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作表演者的最后爱情
作者: 王威廉他是个异类。他原本也是跟大多数人一样,在AI(人工智能)控制的系统里面做一些维护性的工作,但是一场疾病让他被开除了。他待在家中,百无聊赖。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文学作品,一种已经消亡于历史中的东西。他越读越上瘾,甚至产生了写作的冲动。他的行为被系统检测到了,因此他收到了一份新工作的招聘信息:去博物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中心表演写作。
麦苗,他的原始情感的联系人,知道他得到了表演写作的工作,已不再有先前的惊讶。她笑了,是挤出的苦笑。她一定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当成“客体”来看,嘴唇上精心描摹的口红有一半不见了,像是被狗舔过的草莓冰激凌。她又去放纵了。他暗暗笑了,这个比喻也许可以用在即将开始的写作中。
他刚刚接受这份工作,就已经跃跃欲试了,开始想着怎么描述周围的事物,包括那些伤害他的事物。古怪的比喻不仅是发笑的触媒,更是掩饰和化解尴尬的自我防线。他从未对工作有这样的兴趣,所以他想,他得到的根本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方式,一种和世界打交道的全新方式。
麦苗不想再对他的新工作说些什么。尽管他早已不抱希望,但依然感到懊恼。毕竟这里是他的家,而家,在他看来,应当是一个充满理解的地方。如果他们只是被迫生活在一起,那他们的生活就毫无意义。
他走到客厅窗前,这里悬挂着一面白色的纱帘,许久都没拉开了,像是一面宣告投降的白旗,在故意遮蔽着外面的敌意。他忽然感到喘不过气来,伸手一把拉开了纱帘,又推开了窗户,把脑袋探到窗外。街上除了疾驶而过的自动行驶车辆,看不到一个人影。在街道的远方,在密密麻麻的高楼的上方,天空像关闭的老式电脑屏幕一样,呈现出一派死灰色。
天空没有云彩,夕阳似有若无,是一团橘黄色的絮状物。
天空没有任何鸟的踪影,大部分动物早已绝迹。
天空中也不再有飞机,系统早已启动了天空管制,不允许任何飞行器上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除了进入虚拟影像看到城市的全貌,他的双脚从没走出过城市的边界。他居然没有走出去的冲动。但是,我究竟是谁?我是否真的存在?作为一个人的意义何在?这些问题持续折磨着他,他无法不感到深渊般的迷惘和痛苦。但他清楚,如果把这种痛苦告诉系统,他会被迅速送进那个机构去治疗。
“你怎么了?对新工作不满意吗?”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麦苗的声音,她终于觉察出了他的情绪。他转头,看到她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审视他。
“都是你执意要去的。”她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嘲笑,但毫无疑问,她的嘲笑中还是透着关切。
正是那微弱的关切,让他的心头浮现出了往昔的柔情。
她孩子气的笑容,曾经激起他最真挚的情感,他回报给她的,是生命的信仰。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大其词,但当时,他就是那样认为的,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多少年来,在系统针对人类记忆的全面灌输下,他自以为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多,即便对于爱情,他也从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乃至历史学等各方面,有了通透的了解,知道那是人类曾经最着迷的激情,是人类生活的中心之一。而今天,爱情变成了少数人才会有的小概率事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爱情扯上什么关系。那天,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麦苗这个孩子气的、慌里慌张的女孩儿,不小心把冰激凌掉在他身上,他看到她狐狸样的眼睛望着他妩媚地笑了,他瞬时感到她的目光如光纤直抵他的心底,将爱情的神秘软件安装在了那里的某处。
从那个瞬间起,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按照系统给出的标准定义:“爱情是一种文化生物学现象,是以性冲动和性快感为基础建构起来的文化心理观念。”这个定义令人费解。它虽然没有彻底否认爱情,却在强调爱情的虚假性,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如果性的满足实现了,文化条件改变了,爱情也就不复存在了。如今,文化条件毋庸置疑地改变了,按照这个逻辑,爱情理所当然是不存在了。
真是这样吗?
他曾以为,真是这样。
但他何等不幸,竟然遇到了这种小概率事件,被这种“文化生物学现象”给俘获了。俘获之后,生物也好,文化也好,心理的建构也好,任何定义都变得无比陌生,与己无关。他只觉得幸福,自己却又无法定义这种幸福。
不过,最神奇的还不是他被俘获,而是麦苗也被俘获了,他们两个人同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文化生物学现象”给俘获了。麦苗后来对他说,她也是被他的眼神给打动的。她说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充满幻想色彩的魔力,和她平时见到的其他人完全不同。
他暗暗思忖,也许因为他是个忧郁的人,平日里思虑过多。青春期的时候,他幻想自己是再次征服火星的英雄,却因此被送去那个机构。在那里他被催眠,他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处于一种近似平静的状态。之所以说“近似”,是因为他不敢睡得太沉,否则就会出现可怕的梦境。
他梦见过怪兽,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梦见自己住在火星上,沙尘暴掀翻了基地的屋顶,他在黑暗而粗粝的风沙中窒息而死,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因此,他从不提及他的父亲,关于他的父亲,他也基本上一无所知。他的母亲不说,他也不问。于是,他也就忘记了自己也是有父亲的人。
但噩梦让他明白,他什么也没有忘记,都在某个地方沉积着。
半夜惊醒后,他感到四周寂静得可怕。太安静了,也太寂寞了。他很想知道古人诗词里的风声和雨声是怎么回事。系统控制了大气层,控制了气候,每天都是温暖无风的晴天。太完美了,生活反而丢掉了太多的乐趣。他开始怀念刮风下雨的古代,好像自己在古代生活过似的。
他眼中的幻想色彩就是这么来的吗?来自睡不着时候的胡思乱想?来自对古人的怀想?他无法确知。
不管怎么说,他和麦苗能够两情相悦,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如果某个人的感情单方面投射到他人身上而得不到回应,以前叫作“单相思”,如今则会被视为一种精神官能症,可以在精神状况机构得到治愈。如果双方都被俘获了,情况则有所不同。既然“爱情”这个古老的概念并未被彻底否定,那么它就还有微弱的存在权利,只不过没有婚姻这回事了。也就是说,那种两个主体之间的爱情失去了赖以生根发芽的社会土壤,不再受法律保护。而且由于陷入爱情的人越来越少,系统都不再处理这类事务,任其自生自灭,直至消亡。
因此,他们是社区里仅有的情侣。他们比别人过得艰难太多,而这种艰难又是不被理解的。要不是他们共同承担着这种艰难,他们早都各奔东西了。他们像是自觉羞耻的边缘人,彼此取暖,苦苦支撑。落芙,他们的孩子,作为他们坚持的结晶,本来是可以拯救他们的,却没想到她是有缺陷的。这让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人们议论纷纷:“有性生殖看来还是一种落后的,乃至野蛮的繁殖方式。”
没错,系统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后,DNA(脱氧核糖核酸)搭配繁殖技术完全成熟了。那些胚胎由人造子宫生成婴孩后,都是由系统集中抚养长大。在那些孩子心中,系统是他们真正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爱情的意义被釜底抽薪了。没有了生物基础的爱情就像伟大的废墟一般,大部分人只是凭吊一番,只有极少数人才会甘心继续生活其中。
他摆脱思绪,望着麦苗,仔细看她那张脸,依然有着孩子气。这时,麦苗对他微笑了一下,不带嘲讽,他心里立刻生出亲密的温暖。
“你还会关心我满不满意这份工作吗?你不是当一个笑话来看的吗?”他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这种反问表面上是抱怨,可也是哀怨,是寻求和解的触须。
“我是看到一个笑话变成了现实,所以越来越不好笑了。”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看来她并没有试着去理解他。
“你现在的嘴巴才是一个笑话。”他看着她凌乱的口红,忍不住说。
他想起了法国作家福楼拜写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他已经将各种文学经典接入记忆单元做了快速了解。包法利夫人是个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可如今,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系统不仅负责满足情欲,而且还在开发情欲方面不遗余力。系统对他们的溺爱远胜过母亲,因为系统几乎没有禁忌。
麦苗赶忙启动全息镜面,她看到了自己只剩下一半的口红,竟然咯咯咯笑了起来:“这种口红很好吃的,含有荷尔蒙。”
“你越来越和他们一样了。”
“如果真能一样就好了。”
麦苗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浴室,电子屏蔽门随即关闭。他知道,现在就算他再怎么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了。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进一步对话。
看来,她的的确确想和他们一样。
她在努力和他们一样。
她会为此感到羞耻吗?
当然不会。
不会再有人会为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感到羞耻。
而他感到了一种孤独的绝望。为什么他还会有爱情的需求?他能摆脱这种特殊的需求吗?他为什么不能努力和他们一样?
他曾经的那些同事,都没有这种特殊的需求。他们乖乖服从系统的指令,身体的每个机能都被照顾得很好。尤其在性的方面,他们在机器的辅助下一起游戏,花样百出。他很少参与这类游戏,仅有的几次让他觉得尴尬和不适,因而他在过去的同事中间简直是个异类。他知道,在爱情的历史中,还有一些特殊情况、一些其他类型的恋爱方式,这类人人数较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大多数正常恋爱者歧视。今天,恋爱者都屈指可数,其他形式的恋情应该都绝迹了吧?不过,现在的他和曾经的少数异质恋者在处境上有些类似,都不得不面对各种嘲笑和歧视。那些曾经的同事总是挖苦他,打探他的夫妻生活,嘲笑他对麦苗抑制不住的关心。如果不是失业,他依旧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当中。
他应该感谢那场害他失业的疾病吗?
一个疯狂却率性的想法。
麦苗有其他的性伴侣。在这个时代这本是毫不稀奇的事,但他对这件事总像古人一样耿耿于怀。他知道,这是历史遗存下来的有关爱情的魔咒,他中了这个魔咒,程度比麦苗都深。他为了让麦苗能体会这种心情,也曾和许多女性一起寻欢作乐,但他发现麦苗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至少她看上去如此。在他的追问下,她含糊其词,因而他还是无法确知她的真实感受。麦苗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她和他才是这个社会最奇怪、最另类的两个人,如果能顺从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反而是一种解脱。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尝试摆脱他(也是摆脱她自己的尴尬处境),只是尚未成功。
他只能继续尝试,和更多的人一起寻欢作乐,可结果似乎没什么不同:虽然得到了更多的身体欢愉,但那些欢愉消散得非常快,因而那些伙伴无法给他长久的吸引力。他总是记不清她们的脸,他内心的需要随着身体的兴奋在高潮之后归于平淡。这种平淡其实并不平静,而是另一种暗潮汹涌,像是漩涡一般,在反复积累之后产生了负面的情绪,让他陷入虚无当中。虚无的深渊,带来一种摧毁根基的恐惧。寻欢作乐的愉悦远远不能抵消这种恐惧,因此,他彻底终止了尝试。
其他人为什么不怕虚无?因为其他人感受不到虚无吗?还是虚无根本就是虚无,是他想象出来的?但是,他觉得麦苗是能感受到虚无的恐惧的,因而她才没有离开他,才和他一起忍受。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解释。难道虚无是爱情的副产品,就像阳光下不可避免有阴影一般?如果真是如此,他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待在阴凉的房间里,没有温暖的阳光,却也没有恼人的阴影。
阿名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曾吞吞吐吐向阿名打探道:“你会感到空虚吗?”
“什么?”
“空虚,”他搜刮着词语,“或者说,虚无、不存在、零。”
阿名很惊奇地看着他,连光溜溜的头皮都皱了起来。阿名的怪癖是喜欢剃干净身上的所有毛发,他觉得这样才更像高级的人类,而不是动物。
“王,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你在讽刺我。”他在阿名的眼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别人眼里,他是不是应该被送去机构治疗?
“讽刺是什么意思?”阿名笑了,刚刚矫正过的一口牙齿无比整洁,“我好像不大能理解这个词。”
很多词语都消失了,因为相应的微妙情感消失了。只有他像古人一般,还使用着那些消失的词语。
“可以理解为玩笑吧。”他只能这么说。
“好吧,”阿名勉强笑了下,“是我不能理解这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