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
作者: 钱幸报警!有人……有人……在我家里,死了!
寻短当日
清晨明亮,但刘芬芳想了结。
她打眼望了望天台围栏兜住的十八层半空。慢慢挨近,脚上套了一双红绣鞋——出嫁时她娘给她缝的——往前探头,一阵风迎头砸来,冷,身体骤然硬了。铃声即刻响起,老赵打来的。他让她回来做饭吃饭。她说饭做好了就在锅里。又要她去买烟。她说家里还有烟,在客厅五斗橱第三个抽屉。老赵懒洋洋蹦出一个“噢”,叫她找钓鱼工具,说是她收拾的她不找谁找呢。七八点钟的太阳灼人了。刘芬芳嘴唇发黏,上下唇快长住了。想回绝,但很难从身体里打捞出反抗的话语。顺从的时候多了,顺从就成了一张皮肤,在她身上慢慢妥帖了,简直连皮带肉。
接下来要做的事儿,不过是重复。过去的日子像长了翅膀,飞快结婚,飞快抚养女儿长大,飞快老去。她就像住在铁轨旁的人,推开窗就见“日子号”高铁呼啸而去,一脸蒙灰。每一天跟她都是旧交情。身子骨里响着一个节奏:做饭——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做饭——刷锅洗碗——做饭——刷锅洗碗。忙里忙外,忙亲忙故。锅碗瓢盆叮当响。她是头不歇脚的驴子,蒙着头围着男人和孩子熬转,磨出来的只是些生活琐碎。上次这样想时,公婆也在熬转圈子里。多年后他们熬转到那边喝茶去了。没了爹娘的男人仿佛苍老了许多,又好像突然变小,要从她这里讨出补偿。那时女儿还没出嫁,日子飞跑得只剩模糊的、不那么具体的、可感得吓人的影子。还得撑下去,再说老一辈的妻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是有传承的。她又不是例外。被指使怎样?都是自己男人。被打一顿又怎样?她不是头一个。老妈教诲了,为人妻就应该多忍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女人嘛,你就得耐得住,忍得住,还有孩子呢。
如此,她回家。沙发熨烫老赵后背,电视黏着他眼。他下巴一抬,傻站着干什么?端饭去呀!她看着他,慢慢钻回厨房。回厨房才妥帖,她好像酱醋油瓶,归类在局促潮湿的空间。或者像角落里的葱、冻白菜,既卑贱又顽强,存的时间久,也不必轻拿轻放。这事怪谁呢?怪不得老赵——一个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也不打老婆,挣钱养家,没让刘芬芳下地干活在外奔波——亲戚邻居羡慕哪,说她有福气。老赵啊,只是懒,嘴巴坏点儿。这又算什么呢?
一年前,老赵退休了。日子,慢下来了。
老赵在家里扎根了,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个家忽然拥挤了、嘈杂了、杂乱无章,没有下脚地儿似的。拥挤还倒其次,日子成了细水长流,成了千秋万代。日子追赶日子生发,从上一个日子的齑粉里孕育,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套着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催着一个日子。她的头发眼见着全白了。老赵可能就是这些日子的指挥官,瓢泼大雨似的往她脸上揉。他是老天爷派下来让她去取经的。丫的!受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她就要魂归西天了。可老赵躺在那儿,骨头全碎了,唯独手关节灵巧,指指点点,一会儿吩咐她干这,一会儿又让她干那。她说点儿什么,他就耳聋。她忙不迭,他瞧不见。他俩像两颗齁咸的老咸菜堆在家里。天天的。这日子,菜咸了淡了,肉多了少了。挑挑剔剔,絮絮叨叨,鸡毛蒜皮。老赵吃完饭还得发一通牢骚。不是交流,是自言自语。但他随时要她应声,若听不见他就气得捶桌子。刘芬芳觉得老赵是长在屋子里了,哪里是长啊,是漫山遍野了,来克她的呢。
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哪是相濡以沫啊,是变成让她“心跳加快、血压上升、血糖升高”的词儿。丫的,日子咋这么慢了?
水烧开了,下的面条一根根泡大、肿胀,吸饱了汤,既贪婪又浮肿。她坐在板凳上等他撂下筷子时的那声“啪嗒”。刷锅洗碗后她想着是不是可以重操旧业,再拿出那双绣花鞋打量。老赵开始号了。旧毛病了。腰疼。
她机械地站起来,像背后上了弦似的。她还得给他拿药。
结婚十三年
老赵外面有人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不是什么奇闻怪事。男人事业有成了,心情放开了。她不敢跟人讲,怕人笑话。她到底要一些体面。但这种事好像能打洞穿墙。街坊的眼神里都有点儿鬼祟。什么都看透了,还替她找好了借口,替她原谅了他,替她忍辱负重了。男人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哪。她低着头与旁人走得更远了。她本来就笨嘴拙舌,现在又成了弄堂里的活笑话。
什么时候有的?谁先惹谁?是要闹离婚吗?这个词跳出来,都吓她一跳。她身边没有婚姻的样板间,都是豆腐渣工程,但没人就因此毁房拆屋。不值得,孬好是个家呀!
老赵出差,女人来了。
刘芬芳透过猫眼睃她脸。瞧得出她装潢独特。一头新烫的短发,皮肤白点儿紧实点儿。她盯得太认真,才见着女人身后跟着几个壮劳力,杵在门口,砰砰砰砸门。这意思是要摊牌。刘芬芳庆幸女儿在娘家,而后,她浑身热了,腿打软,觳觫。她钻进厨房抄起一把剁馅刀。门在往里抖动,好像一张鼓面了。她一下拉开,两人面面相觑。女人刚开口,刘芬芳老骨头里就蹿出来一股火,接着手里的刀捅扎进木门上。使劲儿早了也没用,人家人多势众。女人侧身,一个壮劳力拔下刀来,他们都进门了。她尽量不卑不亢,站在厨房门边,他们把她堵住。眼前乌泱泱的。都按兵不动了。她听见女人的声音,好听的,清脆,声带显得娇嫩。她竟在诉苦。后面的壮汉开腔了,说让她想清楚,抓紧带着孩子滚出去,给老赵和女人腾地方。
但刘芬芳缓醒过来了。腾地方?就这点儿地方,还是跟老赵风里雨里攒下的日子堆积起来的,把她从一个白面皮女人熬成了如今模样,要她滚?孩子呢?孩子去哪儿?她咬紧下唇,忽然夺过刀,扬起手要抹脖子。壮劳力也惊吓,拉胳膊的拉胳膊,扯腿的扯腿,纷纷做和事佬了,尴尬中浮出一丝尊老爱幼的虚假温馨。刘芬芳拔刀相向,插到了橱柜上。她哭了,蹬着腿哭的,两脚来回在水泥地板上蹭。女人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通知一下得了。
那天晚上,安眠药顺着腔道往里走呢。等待死就像等老赵回家。刘芬芳原来不觉得自己老自己破败,这么一对比,感觉出来了。自己就是一间发着霉味、潮湿破旧的公房。那个女人就是新装修带玻璃窗的高层小公寓。比啥呢?睁眼闭眼的工夫一下就老了。日子真快,快得让她的胃抽搐,胃打卷,胃扭结。她歪了歪身子全吐了。头昏眼花,胃里张开大嘴一下吃了她又吐出来。一些药片还没完全消化,像一个个白色句号,杵在地上。她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末了凄苦笑笑。表演啥呢?矫情啥呢?这日子早晚还得过,男人还得回家。
老赵回家,眼睛先是顾盼着瞧她,笑嘻嘻死皮赖脸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朵康乃馨。打了蔫,淡淡的败兴的粉,仿佛谁家贴的喜字旧了。她挓挲着手不敢接,好像这是手榴弹。老赵又笑了,说,给你的,洋气吧?我看小年轻都买来送老婆,今儿也让你洋气一回。她看他一眼,好像看他骨子里到底有什么鬼。他目光一躲,声音吊起来,说,我饿了!你做的饭呢?她不问,看来他不说的。他不说,看来这婚姻还没死透,还能支棱两天。她问不问呢?她问就是把娄子捅出来,就是鱼死网破,让那女人捡漏。想要维持这个家,就得拿出像样的宽容。老赵不提,说明外面女人的事还不算事。老赵掏出八十块钱,她接过去,痉挛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老赵格外开恩也格外开怀,你看,你们女人还是俗吧,就喜欢钱,做饭呀!
她在嘴里收紧了两颊的肉,尝到了血腥气。不管是花还是钱,老赵都是第一次给。做了亏心事的男人真是大方,真是值得她苟且偷生。偷生给了她一种耻辱感,耻辱让她觉着有一种低贱的快活。怪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野草的快乐你不懂,你怎么能懂呢?给人踩踏、碾压,贱到泥里,又从泥里爬出来,甩甩头,偏要快活。犯贱,跟吸鸦片一样有瘾头的有劲儿的。能想到野草想到鸦片,说明刘芬芳有点儿文化。真的,她有一肚子墨水啊。做完活到厨房净手,恭恭敬敬捧出一本书——属于她的体面时刻降临了,她简直是把这种体面埋在身体里,长出来一些自尊,受辱时可供收割——是一本诗集,是老天爷的恩赐。翻了一下里面有字,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她要从里面榨取一些气力来。想想老赵大字不识一个真难为他了。每当她读出商标看报念路边招牌,显摆她能而他不能时,他就生闷气。所以她适可而止,从不妄图还有一本书。恐怕这是她跟白纸黑字的密谋,是背叛他呢。可越如此,她越感到一种隐秘快活和超脱。兜在怀里,油纸包好,歪歪斜斜在书皮上写上“芬芳的书”。
她的字,线条推搡拥挤,像发育不良东倒西歪的一家子。这不打紧,书才是更破更烂。书虫蛀了又被油脂浸了,缺了一块一块的字,被雨水泡过的还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管怎样,这是她的书。翻开就是她的天地了。她把它放在橱柜里。橱柜一天擦两遍,为了书,咸菜缸和面袋子都委屈了。它简直比她阔绰,还住上了单间。洗了手再洗把脸,拢好头,憨厚地虔诚地甚至是低眉顺目地——就这么说吧,像伺候老赵又比伺候老赵还周到——把它取下来。在昏暗发黑的灯泡前,百般珍惜地翻看。可是万幸中的不幸呀!怎么是一本诗呢,没用!真没用!印刷厂实在骗人,一行七八个字,除去虫蛀的、油浸的、水湿的、缺胳膊少腿的,意思不明朗不痛快,既没有知识也没有力量。刘芬芳是有点儿文化,但文化没那么深。她横看竖看,叹口气,把蜡烛油抹在第一页,让它油光锃亮的同时,散发出蚊虫不喜、油盐不进的味儿。
一次,恍恍惚惚打开橱柜瞧见它,封蜡皮的书一打滑从她手里脱开。她转身去捡,砰,插在橱柜上的刀掉下,落在她常站立的地方,正好能砍她的脚。险哪!她被这本百无一用的诗集救了。她翻开不是为了读它,而是为了感受它,也不是感受它,而是把自己转移,从一个字走到另一个字,从一个虫眼猜到另一个虫眼。字慢慢活脱起来,跳将起来,火树银花、张灯结彩、花色斑斓,一个顶好的新世界。
她吃饭,听老赵咀嚼。他不说话,他的嘴一到家里就扎紧了。她张了张嘴,破了皮的口疮还在散发着血腥味儿。从他回家频率来看,应该是结束了外面的情况,真令人感动。当然也说明她在这场鏖战中没白白牺牲了宽容美德和等待的时间。这时电视节目介绍起诗人,刘芬芳抬起头来。通常老赵会快速调台,这天他没有,他低头咀嚼。主持人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诵。熟悉啊,太熟悉了,忽然间她知道了。写诗的死了好多年了,躺到火车道上死的。
刘芬芳震撼了。在她寻短见的时候,她得知诗人曾自杀成功。她是个平凡的人,他是个天之骄子;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他是个抛却一切的诗人。她很愚蠢只识得一点儿字,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了又太通透了,想惩罚自己也顺道惩罚世界,但谁也没能惩罚上。他们那么远,就在这一会儿,她从伟大的死中看到了死的普普通通,她从伟大的死里看到了死的庸俗。
夜里她辗转反侧,终于决定原谅老赵。他是跟她是最近的活着的人呀!原谅他鼾声轰轰隆隆,像一列正向她奔驰而来的火车,而她卧在即将抵达的铁轨上。
结婚二十年
这回老赵领回一个男孩。他说他旧交出车祸了,留下孩子要他照顾。都有十来岁了,瘦巴巴的,骨头像要从肩膀里穿出来。只有眼睛活生生的,滴溜溜转。好半天,刘芬芳看出来了,男孩眼睛是斜的。
背着孩子,她跟老赵吵架,让他哪儿领来的再送回哪儿去。老赵咬死了孩子无处可送,说她没有良心,那好歹是一条命啊!他讲这话时拿脚蹭着地板,垂着头低着眼不看她。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软弱和疲惫。软弱和疲惫长了脚,慢慢挪到她身上把她都沾染了浸透了。她没法拒绝了,主要是没法拒绝忙碌起来的诱惑。女儿住校不回家,她空出很多时间。老赵这时带回一个艰巨任务,一份长期工作,一张吃饭的嘴。看来他真打算再给她找点儿事做。
她打量男孩,做好了厌恶他惩罚他的准备,比如给他难看的脸色和齁咸的饭菜吃,可男孩不抱怨,他侧着身子斜着眼往墙角上横。比如把课本杵到右边脸,一边看一边怀疑的样子,他也知道自己多余,走路都是静悄悄的。没人管他就待在阳台上拆垃圾、撕纸、点火,她就打扫、整理、灭火。她给他理书包发现一只破球鞋、黏了鼻涕的试卷、撕碎的作业本。看来他的日子不比她好过。他毕竟是个孩子,她毕竟也做过母亲,他们毕竟都是老赵的寄生物,渐渐地经营出一种同病相怜来了。
有时刘芬芳站他身后看他写字,他拿着课本脑袋慢慢转到一边去,看书时头扭过来扭过去,干脆就撕下一页塞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后来她坐在他旁边,拿出“芬芳的书”,翻到某一页:“夏天/如果()没有鞋匠/我就打着()/站在太阳()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你来()/你()看看太阳/和你()人/一起走()”。她喜欢看不成样的句子,因为那就像她。贫穷、破败,日子钻满了洞眼。她想象诗人在里面到底塞了什么字,也想象塞进去字的时候诗人在想什么。如此一来,这诗就不单单是诗人的诗了,也是她的。因为她参与了。她一个家庭妇女,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竟然参与到诗歌里头了,她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属于原野的芬芳的味道,让她是刘芬芳又不仅仅是刘芬芳。她闭上眼睛,继续填空:“夏天/如果(咱们村)没有鞋匠/我就打着(招呼)/站在太阳(地里头晒)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高兴)/你来(咱家吧)/你(好好)看看太阳/和你(认识的熟)人/一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她发现,她竟然跟着男孩在学习新词。她学会了在吃饭时微微偏脸,跟男孩对视,然后就来到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