的尽头还是空气,他只知道生活还要继续,到处都是大树,他得避开。

读书当然是没有兴趣的,阿斗考不上高中,给六姑开的鱼火锅店当伙计。他脾气暴躁,客人但凡多喊两句“添饭”“加碗筷”“上菜快点”,他不仅不耐烦还会骂脏话,弄得生意都没法做,只能去后厨洗碗;又因为动作粗率,掼碎了太多碗盘,被六姑派去做墩子,学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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