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如云

作者: 刘汀

全球厄尔尼诺,夏季的表现是多雨,三两天一场,一场三两天,北京差点儿下成南京。已然入伏,雨多本是好事,凉爽、湿润。可我要搬家,最怕赶上雨天。奈何房租到期,房东涨价。疫情已过,涨一点儿也能接受,我想连签四年,挨到儿子上完小学。房东回得干脆利落:一年一签,长租免谈。谁都能想象出,明年此时,价还得涨。索性另寻了个便宜点儿的住处,搬出去,不受他辖制。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屋里乱糟糟。老婆一边打包一边感慨,还是想回自己家住。她说的自己家,是我们前些年买的小房子。小区叫海棠苑,在海淀和朝阳的交界处。一个小两居,勉强六十平方米,除了主卧还算宽敞,卫生间、厨房、次卧都挤挤挨挨,过道更窄,两人同行,有一个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就没法转身,跟挤早高峰地铁似的。也有优点,小区门口就是个公园,小月河穿园而过;再走两步是个“大众点评”上搜得着的景,叫海棠花溪。一入花季,河两岸海棠灿烂,水清草绿,让人愉快。说真的,那个家除了小点儿,别的都还好,我也挺怀念那儿的。

其他都已分类装妥,只剩杂物间了。这些东西,平时用不到,又不舍得扔,此刻才下决心“断舍离”给收废品的。几乎清空的时候,老婆收拾出一个信封,拍掉尘土,打开,是一幅字。

有用吗?她问我。

接过来,一抖搂,四散的灰尘让我恍惚了一下,定睛看看,才想起它的来处。这是我花一千块钱买来的。

留着吧。我说。

字写得没什么可看,废纸而已,不值当装裱挂起来,之所以留着,是因为想起了把它卖给我的富贵哥。

富贵哥是我们海棠苑的邻居。奇怪,很多后来没再见的人,我记得名字,甚至能背出他们的电话号码,可就是回想不出具体样貌。唯独富贵哥,只要这三个字一跃出,他的模样便立刻浮现眼前:锃亮光头,潮红面色,光洁皮肤,脖子上戴大金链子,还围个脖套,身穿黑皮衣,脚蹬人字拖。

想起他,是因为心里老觉得欠他点儿什么。

富贵哥是我给他起的名。

五年前,我刚搬到海棠苑,买了一辆电动车。为了一家三口能同时出行,又网购了儿童座椅。我自己装,拧螺丝拧得本来腱鞘囊肿的右手疼得不行,那座椅却总不牢靠。正懊恼,一只手伸过来,说,挺大个老爷们儿,干活儿没个样儿,给我。我扭头,见是个光头,脸上不但没胡子,甚至眉毛都简省得快看不见了,血管明显,纹路像刚剥出来的茶叶蛋。我对这张脸有点儿印象,知道是住一个门洞的邻居,但具体情况却不甚清楚。

大哥三两下装好儿童座椅,拍拍粉红色坐垫,说,闺女?

儿子,我摇摇头说,买的时候没注意颜色。又说,谢谢,谢谢,麻烦你了。心想,这时候要是掏根烟递过去,就好了。可惜我除了应酬时喝多了,很少抽烟,兜里也不备烟。以后应该装一盒在身上,又想。

儿子都是白眼狼,还是闺女好。他搭了一句,听起来颇有感慨的样子。

我俩都起身,蹲太久,腿有点儿麻,我一个趔趄。

别动。他扶我时大喝一声。我吓一跳,本来就麻的腿止不住哆嗦。

他武林高手般移形换位,飘到我身后,没等我做反应,后脖颈已被捏住。我心里大骇,搞不清他到底要干吗,本能地转身,那双手突然用劲儿,脖颈立刻一阵酸痛,脑袋酥如过电。

他好像在给我按摩。你知道,人的肩颈,被这么冷不丁一捏,像是给紧绷的钢丝绳卸了劲儿,立刻松快了。他的手有点儿凉,但又不是特别凉,像夏天放了一会儿的冰水。

他捏的不是我肩膀,是我颈椎正后方微微凸起的地儿。

富贵包。他说。

啥?我没听懂。

年纪轻轻,你这富贵包不小啊,得重视。他边揉边说。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因为长期久坐和脂肪堆积,在颈部形成的一个凸起,俗称富贵包。我还真没注意到自己长了富贵包,长期伏案果然“折腰”。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捏着脖子揉搓,尴尬而别扭。我趁他松劲儿时迅速转身,哈哈笑着说,没事,没事,最近胖了。

他面容严肃,赶紧治,要不严重了能瘫痪。

嗯嗯。我嘴里哼哼着回答。

这会儿我才注意到,大热天,他还穿着高领T恤,外挂一条金链子,阳光下挺晃眼。大哥掏出手机,说,来吧,上下楼住着,咱加个微信,有啥事说话。你要看病,咱医院有人,协和、301、北大、人民,咱的朋友遍天下。

我掏出手机扫他,刚通过,他电话就响了。他指着屏幕说,你看,你看,我正给一个朋友联系手术大夫呢,也是多少年的一个哥们儿,我给他找个院士做手术。院士,那可是给领导人看病的,看我面子,帮他切掉肚子里的瘤子……

犀牛吹上天,我差点儿笑出声,赶紧用咳嗽掩饰,趁机摆手,表示自己要接孩子,得马上走。大哥也摆手,那摆手不像一般人,像伟人在和群众挥手,动作缓慢,摆动幅度不大,摆到一定角度戛然而止。再看,又像是汽车雨刷器。

我跨上电动车,到附近公园转了一圈,才做贼一样回了家。

后来我渐渐发现,这老哥不管碰见谁,第一眼就先看人家后脖颈。但凡鼓起来一点儿,他必定双手捏上去,非给这富贵包来几分钟按摩不可。没有包的,他也伸手拍拍,说,挺直了腰板,小心以后长富贵包。

“富贵哥”就成了我给他微信的备注名。

当天晚上,我被拉进了一个群,名叫“长长久久”。我们住9栋9号门,看来是个邻居群。群里几十个人,有的备注房间号,有的备注网名,也分不清谁是谁。拉我进群的倒清楚,是富贵哥。进就进了,有事联络确实方便些。

十几分钟后,我正洗澡,放在旁边窗台上的手机嘟嘟嘟响起来,有人拨视频。我一脑袋泡沫,看不清是谁,伸手摁掉。对方又接着拨,我再摁掉。视频第三次拨过来,我怕单位有急事,关了水,披一条浴巾接通视频。这时看清了,镜头里是富贵哥。

没等我张嘴,富贵哥一通疾风骤雨般输出,兄弟啊,你这办事不敞亮啊。我把你拉进咱们楼群了,你多少得吱一声,给大伙问个好,是不是?都是邻居,还是得懂点儿礼数,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以后有什么事,远亲不如近邻啊。我把你拉进去,你一句话不说,好几个人都问我你是搞推销的还是骗子。我给人家解释半天,后来没办法了,我发了五十块钱红包,大伙才消停了。

我转身,一不小心碰到花洒开关,一股凉水直冲天灵盖,刚要起来的火气,立刻给浇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连忙道歉,说自己确实疏忽了,马上就在群里发消息给大家问好。

富贵哥见我态度诚恳,语气缓和了些,赶紧啊,还有,我替你发了个红包,你得把钱转给我。

没问题,没问题,我立刻马上现在就转。我说。

关了视频,我赶紧给他发了个红包。人家替我发了五十块,总不能就还五十,我转了六十六,多一包烟钱,数字也吉利。

富贵哥秒收,然后给我回了一个大拇指加两个字:上道。

我擦了擦身子,坐马桶上,又去群里看。他确实发了红包,没诳我。我赶忙留言感谢富贵哥,说自己是401新来的住户,请大家多多关照。邻居们比其他群热情,一串表情轰炸,都是“热烈欢迎”“亲人你好”“相亲相爱一家人”。还有一个直接说哪天来暖房,吓我一跳,赶紧回:刚搬来,还没拾掇利索,等收拾好了请大伙来做客。退出的前一秒,我往上滑了下屏幕,刚好滑到富贵哥发的红包,好奇点了一下,竟然还没抢完。我抢了一毛钱。顺势看了一下别人,发现都是一毛钱。原来这老哥发了个五块钱的均包,一共五十个,每个一毛钱。

我立刻明白自己被忽悠了。吃一堑长一智吧,跟这样的人做邻居,得处处小心,谨遵非必要不接触原则。

晚上睡觉,我跟老婆说,楼上那个整个脑袋都没毛的大哥,你注意点儿,这人太鸡贼。

老婆说,你说话怎么那么损,人家那不是还有睫毛?

你见过他了?我问。

刚搬来那天就见了,人家还帮我搬了一次东西,为了感谢,我从你的华子里抽了一盒给他。我虽然不抽烟,但家里备着一条华子。来了抽烟的客人,掏出一盒来装装样子。

我听了,真是又想气又想笑,最后只说了句,反正少主动搭理他就行了。

你不搭理他,防不住他每天都搭理你。

先是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长长久久”群里的消息。七点,富贵哥雷打不动地发当日的限号情况和天气预报,并仔细叮嘱加减衣服、带雨伞之类;遇上个什么节日,还有特制的表情包和小视频伺候,每个里面,都少不了他那颗卤蛋脑袋。我心想,这哥们儿肯定没工作,有也是在居委会挂闲的那种。我立刻把“长长久久”群消息折叠,眼不见为静。

再是几乎每天下班回来,都见他靠着一辆黑色大众,在那儿跟几个人边聊天边抽烟。他说话张牙舞爪、口吐飞沫,这架势不用猜,必定是又在吹牛。男人吹牛都一个样,我喝多了,说起过去在大学时的豪言壮志,也这副熊色。我要么绕着走,要么把手机放耳朵边,假装打电话。他跟我打招呼,我就点点头,示意自己不方便多聊,赶紧钻门洞。小偷一样跑爬上四楼,进屋关了门,才长出一口气,几乎是过地雷阵的感觉。不免又觉得好笑,我又没拿他家东西,怕什么呢?可下回遇见,我还是落荒而逃。

总有逃不掉的时候。

搬到海棠苑第二年的夏天,北京最热的一日,才上午九点,地表温度就超过四十摄氏度。下午,淤积的热量,已经把地球烤成了一颗干炸丸子,我开一辆比亚迪电车回来。车是几个月前买的。我摇了八年号也没摇到,后来转为申领新能源车牌,不久拿到资格,六个月内有效,便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一辆车。小区里没车位,车就一直停单位楼下,最近单位物业装修,没法停了,只能开回来。

小区周围的路边都停满了,只有靠近门口还有个空,但那个空看起来跟我的车一边长,老司机应该能停进去,我一个新手,有点儿费劲儿。费劲儿也没招,只能一点点往里面挪,惹得后面被堵的车不断鸣笛。

过了十分钟,还是没停好,路上已堵了七八辆车,嘀嘀声的长度能听出司机们的不满。我想算了,先开走绕一圈再说。这时,有人啪啪啪拍车窗。我摇下车窗,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杵进来,干吗呢?!干吗呢?!会不会开车啊?!路是你们家的?!堵多长时间了!

眼前金光一闪,竟然是富贵哥。富贵哥也认出了我,口气立马变了,哎哟,兄弟,是你呀,别急。新手?来,你下来,我给你停进去。

我赶紧下车,他三两把轮就把车停进了窄窄的空当。

多谢老哥,你车技真好,一看就是老司机。我连声道谢。

富贵哥没搭理我,跑回去开自己的车。他的车开过来,停下,说,上车。

人家刚帮了忙,我不可能拒绝,就去拉后座的门。锁着。他扭头看我,眼神里像有把小刀子,意思大概是你怎么回事,坐前面来!我赶紧坐到副驾驶。富贵哥的车绕到附近的加油站加了油,十分钟后才进小区,停在9栋9门楼下。楼下有两处安装了地锁,像是车位,但又没画线,应该是自己装的。这十分钟,是我这半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十分钟,比高考时数学卷的最后一道大题还难。富贵哥手机倒扣在驾驶台,一直响,但他视而不见,全程一言不发。我几次想说点儿什么打破尴尬,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有几句话到了嘴边,又颤颤巍巍滚回肚子里,像是喝多了想吐没吐出来的半消化食物。

富贵哥似乎并不打算下车,我也只好干坐着。

我想起今天自己带烟了,赶紧掏出来,递给他一根。是的,我开始抽烟了。我自己都记不清从哪天开始,总想点上一根,让那团淡青色云雾到腹内游走一圈,然后喷吐出去,笼住眼前,把自己跟这个世界隔开那么一小会儿。这一年过得艰难,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可以把任何不顺都归咎于疫情。业绩不佳、家庭矛盾、股票大跌,一切都是非战之罪,一切都是疫情闹的。

点儿八的中南海,四块钱一盒。他瞅了一眼,接过去说,我平时只抽华子。

您将就,下次给您带华子。我给他打火,心想,刚搬来那天你就抽我一盒华子了。

他肺如风箱,一口气吸掉少半根烟,长长一口气吐干净,说,你这人啊,搞电脑的吧?

您眼亮,我是码农,写代码的。其实我真正的工作是一家网络金融机构的业务经理,往外借钱,我从利息里抽点儿佣金,也忽悠人们往里存钱,我也抽佣金。我不想告诉他真实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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