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鼓楼

作者: 吕魁

来的路上,古雅莎还在想,再见到陈一苗会不会尴尬?毕竟当初是她提的分手,尽管她才是受害者。可当古雅莎看见陈一苗那一刻,她的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马路对面的开阔地上,穿过跳广场的大妈,一身藏蓝色运动装的陈一苗,弓着身子,嘴角叼根烟,举着单反相机,换着不同角度,旁若无人地拍摄着夕阳下的鼓楼。望着陈一苗的侧影,古雅莎恍了神,仿佛回到多年前,她第一次赴陈一苗约的那个北京深秋的午后。

这鼓楼是近些年重新修建的仿古建筑,有什么好拍的?

陈一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循声望去,怔了几秒,才认出前女友古雅莎。古雅莎外形变化太大了,陈一苗一时间很难将眼前这个胸挺臀翘、妆容精致的美少妇与记忆中齐耳短发、素面朝天,夏天牛仔短裤、大T恤,冬天一件过膝羽绒服,包裹得像头小熊似的女大学生古雅莎联系在一起。

嗨,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古雅莎顺着陈一苗的招呼淡淡回应。

我们得有六七年没见了吧。陈一苗歪着头做思索状,想起来了,最后一次见是二○一六年,也是在九月,北京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蔚蓝金黄,咱们俩一起在鼓楼吃的重庆火锅,你当时还开玩笑说,那顿饭算是分手饭,我好像还喝多来着。

古雅莎明显不愿追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所以,再次见面,你是刻意约在鼓楼下吗?

陈一苗本能仰头,望了眼身后夕阳中的鼓楼,嘿,你这么一提醒,还真是巧了,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咱俩重逢在鼓楼,虽然此鼓楼非彼鼓楼。陈一苗颇显兴奋,不过我可不是故意约你在这儿见的,喏,看到那边那栋橘红色的大楼没有?那是我今晚入住的酒店。我给你说,我的房间绝了,打开窗户正对着这座鼓楼。我住过湖景房、海景房、山景房,你别说,这楼景房我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陈一苗自认为讲了个还算好笑的笑话,他瞟了眼一旁的古雅莎,古雅莎看向别处,没有搭茬。古雅莎本想告诉陈一苗,她小的时候就住在鼓楼附近的老小区,这幢仿古建筑是怎样从无到有的,她再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古雅莎收了回去,改口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运城了?旅游吗?

到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这不是前几年疫情闹的?我哪儿也去不成,可把我憋坏了。我这个人你了解,在一个地儿待得久了不挪窝,我会闲出事的。去年年底我离职了,租的公寓也退掉了,三周前我从北京出发,一路西行,边走边玩。我计划先骑到拉萨,翻越嘉措拉山,过无人区,进入新疆,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暂定是帕米尔高原的塔什库尔干。运城是我途经的一站,预计在这儿待三日两个晚上。我昨天下午到的,今天早上我去了关帝庙,拜了关二爷,明天我打算去登下鹳雀楼,看下永乐宫壁画,经“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风陵渡,赶天黑前到达陕西境内。

陈一苗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停放的一辆黑色摩托车,示意那就是他此次骑行大西北的交通工具。古雅莎顺着陈一苗手指的方向瞅了一眼,配合地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句“车还挺酷的”。

或许古雅莎的反应没有预想的那般强烈,陈一苗一时间也没了兴致,他跑到路边的便利店买来冰镇汽水,递给古雅莎一瓶,古雅莎摆了摆手,并没接。落日余晖将这对昔日恋人的影子拉得修长。短暂沉默过后,陈一苗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那什么,大美女你有空赏光一起吃顿晚饭吗?我请你喝一杯。

瞧你说的,你都到我家门口了,怎么也得是我尽地主之谊,哪轮到你请。古雅莎赶忙回应,你有什么想吃的吗?烤肉行吗?不过抱歉啊,我很久不喝酒了,要不我找几个朋友陪你喝?

你别见……“外”字没说出口,陈一苗连忙改口,你别客气,怎么说你我也都是老朋友。你说得在理,运城当然是你更熟悉,那这样,你来选地方,我来买单,你不喝酒没关系,我也喝不了太多,明天还得赶路,就不麻烦你朋友了。

昨天傍晚,古雅莎下了瑜伽课,打开储物柜取出手机,只是一个小时没看,五个未接来电,四十七条微信未读讯息。古雅莎顾不上冲澡,她给保姆回拨电话,告诉保姆女儿萌萌舞蹈课结束后,一定要记得带她去剪头发。下周区里组织的教师节联欢会上,萌萌要上台表演小提琴。听萌萌老师说,包括区电视台在内,届时多家媒体会到现场直播。古雅莎希望女儿能发挥出色,给她好好地装装人、露露脸。演得好了,萌萌奶奶肯定会高兴。老人家疼孙女,但凡孙女取得一点成绩,老太太能在抖音、微信朋友圈分享半个月。老太太表达开心的方式,有且只有给儿媳妇古雅莎送各种礼物,古雅莎脖子上戴的玉佩、手上拿的最新款智能手机,以及胳膊上挎着的,走到小城哪里都会被其他女人多瞄两眼的名牌包包,都是女儿萌萌这一两年,或期末考试考满分,或特长班举办的赛事获得名次,奶奶一兴奋上头,大手一挥,送给孙女她妈妈——古雅莎的奖励。

叮嘱完保姆,司机还没有来,古雅莎坐在瑜伽馆VIP(贵宾)休息室的沙发上,喝着柠檬水,逐条翻看那一长串亮着小红点的未读信息。闺密群里,有人转发标题为《用这六招对付老公,保准他魂不守舍!》的公众号文章,有人推荐城北商场新开的那家泰国餐厅,说味道一般,不过装修得挺有特色,化个全妆,穿上美美的小裙子,假装在东南亚,拍照肯定出片。还有人在线征询姐妹们意见,该做哪种色号的美甲更适合即将到来的秋天?古雅莎右手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上下翻动,她先是在女儿萌萌的班级群里打卡接龙,又给替她买眼霜的海外代购转了两千块钱。小助理发来本月两家甜品店的财务分析表,婆婆问她今晚是否送孙女回她那边住。古雅莎一一回复,滴水不漏。忽然间,陈一苗的微信头像好似飞鱼跃出海面,跳入她的眼帘。古雅莎愣住,她又看了一眼,确定新弹出的对话框,就是曾和她有过一段三年恋情的前男友陈一苗发来的。

雅莎,你好,我是陈一苗,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三周前我从北京出发,计划用五个月时间骑行到新疆。今天我路过你的家乡运城,你在运城吗?若有空能否见上一面?我预计会在运城停留两天。但愿我冒昧的出现,没有打扰到你。

一段文字后紧跟着的是一张陈一苗的自拍照。只见他戴着深蓝色摩托车头盔,黑色口罩和墨镜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远处的背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运城高速路出口。

如同失联许久的沉船被打捞出水面,陈一苗这突如其来的问候,一时间让古雅莎回不过神。那年和陈一苗分手,古雅莎差不多煎熬了六百天,才从失恋的苦海中挣扎上岸。平心而论,古雅莎与陈一苗算得上是彼此合格的前任,缘分走到尽头话说清楚,分手后相忘于江湖,自觉删除对方所有联系方式。两个人一断联系就是整整五年,这五年间古雅莎的人生像是按了加速键,她告别了北京,回到家乡小城,嫁了人,有了女儿,完成了从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到身边好友羡慕的,有钱人家儿媳妇的两极反转。直到两年前,古雅莎和陈一苗大学的共同好友结婚,要举办婚礼,拉了个微信群,他们俩才再度有了交集。是陈一苗主动添加古雅莎为好友的,古雅莎已将陈一苗在心中放下,也就没怎么多想,欣然同意,通过了他的好友验证。不过,古雅莎稍感意外的是,再一次成为微信好友,陈一苗并未主动找她聊天,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问候陈一苗。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对方的通讯录中,互不打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对古雅莎来说,陈一苗遥远得如同上个世纪匆匆来过的一位访客,她和他曾经的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早就轻舟已过万重山。

盐池太漂亮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壮观。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跟泰国芭堤雅的海边一样,毫无区别。餐厅顶层的户外露台上,陈一苗站在护栏边,他举起手机,边赞叹着湖景优美,边不停按下拍摄键,嘴里念念有词,盐池这么美,就是知名度还差点意思,可惜了。我觉得你们当地文旅部门,应该把盐池的对外宣传语改下,不要自诩为“中国死海”,有几个普通民众知道世界死海在哪儿呢?对不对?还不如直接对标青海湖,就说是“山西青海湖”更简洁明了。在湖边种一圈向日葵,夏天一到,蓝天下,碧水旁,金灿灿一片,悠然见南山。再搞个环湖自行车拉力赛,找几个大网红拍短视频,讲讲故事,四面八方游客肯定蜂拥而至。

这家临湖而建的日式风格烤肉店,是古雅莎在这个小城最好的闺密苏婷婷开的,古雅莎在她几次三番的鼓动下,也跟着投了点钱,算是股东之一。之所以选在这里和陈一苗吃饭,除了有能俯瞰整个湖景、视野极佳的景观位,最重要的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在熟人开的店见异性朋友,反而好避嫌。毕竟古雅莎已婚,小城也就那么大,若是被亲戚朋友撞见她和陈一苗单独相处,解释成本过高,一不小心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古雅莎轻车熟路点了几道肉品,给陈一苗点了杯扎啤,她喝常温苏打水。菜都点完了,陈一苗还在那儿转着圈,不停地拍着照。或许用不了一会儿,他就会将这些景色照片配上抒情的诗句,上传朋友圈。想到这儿,古雅莎低头哑然失笑。

古雅莎与陈一苗是大学师兄妹,两个人同院不同系。他们相识是在有一年的院内元旦联欢会上,陈一苗表演吉他弹唱《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古雅莎紧接着陈一苗上台,钢琴独奏《菊次郎的夏天》。每场彩排,陈一苗不像其他表演者,走个过场,心不在焉。他调琴都会调试十分钟,一会儿嫌灯光过暗,一会儿又摆弄起音响设备,准备工作没有半个小时弄不完。等一切妥当,陈一苗这才晃晃悠悠地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脚凳上,只见他双眼微闭,眉毛轻挑,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引吭高歌,根本不在乎台下观众席空空荡荡。陈一苗那浑不懔、爱谁谁的台风,吸引了后台候场的古雅莎。陈一苗一曲唱毕,轮到古雅莎上场前,陈一苗都会卖力招呼在场的男生,合力帮忙抬钢琴,古雅莎难免少不了说谢谢,这一来二去,他们俩就有了来言去语,二人之间的联系也自此日渐熟络。

有几次彩排结束已至深夜,饭点早过了,食堂大门紧锁,陈一苗就张罗着大伙去校外的烧烤店,撸串喝啤酒。大家AA制,众人自然吃得就心安理得。古雅莎慢慢察觉,聚餐时的陈一苗总是忙前忙后,他一会儿起身给众人添水倒酒,一会儿帮服务员上菜撤碟,哪儿都有他的影子,风风火火。陈一苗是特别好的饭搭子,他爱琢磨美食,每道菜怎么做好吃,他都能说个一二三来。可以说,聚餐时只要有陈一苗在,哪怕是一盘普通的虎皮豆腐,经陈一苗渲染介绍,又是刀工,又是勾芡的,令人食欲大振,想不多吃两口都难。喝到微醺处,有人起哄,让陈一苗唱首歌,热闹热闹。陈一苗从不推托,他毫不怯场,用筷子敲碗伴奏,酒瓶当作话筒,起身就唱。一首唱完,不等掌声落下,他主动又唱一首,边唱还边自我调侃说,生活不易,帅哥卖艺,唱一送一。多年后,古雅莎和陈一苗在茫茫人海中走散,回想起最初之所以能对他怦然心动,恰如陈一苗在夏季的大排档上清唱的摇滚歌手郑钧《私奔》的歌词所写那样,“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遇见陈一苗前,古雅莎上一段恋情刚结束不久,那是古雅莎的初恋,对象是古雅莎的直系师哥,大她三岁的北京土著。古雅莎刚一入校,模样还是个高中女生,尚未完全适应大学生活,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黑到反光、满口京片子的大三师哥就对她展开了猛烈追求。师哥早上在她宿舍楼下捧着还冒热气的包子、豆浆、茶叶蛋,等她下了晚自习,师哥准时将打好的一暖壶热水递上,嘱咐她睡前泡脚解乏。到了周末或节假日,师哥会约她去逛公园,看新上映的电影,吃日本料理。刚满二十岁,初到首都的小城姑娘古雅莎哪经得住这般攻势,她对师哥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古雅莎还来不及细想,这是不是她期待许久的初恋,就稀里糊涂地被师哥单方面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宝贝女友。

古雅莎与师哥的那段恋情,短暂得如同冰雪融化、气球升空,两个人从相识到各自恢复单身,前后不到十个月。分手原因有很多,冠冕堂皇地讲,那就是近距离相处,矛盾频发,终才发现两个人看待同一件事的理念不同,说通俗点就是性格差异大,三观不合,人生路不适合携手并肩走下去。

别的都不提,古雅莎最受不了的是师哥对她那狂热到吓人的占有欲。刚和师哥在一起的头一个月,师哥那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关心、警告她少与其他异性接触否则会不爽的模样,古雅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心想少女时代读的网络言情小说中所描写的“霸道总裁”现实中无非也就师哥这样。可时间一长,师哥粗鄙的语言、过激的行为逐渐让古雅莎有了不适感,乃至害怕。一次下课后,古雅莎在教学楼外的走廊和学术委员讨论老师布置的小组作业,好巧不巧,与来给她送奶茶的师哥撞了个正着。不等古雅莎解释,师哥直接横插站到她和学习委员中间,如同一头愤怒的公牛,大声质问古雅莎他是谁,引得路过的同学侧目围观。学习委员说了没两句话,师哥抄起一旁的扫帚,作势就要揍对方,好在师哥的舍友恰好路过,在身后死死抱住他,才没让事态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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