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下

作者: 陈萨日娜

我上到山顶的时候,十个韭菜合子还是凉了。

今年暖得早,四月末花就开了有八成,漫山的樱花白团团,从远望去,像躺着的云。

我喊赵大连吃饭,他说,等会儿。然后继续给那棵有五年树龄的树授粉,紫色的药剂飘下来,落得他半张脸都是。赵楠倒是不用劝,闻着味,张开手臂就朝我跑,两百多斤的身体扑过来,把我撞到地上。

赵楠说,妈,我扶你。手里扯的却是裤脚。

我说,不用,你吃饭吧。等我站起来拍干净一屁股土,他已经在吃第四个韭菜合子了。

我说,儿啊,别都吃了,给你爸留几个。

他还在吃。

我说,儿啊,上午都干啥了?

赵楠说,帮我爸授粉,给弟弟授粉。他管二十棵没有产量任务的小树叫“弟弟”。已经四月末,授粉若再拖,往后的活儿都得耽误,赵大连只好领着赵楠一起上山。虽说十八岁的人还没八岁的懂事,但眼下实在不是挑剔的时候,毕竟不能指望春风体谅人。

赵大连这时候从坡上下来,离着老远就问,赵蕊呢?

我说,在家,咋劝也不跟我来。

赵大连问,就她自己?

我说,是,要不咋整,韭菜合子都凉了。

赵大连眉毛一拧。我赶紧说,没事,正睡觉呢,我来给你俩送完饭就回去。

赵大连没理,跨上电三轮说,走。

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俩快忙吧。

赵大连掉过车头说,赶紧。

一路车骑得飞快,哪条道近抄哪条。还差几米进院,我跳下车去喊赵蕊,屋里找了一圈没见人影,顿时脑袋就空了,忙回头喊赵大连。刚跑到门口,就见他青着脸四处张望,旁边围的都是邻居。盲人老杨和媳妇摸着墙走过来,拉住我说,往西边找,我那阵听见小蕊说话了。

可到底还是晚了。我们赶到的时候,栅栏敞着,空气里都是腥甜,我迟疑地上前一步,看到地上叠满了雪白的樱花和新绿的叶片,正中间,赵蕊趴着,不知这样睡了多久,手里还握着电锯,嘴唇伴随呼噜一张一合。我蹚过一地碎叶,蹲到赵蕊身边,看到没有划伤,然后沉沉地抬起头,数了数,一共四十八截被锯断的树桩,椭圆的伤口仰面朝天,整齐得刺眼。刚刚跑的时候我绊了一跤,手心还在出血,现在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赵大连蹲在三步外的水管旁抽烟,看上去比平时矮,也像是一截断桩。我和他互相看了一眼,默认了让赵蕊再睡一会儿这个决定。

自从烧没了书,赵蕊已经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此刻也许是累的,她趴在地上,鼻息难得的深沉和平稳。赵楠捡起一根树枝,走过来捅他姐姐的鼻孔,被我挡开。可还是吵醒了赵蕊,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眼神浮在半空,忽然说,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然后重复着这句话,稳稳当当地往家走了。

我低了会儿头,开始收拾园子。上面的树干肯定是死了,捡回去晒干,够烧几回火。花和叶子煮煮,也许能喂猪。赵大连捏灭烟,走过来说,明天赶紧去吧,找镇上新来的老中医去看看,别等了。

我说,行,那你和赵楠中午吃啥?

赵大连说,别管了,赶紧去。

赵楠在一旁抱起肩膀,拧着眉,忧心忡忡地说,高高高,实在是高!按按按,实在是按不住!他学的是电视里的降压药广告语。他很爱学别人讲话,最近是学降压药广告里的患者。

去镇上的公交一天两趟,早六点晚六点各一趟,从家里走到车站要二十多分钟。赵大连和赵楠今天还得去山上授粉,我四点起来给他俩捏了一盖帘饺子,然后五点二十将赵蕊哄起来,喂她吃了个鸡蛋就往车站走。

天蒙蒙亮,大地的尽处泛出虚白的微光,像一只没睡醒的眼。路上,赵蕊又好几次要躺下来看花。我连拽带哄拦着她,眼看公交车要赶不上,身后忽然响起电三轮的声音,赵大连朝我喊,上车。

我说,你快上山吧,赶趟。

赵大连说,赶紧。

我推赵蕊上了车斗,见赵楠横在里面睡得正香,便给他掖了掖裤腰。赵蕊很喜欢坐电三轮,她抱起膝盖时,把脸贴到上面,不吵不闹地闭上眼睛。凉风吹过来,我摘了头巾给赵楠和赵蕊盖住,脑袋斜枕上赵大连的后背,是少有的安静。我半睁开眼,看着地平线处那道白光随车轮的颠簸颤抖起来,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和赵大连还在种杏树,第一年种的树开花的时候,有了赵蕊。第五年树发条的时候,有了赵楠。后来种杏子不挣钱了,山东那边开始引进果苗,我俩就心一横,把杏树全砍了,成了全村第一户种樱桃的。风又凉了些,吹得我睁不开眼,地平线也看不清了。

老中医坐诊的地方是药房里面的小套间,屋子里摆了好些玻璃罐子,里面泡着皱皱巴巴的根须,老中医坐在中间,也像一味干燥的药材。

我拉着赵蕊走进去,老中医问,怎么了?

我说,二级精神病。

老中医问,多大了?得病几年?

我说,二十三了,得病六年。

老中医问,发病一般什么表现?

我说,就是不睡觉,还有作闹,昨天刚把家里樱桃树都砍了。

老中医说,手。我把赵蕊的手腕递到号脉枕上。赵蕊顺从地伸出胳膊。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到了有中药味的地方,她就特别听话。

老中医点着太阳穴问,从小就不太正常吗?

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小时候特别聪明,学习好,还懂事早,可能就是心思重吧,十岁的时候,她弟弟确诊了中度弱智,她就觉得这个家以后都得指望她了,学习更要强了,扣一分都不行。后来可能压力太大,高考作文跑了题。就算跑题,其实也能上个一本大学,但是孩子不甘心,非要复读,本身压力就大,结果还赶上大综合改革,物理、化学撵撵还能跟上,就生物,说什么也学不明白,学不明白,孩子就钻牛角尖,到后来就总问一个问题,问“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上课一遍遍举手,老师不理,她就砸书桌。高三哪,同学都有意见,实在没办法,我们只能把她领回家,一回家就彻底不行了,吃药也不见好,还是反复问“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后来我们发现她手里有书的时候能好点,给她一本书,她安安静静能翻半天,但必须得是高中《生物》必修二。

老中医说,你坐着讲。然后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凳子。

我坐下说,手里有书是缓解点,但时间一长,她就离不开这高中《生物》必修二了,走哪儿都得搂着。我担心她把书丢了、撕了,还特意买了几十本在家备着。结果上个月,一个没看住,她将所有书一道扔灶膛里烧了,然后就闹,要书。我和她爸去买,人家说现在是下半学期,高中《生物》必修二调货得等两周。我又去找别人借,过了三天才借到,就是耽误了这三天,她就再也没好过,一宿一宿不睡觉,反反复复问“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

我讲完,老中医的手指还按在赵蕊的寸关尺上。过了会儿,他像回过神儿似的问,就是说,你家还有一个这样的?

我说,是,她弟弟也这样。

老中医叹出一口混浊的气说,祸不单行哪,可怎么弄?

我轻轻“唔”了声,算是回应。老中医却木然地追问,啊?怎么弄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就那么弄呗。

老中医给赵蕊做了两个小时针灸,又开了几服药,等着煎药的工夫,我带赵蕊去吃午饭。阳光晒得人有点飘,从脚心到脖颈都热烘烘的。我牵着赵蕊在马路上走。道很窄,车很多,我换了只手牵,把她护到里侧。

赵蕊因为来到了镇上,心情很好,走着走着,忽然攥起拳头当作话筒,大声唱起以前学校的校歌,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我用巴掌捂住她的拳头,另一只手把她的肩膀揽进怀里,轻轻地拍。她还想唱,我说,闺女,咱中午吃大肉面好不好?她点点头笑了。

吃完饭,离发车时间还早,我想回药房等着,赵蕊却是依依不舍的样子,以前她特别喜欢和我逛街,啥也不买也爱跟着,自从得病后,我俩几乎再没这样溜达过。想到这儿,我领着她进了附近的地下商城。地下商城都是卖服装的,纱裙、阳帽挂得到处都是,比人还着急春天的来到。我在过季的棉毛衫里捡了捡,没啥合适的,到最后就给赵楠买了三双袜子,给赵大连买了两条裤衩。赵蕊相中一条小短裙,实在没处穿,我哄着她换了件同样花色的莫奈尔背心。

晚上七点半到家,我紧赶慢赶地做完饭,带着赵蕊去山上找那爷俩。十点钟,我把赵蕊、赵楠领回家,安顿他俩睡下后,又回到山上去。下半夜两点,我和赵大连终于给三百棵果树授完了粉。

到家后,赵大连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我从塑料袋里拿出白天买的裤衩说,你的。

他斜了一眼说,买这干啥?

我说,碰上了,穿呗。

他拧了下身子说,有啥用?

关上灯,我躺进被窝里,感觉一副筋骨像捆柴火似的散开了。过了半天,我听见赵大连很漫长地吸进一口气,便知道他也没睡着。我拢了拢枕头问,算没算今年能挣多少?

赵大连翻过身说,算了,不雇人,不买水,能少赔点。

我俩背对着,同时裹了裹各自的被窝。

赵大连忽然说,明天你上农科所,把小刘叫来。

我说,干啥?今年都剪完枝了。

赵大连说,嫁接。

我想起了上个月,农科所来推广新型嫁接品种,可是家家忙着浇地,谁也没搭茬。我说,那是试验,不保活。

赵大连说,让你去就去。

我没再说话。合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果园没砍时的样子。以前一开春,农科所就来推广剪枝技术,别人怕祸祸,都不愿意用自家的树示范。就赵大连大方,年年让专家来我家剪,几年下来,我家果园成了全村坐果率最大的樱桃园。

一早,我将实验员小刘接来村里,赵大连已经在果园等着了。听完赵蕊砍树的事,小刘惊讶地走进去,没过一会儿,勾着脑袋出来,也点了根烟。小刘说,大哥,要不把树桩刨了吧,挪几棵九年的树过来,别白瞎了这园子。

赵大连摇摇头说,不是季节,不折腾了。

小刘说,上次我来宣讲,政策你都听见了,就算嫁接成功,也补贴不了多少钱。

赵大连说,知道。

我在旁边插不上话,想回屋看看,一转身见到赵蕊倚在门框上,红着脸,笑眯眯地盯着小刘。我走过去想给她梳梳头,低头发现她屁股上全是血。我赶紧挡在赵蕊前面说,闺女,快回屋吧,来例假了。她挣开我,还是望着小刘笑。

这时候小刘朝屋里走过来,我只好松开赵蕊迎上去说,兄弟,中午在这儿吃吧。

小刘说,不了,嫂子,我就是问问你,小楠小蕊看过“歪病”没?

我说,小时候找过,没啥用。

小刘打开手机,抄下一串电话号码给我说,这是郭师傅,前阵子我大姑要不行了,找他来给看看,现在能下地吃饭了,你留着,万一想试试呢。

送走小刘,我跟赵大连带着赵楠、赵蕊上山浇水。虽说都是小树,果不甜,可园子没了,剩下的山林就得当眼珠子护着。赵蕊站在树下跟花说话,赵楠躺在地上自己玩,玩了一会儿人就不见了,吓得我刚要去找,他自己抱着盲人老杨家的狗回来了。我回去浇水,没多一会儿,听见狗叫,赶过去看见赵楠薅着狗尾巴甩,我训了他几句,刚转身,他又趴在地上跟狗闹。赵大连过来揍了他两下才老实一点。

晚上,我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打个盹的工夫又醒了,之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背后,赵大连又发出漫长的呼吸声,我侧了侧头说,果园非得嫁接?

赵大连沉闷地“嗯”了声。

我说,不活咋整?

他说,试试。

我翻了几遍身,还是睡不着,又问他,为啥非得嫁接?

他把被子往头上蒙了蒙说,能换个活法,就试试。

我想了想说,今天小刘给我介绍了个看“歪病”的。

赵大连斜过身子说,跳大神?

我说,小刘他大姑都给看好了。

他躺回枕头上说,你看着整吧。

我有点困了,沉沉地要睡着,听见赵大连说,净扯淡。

郭师傅到的时候是晌午,阳光洒满屋子。我按他说的将窗帘拉好,点上香,把赵楠和赵蕊归拢到炕上坐着。郭师傅拿起文王鼓和赶仙鞭,浑身顿时哆嗦起来,大喊一声“哎嗨”,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龙归沧海虎归山,弟子今天请仙童,病人就在床当中。赵蕊有点害怕,拉着我想走。郭师傅忽然停止哆嗦,伸出手唱,叫帮兵哪,你是听哪,来棵草棍我迎迎风呀。我连忙递上烟和火机。郭师傅猛吸两口,睁开眼说,你们村里有户人家,两口子都是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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