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山行

作者: 史玥琦

周不凡早算出那天有蹊跷,下午,他拾掇出从天津老家空运过来的麻布囊,三指习惯地跷立,剩下大拇指和食指往里探,依次捏出五十根艾草,轻轻排到古琴桌上。我和尹大哥屏气凝神,在他的蒲团上盘腿坐着。我盯着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在轮椅上挺身,右颊那块黑色圆痣上的毛也都根根竖立,肃然起敬。尹大哥则眼神涣散,关注桌角线香点燃时烟的走势,缥缈螺旋,从无定数,最终消隐到周不凡背后的挂画中。画是去年自淘宝购得,范宽的《雪景寒林图》,绢纸影印,未裱,双面胶糊到寝室墙上。烟近了画,冻作远山散不尽的云雾。

用的是春秋古筮法,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他一把抓起所有艾草,边念叨边往出择。这门课我推着他蹭过,国学院的古代数术,古法占卦是老先生开的课间小灶,课前踱步教室,瞥见周不凡桌上备书——《御定奇门宝鉴》,乾隆秘本,图书馆古籍区所借,寒暄几句,决定提携一二。该课的期末作业,是按五行配数原理判析学号吉凶,校内一时风靡,修课的学生甚有网上接单者。

揲蓍法简单古朴,课歇铃打响后,没人出去透气。老先生掏出一沓扑克,数四十九张,左右随机掰两半,象天地,扣掉一张,象人,再左右各除四,有余数,数出来撇到单张上。要是整除,就数四张,两边除好,拢到一块,再分开除,往复三次,手里的牌再除八,必得六七八九。六八为老阴少阴,七九为少阳老阳,老者为变爻,如此叫三变成一爻,十有八变而成卦,变卦之则参考朱熹的《易学启蒙》。讲毕,老师盯着周不凡。我们还在云里雾里,只他俩沉默对视,像两个棋手,又如相面。周不凡点点头,抚了下头上的发簪,表示心领神会。头发是自大一蓄的,刚能盘髻,现在已可盘桌上茶杯大。他将艾草来回倒手,香燃尽,刚好停下,一把打蔫的艾草递给我俩,说,有了,喂了吧。尹大哥从愣中恢复,接过来,转身丢给白团子,它从笼子上面又接过手,毫不犹豫地咀嚼起来。

按周不凡后来说,他当时没注意变卦的其余爻辞,也应作参考,只规矩地以本卦两变爻占,那是不对的,不准的,还是以偏概全,太过自信。我装作安慰的口气说,躲不过去,都是该着。此言显得我像一个命定论者,出事之前,我一直偏爱随机性和无缘由,对缜密的秩序轻狂怀疑,不由自主地将危险到来视为冒险的开端,大着胆迎上去。大一我光着膀子,跟中文系的另一个人打赌,要游到长江对岸去,缺乏准备,只游了四分之一就手脚抽筋,慌乱中摸到尹乐的胳膊,这是条入学前当过两年兵的胳膊,也是寝室长的。尹乐比我们大两岁,都叫他大哥,筋肉结实,身手矫健,直直架着我。路边人群聚集,有人喊要报警,他边游边吼,不用!回来了!之后我去首尔大学交换半年,交了女友,日韩混血,笃信佛教,并不守戒律。我怂恿她避开所有门清的寺院,专挑未知的去。在江原道,平昌郊外,我们曾在一处破烂的野寺过夜。村路上灯火明灭,左右林间,闪着无数绿莹莹的微光。翌晨她才从僧人处得知,那是段弃路,常有狼群出没。

郭杰回寝时,楼早已熄灯,我们已敲定上山的日子。他拎回一提袋盒饭,借着充电台灯看,有七八盒,是多出来的。学生会最近忙着预备毕业生赠礼,需人工打包,在樱顶加班加点,晚饭也来不及吃。两个月后我们毕业才知道,那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签、扇子、校园地图、明信片等,都经了他那双肥手,认真摆正。他不爱闻香,捏着鼻子,去开窗户。随后我们几个大快朵颐,挨个开盖,专挑肉夹。尹大哥嘴鼓着说,不凡大仙算好了,四月二号,一早上,日子时候都好,你到时没事吧?郭杰说,没事,只要没人打电话,打了也是没看见,没起来,没听着。我说,愚人节那晚别睡了,怕起不来,可以看看球赛。我并不懂球,但知道郭杰和老尹的唯一共同兴趣就只有球。大约一年半前,矮胖的郭杰深夜坦言,自己是个没爱好的人,只注重实干,看球也不关注谁赢,只欣赏灵光一闪的脚法,他说那最接近咱老祖宗围猎时候的狡猾。某次中文系男足缺人手,我强拉他上场,踢左后卫。只见门将把球传到他脚下,场上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强作镇定,后退两步,弯弓搭箭般扭着身子,瞪双圆眼,随即冲前奋力一踢,足球划出一个诡异的弧线,由我身前向界外飞去。

临时餐桌由两方脚凳拼成,说是脚凳,其实是军训前夕校方多发的一套方木椅,方便休息拉伸,自然也是上几届的“遗产”。透过新刷的棕漆,依稀可辨有人在凳腿刻的情诗,字迹歪扭娟秀,有爱、遗憾等字眼,落款一九八七。寝室分在走廊最里边,因为隔断,格局也和别的不同,面积多了至少一半,景色也因坐在最高层六楼最外,别致一些,南窗靠珞山,北门对茅房。茅房同水房一体,异味不大,常年敞门,再北一点是民国老工学楼,而南边香樟树的枝叶自窗子冒失地往屋里探,气味四溢,和周不凡所焚檀香一唱一和。军训过后,回收物料的人不出意料地把我们落下,我们就将余出的木椅搁到爬梯边,上床下桌,方便蹬腿借力。被落下是一个共识,尹乐说这是零余者,法国哲学里关于存在的最好状态。我们是各自院系分寝室时无法被四整除的零头,便自国学院、中文系、法学系、哲学系组成一个混合寝室,位置则塞进物理系宿舍楼的高隅一角。头一个学期,由于人文学科最擅长辩论,各系辅导员高度关注我们的相处,会否因为一个类似活着意义的终极问题打得头破血流。他们敲门走进(其实我们都知道是为了看执拗住最高楼的周不凡行动是否方便,比如是否有人抢电梯,看他的专用床是否舒心),和我们四个深情对望,又看向四围,每人床边都贴着自己思想偶像的画像——周不凡率先贴的敦煌菩萨壁画,我和他连床,便贴上普鲁斯特,尹乐思前想后,托我给他打印了马克思、恩格斯,郭杰本无所谓,见状借过尹乐战友刚寄的切·格瓦拉像,英气逼人。辅导员像参观稀有动物一样看着我们,两个在床上,两个在桌前,慵懒安静,并不对话。后头更有游客掏出手机,拍周不凡桌上的砖砚和陶俑。见我等惬意舒适,甚至颇自得其乐,他们便满心离去。

尹乐蹲坐到小板凳上,抹一抹嘴,再次强调,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上山。郭杰吐出一块鸡骨头,说,不对,是一起最后一次,昨天下午还陪人转过,水利学院新换届的学生干部。尹乐说,你真?菖?菖扫兴,他们哪懂上去的路。就是底下环山柏油路转一圈,到山里,绝对是最后一次。郭杰嘿嘿直笑,冲周不凡说,大师,我看看结果。我说,你好像管医生要诊断报告。周不凡把我们刚才供若神明的一页竖排宣纸拿给他,上面写着两行爻辞,他掐好艾草后照着宋本《周易》誊的。灯照越来越昏暗,郭杰瞅了半天,埋头反复认读。周不凡不打紧地问,看出什么没?郭杰说,别的不说,你这“古”字我真是佩服。尹乐又叹又笑,着他快放下,别沾上油渍。我说,这几天都准备准备,我又买了一些酒精块,够用了。周不凡撂下一次性木筷,用手机接着放没播完的昆曲唱段,离身,摇轮,取了床栏上搭着的深衣,披上。郭杰像忘了开窗,揭开最后一盒盒饭说,天还没暖和,是该多穿,你们有啥吩咐跟我说,这一阵忙,说啥我都双手赞成。尹大哥边夹肉边笑道,阿杰你又打官腔了。

很久以来,寝室里养成了群嘲郭杰的习惯,他早出晚归,善社交,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专业也具差异。因文史哲平行研究的需求,我们仨的书和课件总是互通,在老旧不大的桌上积压成山。只郭杰守得一方净土,一本宪法、一本《论法的精神》,余下都是课程文件。他性格温良,从不和我们翻脸,甚至过于温良。一日在回寝路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白团子,那是只被弃养的仓鼠,背毛几乎全掉光,爪子一颤一颤,眼圈红肿,像戴副太阳镜。他毅然打破心里的楼规,把它塞进自己袖子里带回来。我们开始笃定它活不过夏天,他不在寝时,还得照着他的央求,以琢磨的方子喂养,一把玉米、两颗小柿子,还有四分之一根黄瓜。它开始只象征地嚼两口,歪着身子坐着,斜眼瞅我们,保持一定距离,半个月后,突然食欲大振,在郭杰拿浴筐改造的笼里活蹦乱跳。在食物的残渣里,我看它冲着电扇发呆,新长的白毛忽闪忽闪,有思想的痕迹,便给郭杰投了赞成票,终于瞒着宿管给它留下来,养到阳台下面。就着手机里的打板声,它在新主人自制的纸轮车里疯狂奔跑,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发出嚓嚓的动静。周不凡摇动轮椅,在空地上转圈拿势,长袖子扬下来,差点糊到我们脸上,又打到鞋柜上的酒坛。他跟着曲哼唱,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饭毕,尹乐和我下楼扔大伙的垃圾,又踅到楼下南边的罗森便利店买烟抽,窗前贴满新一个季度的二次元人物贴画,与某部番剧联动。他照例犹豫不决地眼神闪烁,我清楚肯定又是相中哪包,嫌贵不说。我说,尹哥,你拿吧,算我头上,你上回买的,我给抽大半包。他摆摆手,跟店员说,两包黄鹤楼软珍,再给个火机。我俩踱步出来,路上空荡,便利店门正对一个新修的仿古办公楼,建在窄仄的路旁,和其余的真正老货气质相当,也是琉璃瓦屋顶,借着月光,闪出幽暗的寂静颜色。路是上珞山的路之一,坡三十度,一直走,就能沿着盘山路观光。寝室楼可以说盖在山脚,潮湿背阴,常有壁虎光临。顺路望,远处有俩韩国留学生坐电动车上大声拌嘴。尹乐给我俩点上烟,说,你听得懂不?我说,好像是打游戏输了,互相赖。尹乐说,不凡占的卦不太懂。我说,这有啥不懂的,就是本经,字面意思,过几天上山就对了。我展开那张褶皱的纸,墨迹似乎未干,还闪着微光:

六四,颠颐,吉,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无咎。上九,由颐,厉吉,利涉大川。

我俩又琢磨了一通,本来不想按周不凡的指示直接烧毁,或者撕碎扔掉,而是珍藏起来,留作学者笔记,戏称日后卖钱。两根烟后,改了主意。随着月色,往北漫步一里半,走向一片湖。那是本校的唯一内湖,在中心岔路口处,受了武汉东湖的绝景压迫,一直抬不起头。学生都自凌波门出校沿岸拍照,在浩瀚的大湖旁搔首弄姿,从不待见这片池塘般的湖。久而久之上课途经者也不正眼瞧一下,湖也配合地暗淡下去,荷叶稀疏,花季甚短。旁边的篮球场常掉球进去,浮不出来,有一侧竖起不搭色的铁皮栅栏。我俩拄在石栏边,抚着柱上风蚀的小兽,看水面偶尔泛出的一点气泡,依稀听见野狗在后山嘶叫。面前三月的凉风中带着浓浓花香,此时是赏樱的好时节,这儿又号称中国最美大学,校外的游客排队预约,熙熙攘攘,白天能把学生挤走。现在岔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被风卷来的几十片樱花瓣,点缀在长着青苔的路沿上。尹乐拿过占纸,反复折叠,不一会儿,一架飞机轻盈地向湖中心飞,迫降成功,随即缓缓沉没。

湖叫鉴湖,像面锈镜,第一次端详也与上山有关。

九月,两大箱行李,多数是书,爬到顶楼,丢盔卸甲,抹一把汗,琴声便先传出来,我大喘着走进这间将驻扎四年的屋子。第一个见的是尹乐,他正悬在半空中,引体向上,试床栏的结实,角落里是周不凡在弹《阳关三叠》。十分钟后,郭杰大踏步进门,和每个人会晤握手。我们面面相觑,探听完对方院系招生的分数多寡,只干坐着。一周后的军训,更累得静静趴窝。不凡坚持不开特例,日头下坐在轮椅上挺身板,挺滑稽。只老尹除外,两年兵龄,他资历上和教官平辈,给大伙当军姿和步伐模范。一个休息日正午,学生集体缄声,躺倒在床,他敲打每个人的栏杆,喊我们,不能这么躺,明天浑身疼,没法训练了。问去哪儿,他说,上山,走一遍,筋骨通畅。我和郭杰推着周不凡,七扭八歪地跟着他,不走大路,只踅小径,有嵌好的石梯旋向上方,磨损严重。有一段路松果偶掉,可能是惊动了松鼠,来砸我们,给轮椅好顿颠。他领着队,不看后面,落上一大截,就站桩似的观察树木。我龇牙咧嘴地撵上去问,有啥发现?他仰着头叹,这些树真?菖?菖能长,太高了,比山东的高两倍。

几个人逐渐就家乡打开话匣子,比较起东北,山东、内蒙古、天津的物价、方言及更道地的骂人话,很快腰酸背痛地挨进山头。郭杰刚听完一系列校史讲座。入学的必修课,安插在军训间,大多数走马观花,可他还做了笔记。珞珈山原叫逻迦山,可判断与佛寺有关,朝代已不可考,另有说法是罗家山,即罗姓祖坟之处。他更偏爱后者,有鬼气才敛人气。闻一多先生改山名为珞珈,典雅许多。民国校址新定,山中兴建山庄别墅,现存十八栋,同远处恢宏的教舍遥相呼应,名教授常来驻学。抗战爆发,被划归为武汉会战的总指挥部,周恩来、蒋介石皆至此下榻。国军战败,校址西迁,山落入日寇之手,又将其对等划为中原司令部,以统领华中日军。治下种了不少樱花树,以怀念本土,便是山对面樱花大道的雏形(樱花城堡即花和楼的组合,做旅游宣传)。花期很短,在三月。说到这儿,郭杰顿了顿,突然睁圆眼道,你们发现没,咱们就在一处炮坑上。

我们正歇息,一齐靠着一处弧状的土沿,鞋都埋进落叶里,正午的阳光下,像半熟的辣椒堆,往远一点,同样的弧线罩过来,原来是直径十几米的大坑,被叶子填满。我跳下去,刚没我的膝盖,更远还有许多坑。周不凡显然对近代史无甚兴趣,他静坐着,望向林间稀薄的天,自顾自说,你说那湖有没有可能真是一面镜子呢?跳进去,就有一个反过来的学校,历史的镜像,日本人没占领过,老先生们也没西逃,一切照常。尹乐接过话头,倒可以试一试,不过按柏拉图的意思,我们只能选一边活,理念世界需要原始物质支撑,到时这边的山和树都要坍缩。郭杰愣愣地看着他俩,我意识到谈话开始务虚,便说,要不去看看吧,水不冷兴许能进去探个镜底。我们从另一侧下去,路过不少废弃的掩体工事,都拿厚重的锁将门封住,越过灰尘能瞥见门缝渗出的底层积水。半小时后从东湖旁的绿荫道绕回来。到了湖边,已经精疲力竭,尹乐还神采奕奕,举目四顾,星星蹦蹦的学生顶着太阳打伞赶路。鉴湖明显睡死,镜面模糊,蜉蝣不动,日头直射,毫无生气,几个趴在石柱上,呆望着水面,也昏昏欲睡。只听扑通一声,震天动地,有人直跳下去,他大叫着,不深!不深!下面啥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咱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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