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为何发光
作者: 刘建东方向是西偏北,大约四十公里,目的地是个叫作临水镇的地方。破旧的乡村公路让路程变得极不顺畅,中间经过了两个热闹而杂乱的乡村大集,还有一群赖在马路中央的羊,总体上耽搁了半个小时。
司机老黄嘟嘟囔囔,不停地摁喇叭。不管喇叭声多烦躁、多高亢,大集上懒散的人流和马路上悠闲的羊可不在乎,就像没听到一样。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安慰老黄:“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今天送到就行。”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我心里却直打鼓,脑子里总是闪过一些令人不安的画面。画面的底色是夜晚,浓重的暮色与昏暗中摇曳的光让人的欲望膨胀。我时常陪着苏鸿主任去市区和各地开会,大多是总公司系统内的,石家庄、北京、湖北、新疆、广东……主任工作精益求精,兢兢业业。她越敬业,我就越谨慎。开会间隙,宾馆的楼道中,我几乎天天守在主任的门外,等她一起去餐厅吃饭,等她修改稿子,等着陪她去散步,等着她的召唤。后来我渐渐发现,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主任与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关系暧昧,男子经常出没于她的房间,并且待很长时间,两人相谈甚欢,丝丝缕缕的欢声笑语从门缝传出来,送到我的耳朵里。我的等待就变得极为焦虑,犹豫不决,我把握不好分寸,不知道是继续等待还是回去休息。主任送男子出门时,看到我,表情很惊讶:“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如实回答:“您让我等着改发言稿。”
主任说:“不用了,不用了,就这样吧。”
我能够明显感觉到主任对那个男子的喜欢,他们偶尔会在某个会议上相见。我特别留意到,那个男子是广东炼化的总会计师,姓孙,干练清爽,谈吐文雅。如果时间和条件都允许的话,他们会偷偷地溜出会场,到某个地方约会,喝咖啡或者喝点酒。主任的酒量我见识过,在炼油厂,男领导们都不敢和她叫板。有那么两次,她把已经睡熟的我叫过去,我们俩合力,把喝得烂醉如泥的总会计师护送回酒店。主任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什么,而我,对她生活中的这一小小的插曲,也一直守口如瓶。
当这些令人疑惑的场景在脑海中重现时,我预感到了此次行程的沉重与复杂,矛盾交织却不得不去。我内心深处,天然地对即将见到的那个人充满了同情。
后备厢里是一箱烟台的红富士苹果、一箱赵县的鸭梨,它们安静地躺在后面。这是每年秋天炼油厂职工的福利。
看到莽莽苍苍的太行山时,华北平原向西行进的脚步就放缓了,我们的行程也将要结束了。临水镇就在太行山缓坡处的一块盆地内,海拔高于平原,地势却相对平坦。据老黄说,这里夏天凉爽宜人,是度假的好去处。
镇子不大,要找到一个图书室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路上,我都在暗自琢磨,一个小镇怎么会有图书室?车子停在门前,我怀疑地打量着看到的一切。说是图书室,其实也就是一栋黄褐色的二层小楼,上下两间房子,从外观上看与其他民房也没什么大的区别,黄褐色的涂料有一小半已经脱落。门前的街道显得很冷清,也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远处的拐角处,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我对老黄说:“我先进去看看人在不在。”
门是敞开着的,门的一边挂着一个白色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临水镇图书室。门前静得有些压抑,我犹豫着抬头又看了看门上的招牌,这才抬腿进了屋,轻声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我又喊了一声:“有人吗?”我快速地扫了一眼楼内的情况,一楼没有人,屋内的陈设十分简朴,中间放着一张大大的明黄色的桌子,几把同样颜色的椅子,大多已经陈旧。靠墙立着两排书橱,颜色却不一致,一个是胡桃木色的,一个却是白色的,也照样显出了年代感。书都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等我第三次问话时,才听到楼上响起轻微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是声音从楼上传下来:“等会儿,马上下来。”随后从二楼走下来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瘦弱,戴着眼镜,下巴上满是胡楂,手中拿着一本书。
我急忙说:“苏鸿主任让我来的,给你送苹果和梨,我们厂发的。”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厂办的秘书董仙生,刚分来的大学生。”
中年男子的头发长、乱,眼睛无神,仿佛没睡好觉,精神不集中。他的表情有些忧郁,眼神恍惚,说:“送苹果是假。就是让你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我心头一震,他怎么会这样说?所以只能回以尴尬的微笑,道:“这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
他观察到了我不自在的神色,他显然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便缓和一下气氛说:“和你没关系。你学的什么专业?”
“中文系汉语言文学。”
“那你一定读过很多书。”
“马马虎虎。”
中年男子名叫许强。为了便于相认,苏鸿特意说了他的特点——“无用的人”。除此之外,苏鸿再没有说任何多余的信息。我很纳闷儿,主任为何说自己的丈夫是无用的人。
无话交流,他指了指书橱问:“要不要看书?”
我连忙摆摆手:“不了,苹果和梨送到,我们就赶回去了。”
许强脸上透出自我嘲讽的神情:“职业习惯。你看看。整整一上午,我都没等到一个人来看书,看到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坐下来。”
“没有人来看书吗?”我随口那么一问。
“刚开始时有,基本是小学生,现在也不怎么来了。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买新书了。镇上没钱。这些书还是一个企业给我们捐的。”许强无奈地说。
“是啊,如果你这里的书吸引不了他们,他们自然不来。”我说。
“我在等一个喜欢看书的人。”许强说。
“谁呀?”
“我妹妹,她叫许凤。”他的表情略有些阴郁。
“喜欢看书,那她一定很幸福。”我由衷地赞叹道。
他的眼角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
许强迫切地想要我坐下来,哪怕只是聊聊天。我看得出许强的意图,我能体会到,天天无事可做又无人可见,该是多么无聊。可我并不想多待,除了对许强这个人感到疑惑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毕竟,对面这个中年男子,是我顶头上司的丈夫。而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苹果和梨交给对方。于是,我问:“把水果给你放到家里?”
“家在县城,离临水还有十几里地。就放这里吧,反正,我基本在这里待着,也不怎么回去。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许强和我一起把水果搬进图书室里,放在一楼靠墙的位置。我说:“这些水果,够你吃一阵的。”
许强笑了笑说:“别担心,你看到那些老人没有,他们不看书,水果还是吃的。”
返回的路上,我这才意识到,许强没有问我一句有关苏鸿主任的情况。我琢磨,他们的婚姻真的是出了问题。我正陷入沉思,司机老黄突然冒了句:“这家伙就是个笨蛋。”
“谁?你说谁是笨蛋?”我问。
“还能有谁,苏主任的老公。”
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但凡有点脑子,都能看得出,这破地儿不值得留恋。可他偏偏这么固执,苏主任早就想把他调到炼油厂,他却不答应。你说不是笨蛋是啥。”老黄愤愤不平地说。
“或许,”我说,“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人生目标不一样。”
“什么人生目标,活得舒坦就是最大的目标。”
我说:“也许他觉得那样舒坦。”
“你也一样,读书读傻了。”老黄说。
我去主任办公室交差,我告诉主任,苹果和梨都送到了。我站在主任办公桌对面,没有动,等待主任的问询,我觉得她应该问问丈夫的情况。她抬起头:“知道了。还有事吗?”
“没,没了。”我说。
随意揣测别人的生活是不道德的,但看在眼里的事情,还是让我感到不适应。
苏鸿真正做到了以厂为家,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厂里,她工作的时候是我最敬佩的。她敬业,忘我,风风火火,做事果断利落,不拖泥带水。在所有中层领导中,她是最有事业心、最无私且工作能力最强的那一个。
似乎只有厂里发福利,苏鸿主任才能从拥挤的工作中腾出一点空间,想到数十里之外的那个人。
下一次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福利是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厂春季运动会结束之后,苏鸿就把自己只在开幕式上穿了一次的运动服放进原来的包装袋里,让我再去跑一趟。我拿到运动服,才想起运动场上列队走过主席台时的场景,当时,主任昂首走在厂办运动队的最前面,我就觉得她的运动服有点大。看来,她早就计划好了。
老黄年纪并不大,也就比我大个十岁左右,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说话的腔调仿佛是经历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对于司机来说,说话似乎是打发枯燥旅途的唯一方式,他摇下车窗,让浓浓的烟气飘到外面,他说:“主任以前也在这里工作,还是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当年她调过来时,也是我来接的她。当时许强跑前跑后,瘦瘦的,不修边幅,我还以为是主任手下的干事。”
我静静地听着,留在小镇上无所事事的图书管理员、主任无法回避的时光,真的是一团乱麻。
“你刚来,需要了解的事还有很多。你要了解每个人,了解他们的来龙去脉、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尤其是一些重要岗位的领导,不然你怎么能更快地进步?”老黄热情地给我传授经验。
“你真厉害。”我说。
“我再厉害还不是一个司机?我是没指望了,你好好学吧。”老黄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换个虚头巴脑的人,我才懒得提醒他。”
老黄乐于讲述别人的事:“你肯定不知道,副厂长孙虎,以前也在这个县工作。”
“真的?”
“那还有假吗?”老黄扬扬得意,好像他就是副厂长孙虎似的,“他在这个县是个副县长,后来调到了厂里,等他当上副厂长后,才把苏主任调过来。”他如数家珍。
不远的路途,也因为健谈的老黄而不再寂寞。
在我眼里,许强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股淡淡的失意的味道,说话时无精打采的口气、飘忽不定的目光……许强当着我的面,把运动服穿在身上,不大不小正好。我赞叹说:“挺合身,很帅。”看来,主任心里还是惦着丈夫。
“就是颜色不大好,太白,走夜路会吓到人。也可能吓到自己。”许强低头看看身上的运动服,自言自语。
等要返回的时候,老黄才发现,那辆老旧的轿车发动不了了。老黄踢了踢脏兮兮的轮胎,还把自己的脚给踢疼了,骂骂咧咧的。
许强联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修理厂。
我在图书室里等着老黄。图书室静得出奇,没有来看书的人。门外的小路上,也罕有人迹。白色的运动服还穿在许强的身上,这显得他精神了一些,疲沓的感觉少了许多。我还是没有忍住心里的疑惑,问他:“我在厂里没有见过你。你从来不去炼油厂吗?”
“我只去过一次,就是她调过去那天。然后再没去过。”许强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
“你不想有个更好的环境吗?”我用眼神示意着图书室的状况。
“我知道你的意思。”许强跟随着我的眼神,看了看他熟悉的环境,“每个人都能看得出,这里不是理想的工作场所。我习惯了一个人待着,看着白日是如何一点点地暗淡下来,一点点地进入黑夜。如果一个人对时间过于关注,那说明他真的很无聊。但是我习惯了。”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有一个老人缓缓地移动着,迟迟走不出我们的视线。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是不是要安慰一下许强,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安慰,于是,屋内的空气有些凝滞,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从我们这里出发,一直向西,并不太远,才算是真的进入太行山。那里有一座水库。我每周都要去两到三次,都是晚上。”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许强转移了话题。
“晚上能有什么景色?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吧。”我十分不解。但他提到的水库还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景色就是每个人心灵的反光,眼睛不过是一个传递的工具而已。”许强说,“水面漫无边际,尤其是与夜空连接在一起,更显得宽阔无边。站在湖边,那个时候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会让我感动。远处的天际泛着浅浅的橘红色,我知道那是汇聚在城市上空的灯光。我一直觉得城市的灯光是孤独者的眼泪。开始时我听到的声音很响亮,因为那是我的脚步声。等我停下来,按道理应该是万籁俱寂,静得吓人的时候,可仍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有声音像雨从无边无际的天空中落下来。开始时,湖面是静止的,月光洒在上面,就像是一面被打湿的镜子。我感觉自己就镶嵌在那静谧的夜色之中。十点以后,湖水才热闹起来,镜子仿佛突然变软了,它翻了个身,成群的鱼儿会从水面下跃起,闪着各种各样的光,你必须心平气和地紧紧地盯着它们,捕捉着它们,因为那光亮转瞬即逝。光亮是丰富的,银色、蓝色、橘红色、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