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慢、苏拉和逃亡的档案
作者: 邓一光一
阿慢姓花,全名花慢,南海客家人。阿慢是那种安安静静——阿爸阿妈在人群中找他,要看几眼才能认出他,叫他他不应,无声地挤过人群,来到阿爸阿妈身边恬静地站下——的年轻人。
苏拉是台风,家族编号2309,小个头,暴脾气,行踪不定。
阿慢和苏拉同年出生,都生于一九九七年。八岁那年,苏拉突然想见阿慢,于是大老远从菲律宾海朝南海跑来,可惜走错了路,跑去东海了,没能见到阿慢。十五岁和二十岁时,苏拉又来看望了阿慢两次,这两次它比较小心,没有走错路,登上了南方大陆,却没能见着阿慢。这件事情苏拉事先没有告诉阿慢,阿慢不知道苏拉来看过他,他离开南方大陆去北欧念书了,因为不知道,也没有机会问苏拉是不是生他的气。所以,阿慢和苏拉虽说同龄,此前并没有见过面,不算旧识。
二
说说阿慢的前史。
阿慢出身在南海边原住民家庭,小时候他不在阿爸阿妈公公婆婆身边长大。那些年,靠押地改变命运的长辈们从盖楼收租转型代工仿机再转型PE(私募股权投资),像快速崛起急于建功立业的集团军,各自应付着一个战场,顾不上阿慢,把阿慢交给惠州的舅舅代养。阿慢长大的过程中,原生家庭不断分解重组,公公为挽救行将破裂的家庭,带着婆婆去了吉隆坡,阿爸阿妈分别二婚和三婚,新家庭越来越复杂,最早的家却没有被拆开,仍然保留着。阿爸阿妈交际密切,隔三岔五会约着回到早先的家,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深圳湾上空云卷云舒,喝茶聊人生,离开时互相给对方打气。
阿慢当然看不到这个温馨场景,他没在那个家正经生活过。阿慢六岁入寄宿学校开蒙,十四岁到图卢兹完成两年连读学业,十七岁转到瑞士南部的洛桑读书。四年前阿慢从洛桑酒店管理学院毕业,回国后和同学阿星合伙投了一家旅行设计公司,做私人旅行方案定制。那会儿湾区市场好,阿慢是精准目标、兴趣细分和专属服务专家,创下过信仰混乱客户“行修游”后找回迷失的灵魂、“分手游”情侣旅程中自主怀上宝宝的公司最佳回访纪录。
旅游业是阿慢自己的选择。阿慢一直在猜测阿爸阿妈的关系,他相信生活可以定制,而且他已经证明了这个,比如他践行的找回信仰和弥合分手这些案例。可惜,事业刚刚有了点起色,病毒就来了,人们躲进家里不出门,公司开了三年多就倒闭了。阿慢欠着银行贷款,躲不了病毒,本着客家人“患弗得闻,患弗得学,患弗能行”的族训,既已学成,就不再向家族伸手。阿慢没有向阿爸阿妈求援助,自己想办法走出困境。
三
去年年底大感染暴发,丧事行生意火爆,业务量疯涨,平台到处招人。阿慢不怎么爱说话,小时候跟舅舅唱过潮剧,音强稍差点,音高、音值和音色条件都不错,这样阿慢就入了行,做了一名哭丧师。刚开始阿慢不太熟悉专业,活儿干得磕磕绊绊,客户给钱时多少有些意见,但他共情态度好,肯跪肯磕头,坚持下来了。后来,平台渐渐不大给阿慢派活儿了,把他晾在一旁,沟通了几次才知道,活儿生倒在其次,主要是阿慢的声音犯了大忌,逝者家属嫌他哭唱声阳气过足,担心逝者眷恋阳世不肯离开,耽搁了去往生的旅途。平台顾忌声誉,活儿再多也不敢用阿慢,这样阿慢就失业了。
四月份甲流席卷城市,人们像得到冲浪机会的孩子,欢天喜地迎接甲流。阿慢又找到了新工作,这次他进了一家海产食品公司,做了一名螃蟹去壳师。螃蟹去壳师的工作说难也不难,蟹子开壳,去掉内脏、蟹鳃和排泄物,卸下触角和脚梢,快速取出蟹肉。程序讲究行云流水,保持蟹肉的鲜美,不能伤及蟹肉,阿慢很快掌握了技术要领。可是,流程的第一步,要用去壳刀戳进螃蟹的两眼间,螃蟹假死,然后再掀开蟹壳,阿慢在这个步骤会犹豫。人家一个工日卸四十来斤蟹,他只能卸二十来斤,这叫输在起跑线上,计件工资高不了,勉强干了三个月就干不下去了。
工作不好找,有过丧事和海产品行业的失败经历的他,在选择新职业时做足了功课。他仔细研究了宅居时代人们的生活规律,疫情火了几个行业,跑腿是其中一个。接着他研究了跑腿公司的业务,决定面试行业翘楚的Hello公司跑腿员。
应聘者大多是年轻人,阿慢年龄偏大。他站在一位罕见地扣着衬衣最上面纽扣的人事专员面前,有些拘谨。后来阿慢知道,那位专员姓吴,是从国外名校回国的理论物理博士,回国后在两所大学任过教。吴专员口气平静地告诉阿慢,海外名校毕业什么都不是,阿慢身后那些国内名校毕业生比他小三四岁,拥有足够把他挤进旮旯的内部竞争资格。吴专员要阿慢只回答一个问题,怎么看待帮助人们延长生活能力这件事情。阿慢想了想说,找到失去或者躲藏起来的人生。吴专员看了阿慢一眼,说,把“人生”去掉,你被选中了。然后告诉阿慢,自己在两所大学预聘期中过了论文和课时考核,却被课题考核拦住了,没有获得长聘,他鼓励阿慢尽可能为自己积攒业务量,以便在业绩考核中留下来。
即使有吴专员的鼓励,习惯了悄无声息地生活、对兴风作浪没有把握的阿慢并不放肆,考虑到职责风险,在填写Hello公司的入职表时,他没有选择业务量看好的“照顾缺乏自理能力的残障者”和“照顾独居老人”两块业务,也没有选择责任重大的陪护、代驾、接送、调查、看管物品和看护物业业务,而是在代购、代取、代办、代缴、代发、代排队、代道歉、送礼、陪玩、婚庆和捧场业务栏中打了钩。
阿慢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四
八月中旬,阿慢入职Hello公司,头三天培训,第四天上岗,接下来的一周他接了三单活儿,两单没续上,一单干砸了,业绩表现不好,公司让他坐了十天冷板凳,然后给他派了新工作。
阿慢接到的第一单活儿是照料宠物。客户是位荣休的老教授,教授的儿子四十多岁,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奉行不婚和无子,养宠物,工作忙照顾不了,把鳏夫父亲接来做监护。宠物两只,一只是比芝麻还小、要用放大镜寻找的蜗牛,一只是气宇轩昂的清远公鸡。蜗牛有个怪名字,叫粪先生。荣休教授眼神不好,看不见粪先生,可公鸡看得见,公鸡总想着法子吃掉粪先生。荣休教授拦着不让吃,公鸡就啄老教授,手上啄出几个血疙瘩。荣休教授的儿子拿粪先生和清远公鸡当宝贝,荣休教授不能处罚公鸡,更不能让公鸡把蜗牛吃掉,折腾了一段日子,哮喘病犯了,血氧也不稳定了,只好向Hello公司求助,要和公司签一项长期战略协议。
阿慢按地址找上门,套上鞋套,进屋后按事先温习过的方案去冰箱找出一堆食物,喂红着眼到处搜寻蜗牛的清远公鸡——专家说,鸡吃饱了就不惦记野食,就算啄两下也是游戏,不会真的吞进肚子。谁知清远公鸡不上当,啄了两下大米、蔬菜和泡发过的海虫就走开了,继续寻找蜗牛。可见动蜗牛的念头与食物无关,属于宗教认知下的执念。阿慢启用第二套方案,冲着清远公鸡嘶嘶学蛇叫——专家说,鸡害怕频率单纯的声波,即使不望风披靡,也知道战场形势改变,自己已经不是控局者,会收起造次。谁知阿慢嘶嘶着,清远公鸡紧张地瞪着他,一点点奓立起颈羽,扇开翅膀朝他扑来,幸亏阿慢有防备,躲开了,免除了一场工伤事故。
专家提供的方案用不上,阿慢只能行缓兵之计,小心地把芝麻粒大的蜗牛请进硅胶食物盒里,高高举在头顶,先安顿老教授服下地塞米松和安神补脑液,扶他去卧室休息,再来照顾二位宠物先生。
“鸡你可以叫先生,粪先生不是先生。”荣休教授气喘吁吁地在床上躺下时告诉阿慢,“蜗牛是雌雄同体,粪先生是它的学名。”
阿慢脸红了。之前他还想,都是先生,犯不上性别歧视,干吗非闹得你死我活。阿慢把蜗牛和清远公鸡分别隔离在客厅和宠物室,自己守着蜗牛,隔一会儿去看看床上的老教授和宠物室里气急败坏兜圈的清远公鸡,再回到客厅守着处于冥想状态中的蜗牛。这样一直等到子夜时分,“不婚兼无子主义者”进门,仔细询问了两个宝贝的情况,签过用工单,阿慢才精疲力竭地离开。
第二天早上公司告诉阿慢,荣休教授的长期战略协议没有签下来,他儿子对非血缘监护人不放心,就算老教授愿意拿出养老金来请人照顾两个非族类孙子,儿子也不同意。
五
公司很快给阿慢派了第二单活儿,这次是给人做玩伴,公司交代了客户情况:三十多岁,大学毕业七八年,一直待在家里写诗打游戏,那天和家里闹矛盾,第N次自杀未遂,提出的调解条件是组团玩“反抗”,家里答应了。公司不缺这方面的人才储备,考虑到阿慢刚入职,需要拉积分,活儿就派给了阿慢。
阿慢按约定时间来到客户家,进门就尴尬了。客户住四居室复式楼,父亲住一间,委托人和母亲住一间,另两个房间空着。母子俩的房间,色调是艺术生风格的夜幕蓝,墙上挂一面黑色海盗旗,四周银河状挂满母亲各个年龄段的照片,家具是让人犯困的月光蓝,无忧无虑的双层床上两床同款鸭芥末黄空调被,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护体乳气味。阿慢站在门口,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走进去。
“能不能去空着的房间?”阿慢征求委托人的意见,“别把你房间弄脏了。”
“‘你的到来,使坟墓似乎不再安宁。’意大利诗人萨巴写的,说的不是你。”委托人像UNHCR(联合国难民署)新晋官员,表情茫然地对阿慢说,“我从不去别的地方,不喜欢。”
两人玩了一会儿《王者荣耀》,其实委托人没有什么怪僻,玩得安安静静,即使“开黑”也不拿粗俗语言骚扰阿慢,只是判断老失误,节奏跟不上。阿慢坐在阴气十足的母子间里,老是忍不住打寒战,感觉过敏症都要犯了;又要考虑委托人的体验感受,无奈之下,他问委托人想不想换火爆点的游戏。委托人不执拗,说那就陪阿慢玩《逃跑吧少年》。阿慢不喜欢萌系画风的游戏,看委托人的积分刚过青铜,没打算友好,伪装道具轮番上,爪箱炮盾搭配,模式不断增加,想冲冲阴气。阿慢不觉得委托人会有快乐体验,可委托人心态相当稳定,除了唠叨要充值上皮肤,没有嫌阿慢虐他。好在这款游戏不会掉段,阿慢心理负担倒没有那么重。这样玩下去,母亲惦记儿子,点了杧果黄桃比萨托快递小哥送来,委托人嫌腻没吃,阿慢吃了两块。吃完接着玩,坚持了七个多小时,走时签单,阿慢连小费入账二百多元。
接着两天,委托人连续下单,明显对阿慢满意。因为是季节市场,公司和客户谈,希望时间相对固定。委托人母亲嫌家里有生人来留下异味,本来有一单没一单也能忍,固定就不干了,决定另想办法安慰儿子,单没签下来。
公司没让阿慢闲着,给他派了第三单活儿,替一位女性宠物食物品尝师向恋人表达歉意,属于情感跑腿业务。见到客户半分钟后阿慢就知道,矜持的委托人没有把业务背景交代清楚,她不是因为忙着跑新产品推介会放了恋人鸽子,而是一个月放了恋人十一次鸽子。因为工单是公司在平台上派发的,阿慢事先准备的道歉词完全用不上,临场应变方案一时改不过来,不但没签下回单,还差点被愤怒的恋人摁在地上胖揍一顿。
客户不满意,投诉了阿慢,阿慢挨了批评,坐了十天冷板凳。阿慢私下咨询招他入职的吴专员,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从吴专员那里得知,委托人职业是宠物食物品尝师,要研究市场上超过一亿客户对每年数千种新上市主食、饼干、罐头和磨牙棒的不同体验。委托人吃宠物食品的目的是让众多的宠物爱吃,作为优秀的职业人,当然不能只钟情于一只宠物,实际上委托人的恋人只是宠物中的一只,委托人时间管理不过来,放鸽子是常态。结论是,公司在法律上不能与委托人签署同谋关系协议,委托人隐瞒职业特殊性、幸福体验和复杂心理机制,公司默认并尊重和保护委托人的权益。阿慢这一级跑腿员无权分享公司大数据,作为员工的阿慢只能接受教训,积累经验,不断学习,提高业务能力。
“习惯在别人的生活中建立你的生活,”吴专员意味深长地对阿慢说,“你的未来会好过很多。”
六
十天后,阿慢复工,新单是份要件,业务主管专门约阿慢线下谈。客户Z是知名导演,拍过爆款剧《共和之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有一天,Z导站在银杏树下,抬头看了一眼渐黄的树叶,突然觉得心气不足,想到应该给知秋的生活做善后准备了,这才发现不知道自己的档案丢在哪里了,总之记不起来。没有档案就办不下很多手续,迈不进冬季。Z导是专业控,除了会说“Action”和“No Good”之外,其他事情一头雾水,于是委托Hello公司替自己找到档案。
业务主管告诉阿慢,Z导不是充大牌,也不是档期忙不过来,而是对自己的档案态度复杂。他知道有那么个东西,里面装着他的身份、学历、资履、组织关系等一应材料,还有奖罚、告密和征信记录,人们想彻底了解他,打开档案就知道了,但他自己却没有权利看。他觉得这样的档案陌生得很,讨厌得很,不想老了再沾上一手,索性请人代办。业务主管特别交代,客户是公众人物,公司很慎重,给阿慢配了个搭档,要求他俩把活儿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