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师共进午餐
作者: 朱文颖一
那天下午阿豪看到我时,脸色发白,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我、我有件事必须、必须、必须告诉你。”
我站定了,相当诧异地看着阿豪。
这不是阿豪的风格,慌慌张张、仓皇失措、胆小如鼠。一般来说,阿豪平时的说话风格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或者这样:
“昨晚我喝醉了。我仔细想了想——你是我目前活着的唯一理由。”
说完这些,阿豪会牵动一下眼睛、眉毛、耳朵、鼻子……(其中的一个,或者干脆一起)。然后,我,则会心一笑。
阿豪是蓝猫酒吧任职最长的一位厨师。据说他爷爷是当地名盛一时的烹饪大师。关于这位烹饪大师,坊间有诸多趣闻逸事,其中一桩流传甚广。说的是阿豪爷爷职业高光时刻,曾经掌勺一次重要宴请。席间冷盆、热菜、大菜、点心纷至沓来,精彩纷呈。然而后来,出席宴请的客人们回忆说,最美味的还是最后那道汤。
当年出席宴请的客人里有位作家。他以此为蓝本写了小说,并且揭晓了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秘密:最后那道汤,之所以成为满桌佳肴中的上品,只是因为饕餮盛宴之末、味蕾饱和之时,厨师恰好(或许是故意的)忘了放盐。
阿豪很少提及这桩逸事。原因之一,是他认为这件事难以概括,因此并不具备普遍意义。总体来说,阿豪是一位务实的厨师;推而广之,也是一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诚实的人。”第一次和他聊天,阿豪就抛给我这样一句话。当时正逢蓝猫酒吧老板法国人克里斯托夫休假回国,作为临时管理者,我在蓝猫酒吧待了小半年的时间。
“我很诚实,说的都是真话。”阿豪瞪大了眼睛,非常认真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伸手拍了拍阿豪的肩膀。因为阿豪神色狐疑,又把拍肩膀的动作,临时改换成清理掉他衣服肩部的浮尘。最后,我递给阿豪一根烟,给他点上;为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也很真实。”我停顿了一下,掸掸烟灰,接着说,“我们谈谈吧。”
如果两个男人之间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对话,结局大致会有两个:成为敌人,或者无话不谈。
我想,或多或少,我属于那种具备自知之明的人。
“我铜臭气足吧。”我曾经这样问阿豪。或者,也可以换个说法:与他打趣。
关于人的品性,我相信很大部分来自天性,余下则归于社会性以及自身修为。我比较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他们生长在消费时代,能平和面对商业合作,不会把理想主义和商业二元对立般的分开。比我年轻整整二十岁的阿豪,因为曾经有过短期游历生活,越发保留了一种直接而中性的为人、处世,以及工作的状态。而另外一个我和阿豪非常谈得来的原因则是:他,确实相当诚实。
当然,我们之间谈得最多的是蓝猫酒吧的菜品。阿豪无疑是个用功而有想法的好厨师。唯一让我忧虑的,仅仅是餐饮部门日渐上涨的成本。
在专业以及与其相关的领域,阿豪倒是常常有意无意提及他的爷爷。
“其实我和爷爷还是蛮相像的。”阿豪说。
“具体讲讲?”
“嗯,我们都率真、简单。”阿豪笑了一下,“但是,我爷爷是相当固执的。”
“固执?”
“是的,非常固执。”
于是,阿豪开始回忆和叙述。他说爷爷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没有感觉。他也不想适应外界的变化。阿豪说,他爷爷终生只穿中式的衣服,袜子、鞋子都是奶奶做的。腰带必定是一根布带子,而不会是皮带。
“最有意思的,是爷爷做的那道汤。”
“哦……”听到阿豪竟然主动提起那道著名的汤,我的精神头起来了。
阿豪说,自从那场重要宴请一战成名之后,爷爷每次掌勺,最后一道汤必定不放盐,永远不放盐。这样的结果是,有时效果非常好,有时效果一般,有时甚至有些不尽如人意。
阿豪后来和他讨论。阿豪认为这是不对的,因为饕餮盛宴并非这世界的全部,有些宴席的食材整体是偏于清淡的……然而,爷爷根本不搭理他。
有一段时间,阿豪彻底离开了烟波浩渺的南方,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坚定地认为爷爷(或者爷爷代表)的苏帮菜需要改良。在来到蓝猫酒吧工作以前,阿豪先后去了广东、四川、云南。他认真地学习了粤菜、川菜和滇菜的制作方法,与此同时,也享受着广州的夜市、重庆的辣椒,以及昆明的云彩。
“你也蛮固执的。”听着阿豪讲述这段经历,我开始取笑他。
“是,但又不是。”阿豪笑了,“我这不是固执,只是执念。”
云游回来后,阿豪又在姑苏城内的园林古刹流水暮色中流连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约爷爷出来相见,吃一餐船菜。
小船停在湖心。
春雨如酒柳如烟。
“爷爷在岸边出现时,我突然想到一句非常不恰当的话。”阿豪抿起了嘴唇。
“什么话?”
“十年修得同船渡。”阿豪哈哈大笑起来。
阿豪没有告诉我他和爷爷的前半段谈话,他说了后半段。
“任何改变都是有功利性的。”阿豪说,“这些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嗯。你说说。”当年船上的爷爷仍然云淡风轻。
阿豪说,川菜进入苏州后很受欢迎,于是大家开始学习;粤菜进入苏州后也很受欢迎,然后大家又开始学习。然而这种学习仍然(也必然)带有某种封闭性。举个例子,黑鱼是苏州本地鱼种,饭店大厨们期望借助川味的麻辣,烹饪出别具一格的酸菜黑鱼片,以改良传统苏帮菜多多少少带有的寡淡(阿豪没有说得如此直白)……然而,也仅仅是改变一下寡淡而已。
“没有办法,”阿豪耸耸肩膀,无可奈何地说,“任何事情,吃的,用的,思考的,他人的思想与故事,都必须以我们期待的视角来呈现,他人的烹饪方法,也必须配合我们的口味。”
当时,我的内心深处,一定是想问问阿豪的。
“那么,你爷爷是如何回应的呢?”
但迟疑片刻,我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如同我们常常会对自己的言行进行改良那样。
还有一件事我也始终没有弄清楚:阿豪最终选择来蓝猫酒吧当厨师,是否与他和爷爷的这次谈话有关。一位苏帮菜烹饪大师的后人,一个花了几年时间,系统学习了川菜、粤菜和滇菜的年轻人,最终却选择了一个大杂烩的职业。是的,你没有听错,蓝猫酒吧的厨师就是一份大杂烩的职业,需要同时应对中餐(以改良苏帮菜和粤菜为主)、泰国菜、简单的法餐……
无论如何,阿豪在蓝猫酒吧安营扎寨了。他的厨艺获得了食客们的广泛好评。总体来说,他用料讲究,过程严谨。阿豪认为,他的手艺绝大部分来自师傅、菜谱、阅历、客人的表扬或者批评……不过阿豪也承认,他烧菜感觉最好的时候,如入无人之境,并不记着那些程序。
紧接着,我又很快发现,蓝猫酒吧这位与美食有着深厚渊源、几乎完美的“大杂烩”厨师,居然也还保有其他一些颇为不俗的兴趣和见解。
比如说,有一次蓝猫酒吧的深夜小剧场结束后,阿豪和我在一楼院子里坐了会儿。
我们聊起了刚才那场话剧。两个动情的、撕心裂肺的、高声控诉的年轻人,从头到尾,他们用各种语调和方式重复着这样一个观点和疑问——“生活呵,为什么会是这样?!”
“话剧不仅仅是高声叫喊出痛苦,它应该有着更深的意义。”阿豪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大吃一惊。如同凝视神明般,深深地忧郁地望着夜空下的阿豪。
对了,当时正值春日,那几天阿豪有点花粉过敏。这种美丽而难堪的病症扭曲了他的脸,仿佛完全改变了他。他的嘴唇性感地肿起着,似乎等待着一个甜蜜的亲吻。稍稍换过一个角度,又更像一只过于成熟、快要溃烂的桃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了。
我思考着刚才阿豪脱口而出(也许是深思熟虑)的那句话。
在某种程度上,阿豪是潜藏着戏剧性人格的。有一次他告诉我,在“彩云之南”云游时,他曾经遇到过一群文艺青年。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文艺雅致,有的疯癫狂傲。每逢周末,他们必在阿豪打工学习的餐馆聚会。一餐结束,再转战街头小摊。
几次下来,彼此就熟了。
其中有一位画廊经营者,当地人。有一天他主动向阿豪做了自我介绍。“你是南方人?”他这样问阿豪。阿豪点点头。“你不像南方人。”画廊经营者接着说。阿豪眨眨眼睛表示疑问。画廊经营者就开了一个玩笑,说阿豪是他认识的南方人中最诚实公开的精神病人……
“因为南方人都藏着情绪,而你随时爆发。”画廊经营者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阿豪也笑了,但紧跟着又辩解,说哪里哪里,只是常常忍不住在菜里多放几把辣椒而已。
阿豪说那天晚上的夜色特别黑,而星星则特别亮。或许是夜色黑,才显得繁星闪亮,也或许恰恰相反。更有可能的是,“彩云之南”属于高海拔地区,空气稀薄,能见度高,光污染少……两者这才恰逢其会,同时发生。
“星垂平野阔呵。”那晚阿豪酒足饭饱,坐在路边摊旁的一棵大树底下,长叹一声。
“真是星垂平野阔呵。”阿豪听到旁边也有人这么说。好几个声音。有的沉闷,有的尖细,有的大,有的小。
再后来发生的事阿豪便不记得了。是后来别人转述给他的。说那晚阿豪躺在大树底下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大约一个小时后阿豪再次醒来,宣布要借用路边摊的小厨房为大家烧几个菜。
“我要烧一桌独一无二的菜!”阿豪大声说着。
“只有像圣人、疯子或者神秘主义者那样,拥有一个整体的视野,才能破译宇宙组织的形式以及……美食的形式。”
这句话的前半段是德国天文学家卡尔·史瓦西说的,最后一句阿豪被告知是他说的。
“不会吧,怎么可能呢?”阿豪表示完全记不起来了,“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说出那么深奥的话呢?”
但画廊经营者坚持说他听得一清二楚,并且补充强调说,那晚阿豪在大树底下一觉醒来,说了很多振聋发聩的话,然后便冲进路边摊的小厨房,三下两下制作完成了几个菜肴,并且亲自端至树下。因为阿豪酒意尚在,所以盘子在搬运途中晃晃悠悠、颠沛流离,然而,“然而,”画廊经营者说,“那天你烧的菜真是极致美味,真是好吃极了,神秘极了。”
画廊经营者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没吃过如此具有艺术性的菜肴。”
二
蓝猫酒吧老板克里斯托夫从远方带来了消息。
“托马斯要来了。”
阿豪头一个告诉我这事。那天他从二楼(厨房)下一楼,我从一楼上二楼,在楼梯口,我们差点撞上了。
“你知道……托马斯要来了吗?”阿豪的脸冲着我,有一种轻微的压迫感。
“托马斯?”
“是的,托马斯!托马斯·基尼利!”因为激动,阿豪变形的五官微微泛红。他大声叫喊着一个我仍然感觉陌生的名字。
我努力保持着克制。我是阿豪的主管,在信息面以及常识领域,不能处于劣势状态。
“托马斯……哦,托马斯呵。”我的语气平静且威严。
当然,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关于这个托马斯的前因后果。托马斯·基尼利,澳大利亚国宝级作家。这位托马斯近期将去上海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其间计划辗转来蓝猫酒吧做客。我们知道,这些都是老板克利斯托夫的关系。在蓝猫酒吧,确实隔三岔五能见到一些闪闪发光的人,当地热心文化交流的公益人士、好莱坞的三流影星、欧洲重要文学奖项的新晋得主……但像托马斯这个级别的好像还是头一次。
“托马斯要来了。”每个人都在说。
“那可是个大人物。”阿豪尤为兴奋。
接下来的事很快分成了几个层面。其中一个涉及那天午餐的物质部分。这部分主要由阿豪和几个吧台小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