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罗斯传说

作者: 莉莉陈

姐姐抱着敌敌畏瓶子,像抱着个婴孩,呜呜地哭。父亲扛起锄头出门,母亲拎着猪食走过,谁也没有理她。只有我,端着小凳坐在她面前。我闻过敌敌畏的味道,很臭,有一年,里村小黄胖的爷爷喝了敌敌畏,屋里臭极了,老鼠翻了肚白,凤尾、芭蕉枯了,小黄胖的爷爷肚子鼓了起来,一动不动。

母亲拎着空瓦罐走回来,作吧,你就作吧。

姐姐抖着手捏住瓶盖,下不了勇气打开。

母亲说,省点喝,明天你爹还要下田打药。

姐姐哇地哭出声,把瓶子扔到了地上。我赶忙捡起瓶子,跑到院子里,把它藏到柴垛里。

母亲过来,拎起我的手,搽了肥皂,叫我去埠头把手洗干净。别玩水啊。她在后面喊道。

塘边有一块黄色的大石头,石头两边有两个对称的石条,左边的石条上蹲个瘦女人在剖鸡,鸡心、鸡肝、鸡肫摊了一地,像显摆似的。瘦女人是村口小店的老板娘,看见男人就眉开眼笑。以前看了我她总是板起脸,但今天看见了我,居然问,你姐姐好吗?

我说,姐姐想喝敌敌畏。

她像听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睛都亮了起来,问,喝了没?喝了就死一对了。

我说,没喝成。

我问她死一对是什么意思。可她板下了脸,不再理我,扭着腰走了。好像对我姐姐没死,挺失望似的。

我在塘边捡了一把破水枪,玩了会儿。小店里买的这种塑料水枪,一点也不好,很快就破了,还漏水。东旺哥做的可比这好多了。东旺哥是村里的木匠,长着漆黑的眼睛、浓密的卷发,皮肤怎么也晒不黑,每天脸上都笑嘻嘻的。他给我做过一把水枪和一把真正的木头手枪,里面可以装上木头子弹,站在塘边开枪,能把荷叶射破。可母亲把枪藏了起来,说会把别人的眼乌珠射瞎。

正无聊的时候,小黄胖慢吞吞从台门那边走了过来。小黄胖比我大两岁,生出来的时候,黄疸了半年,差点死了,所以大家都叫他小黄胖。

他有点无精打采地,走到我旁边,没看我,蹲下来捡起一块石头,向塘里扔过去,石头丢在一片荷叶上,滚到了水里。

我说,我们玩水漂。

他摇头。

我说,捉黄鳝?

他还是摇头。

我说,打水枪,东旺哥给我做的。

他垂头丧气地说,婶婶叫我不要理你。

他说的婶婶就是东旺哥的妈,我叫她林婶婶,以前跟我母亲顶好的。她做了好吃的,会端一碗给我妈,我妈踏了缝纫机,会给她做一副袖套,给她们家的人裁衣服,母亲不收钱的。她最后一次来我家,拎了一只母鸡、一篮鸡蛋、一挂猪肉。她与母亲坐在堂屋里,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坐了好久,以前她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说东家长、西家短,说到村里哪个不安生的女人就捂着嘴巴笑。

但那天她们俩半天没说话,后来林婶说,屋里头的冤家,我是劝了他好久,兰兰是多好的姑娘,懂知识、讲道理,就是戴了副眼镜,那又怎么了,不妨碍生娃,可他就是不听……我这是代他来赔礼道歉,姐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原谅他这回吧!

母亲气得笑了,现在嫌她戴眼镜了,当初做下那不要脸的事,怎么不嫌她戴眼镜?这自己做下的事,还能赖不成?你道个歉就完了,可我家这大姑娘还怎么嫁人?倒不如做成这门亲事,免了亲朋成冤家!

林婶谦谦地笑着,话却半步没让,说句话姐您别气,听我家东旺说,倒是你们兰兰主动些,他是不大情愿的……定亲他是死也不肯,我拿他没办法啊!

母亲把桌上的茶杯重重蹾了一下,这就是你家的态度?好!那就走着看吧!这些东西拿回去,我家不卖女儿!

那天林婶到底是把东西拿了回去。过了几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里来了几个公安,把东旺哥扭走了,那天我正在午睡,听见外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涌过的气流把屋里的家什都颠得震了起来。我想跟着往外跑,可母亲把门锁上了。后来,林婶在外面呼天抢地哭喊,嗵嗵捶着门。母亲没开门,她坐在锅灶口,狠狠地瞪着姐姐。姐姐耸着肩膀哭,可不敢有声音。我觉得,这个时候,但凡她哭半句话,母亲敢把她剁了。

母亲把她揪进里屋问话。我隐约听到姐姐说“裤腰带、扯破的衣服”,母亲的声音扯高了,你连这也当证据交了,苍天啊,你这书是真不该读。姐姐声音也响了起来,谁叫他没有原则,陈慧伶一摇尾巴就屁颠跟上去,明明她是见我俩好才插一脚的,以前一直嫌他穷不是。我知道陈慧伶,外半村三姐妹的老大,眉眼画儿似的,下巴抬起很高,从村里一走,吊起一排眼珠子。

我问姐姐为什么东旺哥会被抓走,姐姐说恶人有恶报,我再问,她就不理我了。这下正好可以问问小黄胖。

小黄胖说,东旺哥睡了你姐。

我说,我也跟姐姐睡了。

小黄胖严肃地说,睡和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妈说,你姐被东旺哥“睡掉了”,以后没人要了。

我不明白“睡掉了”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好像挺严重的。我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姐姐是病了吗?怪不得她要喝敌敌畏呢。

林婶又来了,这回来时,带了村里的媒婆云嬷嬷,后边还跟了一担挑子,左边挑子上是两条鱼、三挂猪肉、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两只鸭;右边是香烟、白酒、桂圆、红枣、花生、莲子,满满一挑搁在了屋里,喜气洋洋的。

见到这些礼,母亲脸色缓和了许多,便请她们二人坐下。

林婶说,姐,事呢已经做下,如今你肚里有气,我肚里也有气,可大家都得咽了这口气。我呢,只能把这只苍蝇吞落肚,应了这门亲事,也烦您家高抬贵手,撤了诉状,放我家东旺出来。

母亲本是笑眯眯给二人倒茶,听得面色沉下来,坐下来缓缓道,谢您家看得起我女儿,只是前几日刚有人来提亲,地方是远了些,可家里条件着实不错,又住在湖畈田边,不像我们山里头交通不便,倒是在议着的。

林婶急了,正待说什么,边上云嬷嬷开口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做了真夫妻,姻缘簿上早记下了。两个娃都是好孩子,两位嫂嫂就不要置气了,一头议议亲事,一头想想放人,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两人走了以后,我想去拿挑子上的花生吃,那花生沾了洋红洋绿,煞是好看。母亲打落了我的手,说不许吃,一颗也不能动。第二天,母亲便带我们去了乡上。舅舅在乡政府管收发,认识人武部烧锅炉的郭大伯,郭大伯跟派出所传达室的老刘头儿是亲眷,便托老刘头儿问案子的情况。

姐姐说,既是她报的案,她去派出所撤案便是。

母亲不理她,将她留在舅妈家里,领着我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是排土色的矮房子,旁边有个月洞门厕所,厕所边有个独眼佬摆摊套圈,我等得无聊,便套圈玩。这游戏东旺哥玩得特别好,百发百中,赶集会的时候,我和小黄胖跟在东旺哥身后,东旺哥投中一个,往后丢一个,我跟小黄胖便乐滋滋地接在怀里。六七排白石膏做的物件,近的小,远的大,圈是竹圈,有点小,我选了只小兔,手先朝前面比画几下,再用力一甩。竹圈弹了回来。再扔了几次,连小兔边也没挨上。独眼佬拱着手,和气地说,给你优惠点,三分钱六次,再试试?

我卖了两只鸡肫皮,兜里才有五分钱,这就花了三分钱,正肉疼着,没理他。

好一会儿,老刘头儿才出来,舅舅和郭大伯迎了上去,舅舅忙递上一支烟,问情况,老刘头儿抽了一口烟,摆摆手说,找个地方说去。附近也没地方可去,大家便走到了月洞门里头,一边忍着臭气,一边说话。

他说,这案怕是翻不了,案子已经交上去了,上级很重视,现在污辱女青年的事情比较多,上面要抓典型。

母亲说,可……两人都要成亲了。

老刘头儿说,眼窝就是浅,苦主给你家好处了是不是?你们晓不晓得,要是翻案,你家女儿就是诬告罪,要坐牢的!

母亲倒吸口冷气,吓得不敢说话。

老刘头儿说,不是我吓你,白纸黑字的,刚才所长翻给我看了。缓一缓他又道,再说也不是想翻就能翻,这案子有重要物证,那根裤腰带,是刀子割断的,就是男方裤腰上挂的小刀,刀虽然小,可也是凶器不是?!

母亲脸色煞白,问,那……会判几年?

十年打底。老刘头儿说。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我使劲吸着三卡车的柴油味,路面有些震,我跟边上的姐姐一撞一撞的。到王家井的时候,对面的中年夫妇下车了。母亲说,回去就把礼退了。在突突的柴油机声中,她的声音有些低。姐姐说,不退,他判十年我等十年,判二十年我就等二十年。他在里面,我还放心呢,不会被狐狸精勾了去。母亲说,胡说,一年你都等不了!

回去后,一担满满的挑子,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我很聪明地对母亲说,吃一颗花生没关系,看不出来的。母亲板着脸拍掉了我的手,她的脸从来没有这样阴沉过。

裤腰带的事不知怎的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裤腰带其实是姐姐自己剪的,两人正要做好事时,裤腰带的活结成了死结,她一急之下,扯过东旺哥裤腰上的小刀割断了裤腰带。

我的棉裤上,也有过一根裤腰带,母亲教我怎么打抽拉结,讲了好几回。可有回我屎急,裤带怎么也解不开,差点拉在裤子里。我想姐姐肯定遇到了比拉屎还要急的事情。我问姐姐,什么事急成这样?姐姐瞪着眼睛看我。姐姐的脸鹅蛋形,两颊鼓鼓的,不难看,就是眼睛近视了,常常要眯着眼看人,人家就叫她眯缝眼。姐姐看不起那些取外号的人,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可还是配了眼镜,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瞪着眼看人。

谁说是我剪的?

村里的人都这么说。

姐姐有些气急败坏,出门的时候,她抬着头,昂首挺胸走路,不看路也不理人。我喜欢姐姐这个样子,不管什么时候,她看上去都很骄傲,我也跟着挺起小胸膛。我们去外半村的山上拔“青”,那边的山比较低,“青”比较多。“青”是一种绿色的边缘柔和的草,下水焯后,与面粉揉在一起,可以做成青团、青果,很好吃。在山坡边,我们遇到了陈慧伶三姐妹,陈慧伶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上圈着紫色的缎带,弯着腰,腰身很像柳条。

看见姐姐,陈慧伶直起腰。

她对妹妹说,稀奇事情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们知道,那个不要脸的为什么自己剪裤腰带?

两个妹妹齐声问,为什么?

陈慧伶尖起嗓子,?菖受不了啊!

妹妹们哄地笑得前仰后合。

姐姐脸色一下煞白。

陈慧伶继续笑眯眯地说,说男人强奸她,笑话吧,又臭又烂的贱人,谁要啊!

姐姐冲上去抓陈慧伶的头发。这一仗一敌三,即便我在边上使劲拉陈慧伶,咬了她一口,姐姐还是战输了。头发被生生扯了两把,衣服被撕破了,脸上被陈慧伶的小妹抓了四五道红痕。姐姐吃了大亏,回到家,气得整个人发抖。她叫母亲去找陈慧伶母亲说话,讨个公道。母亲没理她,母亲说,要去你自己去,带上敌敌畏。正闹着,村里的书记来了。书记说派出所来电话,让姐姐去确认下供词,有什么变动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书记的意思是,如果姐姐能把话往回扳一扳,他会出面谈两家的亲事,若是不想嫁,林婶也会有交代的,好好的不要弄成仇人。

书记是迁来户,能选上书记是因为跟村里每个家族都不沾亲,不偏不倚,平常人缘挺好。可还没等他说完,姐姐就粗着嗓门吼,就是他剪的,杀了我,也是他剪的!她噔噔上了楼,把楼梯门关上,惊天动地哭起来。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上楼去敲楼梯门。姐姐擂着床板说,再敲我就从后窗跳出去。后窗下是水塘,只要会水就淹不死。母亲却不再敲门,抬头望着楼板,一脸愁容。书记在我家坐了半晌,最终只能叹着气走了。

村里安静了一段时间,林婶一家在一个早晨悄摸摸出了村,过了八月,他们家的地还没有种下去。

他们家的地在我家隔壁,以前种地的时候,两家是约在一起的,割稻子,合租一台打稻机,两个男人踩稻机,女人们递稻把。田歇时,两家人一起吃点心,林婶做的芝麻京团滚红糖,又甜又糯,是我最爱吃的。可现在,快过了农时,他们家的地还水汪汪地漾着,母亲去看了几趟,回来跟父亲嘀咕了几句,父亲闷闷地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他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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