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斑

作者: 王啸峰

盛黎明拿起手机,又放下。他开了静音模式,屏幕间歇亮起,像繁忙路口的交通信号灯。他坐在书房里,拉紧窗帘,可光亮还是从遮光帘拼缝处钻进来。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每天,杨云洁要转三条地铁线送女儿上学,然后自己去上班。她们走的时候,盛黎明还没起来。

书桌上的电子小闹钟无声地走向上班时间,随着这一时刻的来到,盛黎明手机热闹起来。他站起来,探出上半身悬空在书桌上,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小区里林木葱翠,马路上车辆和行人匆匆而过。他又坐下。

盛黎明摸摸额头,拿出体温计,含在嘴里三分钟,三十七摄氏度。他用酒精棉擦拭体温计,擦着擦着就想上厕所,可他还什么都没吃。

再回到书桌前,他把转椅往后放倒,眼睛盯着天花板看。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一阵晕眩袭来,他伸手抓手机想跟主任陈水宝请个假,中途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时,陈水宝电话打了过来。其他人的电话盛黎明可以不接,陈水宝的要接。

“你怎么回事?人呢?”陈水宝问。

“嗯,我病了。”盛黎明说。

“病了也要说一声,一大堆事呢。”

“对不起,主任!不好意思,主任。”

“好了好了,你休息吧。什么时候来?”

“尽快,我尽快。”

盛黎明摸了摸脸,有点烫。

他竟然拒绝了陈水宝!兴奋让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步子渐渐迟滞。他打开手机,给陈水宝发一条信息:“非常抱歉,主任!早上起来头晕目眩,没来得及给您请假,望见谅!”

没有回信。盛黎明到客厅,头枕着靠垫在沙发上躺下,生病要有个样子。

刚刷了几分钟小视频,杨云洁就来了电话。

“你不在办公室啊。”

“嗯嗯。”盛黎明故意压低声音。

“不在开会吧?”

“没有,什么事说吧。”

那边,杨云洁也压低了声音:“那个事情,我们这里都传开了。”

盛黎明的心猛跳几下:“快说!怎么啦?”

“被带走了!”

越是含义不明的句子,越是直指盛黎明的内心。他不再多问,也不敢多问,倒是杨云洁补充了好多细节。

“前天晚上被带走的。他们夫妻吃完饭,刚从超市里出来,就被拦住了。他要求回家拿点日常服用的药,还被允许了呢。他们说,昨天下午他老婆去送秋冬衣服了。这么说的话,他是出不来了啊!”

听完妻子杨云洁的电话,盛黎明发现自己正站在阳台边。初秋的风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却又凉飕飕地刮在他裸露的双手双脚上。他往下看,六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估计不能爽气。大家围观一个只穿汗衫和运动短裤的瘦弱青年坠楼的惨象,该是怎样的一种惊奇。

盛黎明从来最注重的就是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一跃而下,是万万使不得的。

“主任!”盛黎明敲门进去的时候,陈水宝正在翻文件。

“把这份通报复印一下。”陈水宝头都没抬,直接把文件扔在桌子上。

午后又热了起来。盛黎明为使自己看上去虚弱,穿了件长袖衬衫。此时,额头的汗不时滋出来。他贴着墙,在阴影里小心地走着。

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连眼神也在躲避。

大办公室没坐满,一半人去了展会现场。本来盛黎明也要去,但现在,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麻木地复印文件。一束束扫描光像X光,透视着他的五脏六腑。一天前,他还在浪里翻腾滑翔。猛然间,世界就改变了模样。他搁浅在礁石上,看海水从四周退去。

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说着他觉得特别无聊低俗的话。座机和手机,都没丝毫反应。他打开电脑,只有昨天未读的邮件。他麻木地对邮件做“中性处理”。

他招手叫来文员,示意她把文件交给陈水宝。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邮件早就处理完毕。盛黎明眼睛还是盯着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

座机电话响起,盛黎明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犹豫了一会儿,才拎起听筒。

“那事你知道了吧?”

他低声“嗯”了一下。

“你要做做准备。哎,咱们是哥们儿我才提醒你。”

盛黎明另一只手捂住胸口,那里似乎有点闷。“我,我怎么了啊?”他问道。

那边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你是他的人啊!”

一时间内心积聚起来的情绪想利用这个当口爆发,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好意,一句极其难听的话到嘴边,突然转了弯。他用食道咽下那句话,用呼吸道轻轻吐了声:“谢谢!”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翻看文件和杂物,搜索电脑,查找资料,这就是所谓的“准备”。不,他心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如果真找到他,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核实那件事。核实倒无所谓,只是自己会不会有事?在关键时刻,人总是先保自己。

事情有点遥远,可他记得每一个环节里的细节,哪些可以说出来不影响大局,又使人感到真实;哪些坚决不能坦露,不然自己会被牵扯进去。不说,难道就能过关了吗?他简单想想,最起码在场的人说的都一致。总共才三人。至少,他要和杨云洁聊聊。

隔壁会议室散会,陈水宝拐到大办公室门口,朝盛黎明招招手。盛黎明拿起笔记本和笔,跟着陈水宝进了办公室。

陈水宝坐下,喝口水,指指门。

盛黎明把门关上,转身站着。

“事情有点复杂。我们都来自同一家销售分公司,在争创业绩上,怕真的只有我做总经理时,才会以命相拼。”

“我向您学习。”

“不!你不是向我学的。大家一直以为我们是同乡、同事,又是从同一基层公司出来,就以为我们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您是领导,我听您吩咐。”

陈水宝连连摆手说:“你听的不是我的话,你是听他的。”陈水宝跷起大拇指朝上一顶。

盛黎明没有搭话,默默地站着,把笔夹在笔记本当中。

“这下麻烦了。听说又是在基金上出的事情。你知道,他在做集团副总经理的时候,我就当面反对过这几个不合理的基金项目。”陈水宝双手搁在办公桌边上,双目斜视盛黎明,“哎!其实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儿。”

盛黎明挤出微笑,说:“您说的都对!”

“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杨云洁夹一口西芹炒香干放在嘴里问。

三个菜一碗拌面,都是盛黎明叫的外卖。

“今天没什么任务,再说我有点头晕,老陈让我早点回来休息。”

“你是担心吧?你看,胃比脑子诚实多了。”

盛黎明索性放下筷子,说:“我盘算过了,如果有事,也就是为你的事情。”

杨云洁把碗一推,质问盛黎明:“当初是怎么回事,你忘了?我在老单位凭自己本事拿一份工资,是谁非得让我调单位?还说得天花乱坠的,工资福利高,可高的都是你们,我一个外聘员工,什么都没有。说好的编制呢?他不是答应过的吗?”

“这时候,你还扯这些。”盛黎明干脆把剩菜剩面倒在一起,用塑料袋扎紧,“那个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啊?”

“我才懒得跟你扯。你认为谁都跟你一样知心贴己,这都是你的幻觉。我去接女儿了。”杨云洁拿起电瓶车钥匙,钥匙圈上有只棕熊,摊开四肢傻笑着。

“女儿上实验学校还是他帮的忙。”盛黎明收拾桌子,转过身说,“到底多少钱啊?”

大门在关上之前,飘来楼道里杨云洁的回答:“不值钱。”

盛黎明呼吸似乎顺畅了不少,仔细地将垃圾分类。厨余垃圾总是最重的,一只手专门拎,其他垃圾装了好几袋,另一只手拎。走在半路,电话铃响起。他两只手都放不下东西,只能快步往前走到垃圾桶边。

坚持在水龙头下洗好手,他才掏出电话。未接来电竟然是陈水宝的,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主任,刚才不好意思……”

“赶快到博览中心A座二楼大会议室。”

陈水宝电话背景里有音乐声、说话声,可能他已经在现场了。

一回到工作状态,盛黎明身体就像装了一只空压泵,想停都难。他给杨云洁发了信息,交代他的去向。

城市正在暗下来,平淡无奇的建筑被霓虹灯勾勒出伟岸。盛黎明的内心也是这样,其貌不扬的他,一旦被点亮,就会焕发活力光彩。部门这么多人,陈水宝到底还是离不开他啊。他坐在出租车上,看着夜景,手指敲击着装笔记本电脑的背包。

出租车里播放的《燃情岁月》曾经是他绞尽脑汁做销售方案、产品策划书时最喜欢听的音乐。激励他的永远是史诗般的旋律,虽然现在阅读少了,但背包里一直都塞有历史故事、人物传记,他会在出差途中拿出来看。有时他会沉浸于某个时代、某个人物中,反观自我。用在工作、生活里,他指点江山,协调各方。曾有个阶段传言他马上就要接替陈水宝的位置,那是公司产品核心部门,好几个公司领导都是从这个岗位上去的。

错觉就是从那时产生的。人人都夸他是好人,肯帮忙、肯协调、肯接活儿。他觉得至少积累了好多人求不到的好人缘。

陈水宝正在骂人。盛黎明难以想象,连珠炮式的话,带着高音高调,怎么从一个干瘪瘦小的身体里发射出来的。

盛黎明走到会场中间就立刻明白惹毛陈水宝的是什么事情。明天上午九点全市招商展销会开幕,公司最重要的一场推介会将紧接着开幕式进行,也就是说,很多领导和嘉宾都会留下来。

“这么重要的宣传片,竟然出现重大失误。你们不要推卸责任!每个人都要查找自己的原因!都什么时候了,还稀里糊涂的。明天搞砸了,都给老子滚蛋!”陈水宝把袖管捋到胳膊肘,把右腿裤管卷到膝盖,右脚踩在打开的折叠椅上。

盛黎明脚步沉重缓慢,现在的情况与他在出租车上设想的完全两回事。

“重放!”这是瞥见盛黎明后,陈水宝狠劲儿说的两个字。

八分钟宣传片很快播完。

“知道什么问题了吧?”

盛黎明手扶折叠椅靠背,头垂了下来说:“主任,这的确是我的问题,不怪他们,我没审好。”

“什么叫把握全局?就是每个细节都要考虑周全。马屁当然有用,但拍错了就会成为大麻烦。”

盛黎明肩上的背包突然滑下来,他借势往地上一甩。“您放心,今晚就改好。”盛黎明保证道。

包落在地上,扬起灰尘,陈水宝皱皱眉头,哼了几下,快步离开。

望着陈水宝的背影,盛黎明想起有人开自己玩笑:“在最好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和利用。”

刚才受训的人们,一个个离开,有人跟盛黎明打招呼,有人不打。

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留下来。大家都跑了,盛黎明只是心里不舒服,并不影响宣传片的整改。

播音员的声音在空荡的会议室里显得更加雄浑。他用笔记下需要删改的时间段,来回看了三遍,基本确定长短不一的十处地方要改。

“我把要改的镜头已经标注好发给你了,你赶快改一下。”

“哎呀,我手上还有个急活儿呢。”

“还有哪个比我这个还急?赶紧帮忙改。”

“我不骗你。水宝主任说今天再晚部门的片子也要交给他审。”

“部门的片子?”

“准备给新老板汇报的。”

盛黎明低头想了想,说:“这样,你不用改十个地方了。把前老板的镜头删除,用大楼、广场等替代,也就三四处吧。”

“行了哥,你的事我耳边也刮到了几句。你做事稳妥,我帮你把必须回避的全改了。”

“谢谢兄弟!改好发给我,我还要现场试播。”

放下电话,他口干舌燥,肯定是拌面的盐放多了。他走到会议室外的自动售货机上买水,顺手给杨云洁发条信息,让她陪女儿先睡。

杨云洁很快回了句话:“女儿发烧了,回来路上买点小儿退烧药。”

喝到一半的水,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又拨通电话:“兄弟啊,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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