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狗
作者: 张鲁镭老人愤然地将喇叭送到嘴边:肥猪肥猪胖乎乎,耳朵大呀腿儿粗,走起路来呼呼喘,摇摇摆摆晃屁股;肥猪肥猪——砰,一记沉重的关门声,朱婶儿走了。老人摇着轮椅追到门口,还嚷,三钱买屠刀,日日去杀猪。
老人放下喇叭,打开落地窗拉门,昨天下了一夜雨,地面黏糊糊的。他在小院里转了一圈,轮椅轱辘立刻沾上一层泥。老人兴奋地又转两圈,然后回到屋里开始在地板上涂鸦。他利用轱辘上的泥土先画了几个球,再用线条把球串联起来让它们变成一堆气球。当线条不清晰时,他就去小院沾泥巴。当初大壮要把院子都铺上地砖,他不同意。屁大个小院,连点泥土都没有的话都不叫个院子。他一面欣赏自己的大作,一面联想朱婶儿扭着屁股擦地板的情形。老人一咧嘴,肚子里的火气便顺着牙缝跑出去了。
老人将几个没拆封的包裹放到门厅,打电话给顺丰的快递员小田让他过来拿。老人这一阵疯狂爱上网购,购了退,退了购。无非花几个快递费,他不在乎!过日子总归要有一点生机,那生机多是靠人折腾出来的。
小田回复今天货太多要晚些上门,老人知道小田忙,一个快递员哪有闲的道理?他围着那几个包裹转一圈,又转一圈,索性拎起一个撕开,是袋半斤重的真空羊杂。老人馋嘴猫似的在开口处使劲抽鼻子。小田说要晚些来,那就是下班后,那就是没吃晚饭了……
老人情绪高涨,开始摇着轮椅弄东弄西,电火锅支好,从冰箱里找出火锅底料,食材就是现成的羊杂,还有挂面。挂面要吃到最后再扔进去,那样滋味才地道。桌上还备了一瓶红星二锅头。这些都是给小田准备的,老人不吃,他看着小田吃。小田在这儿吃过两顿饭,一次送件一次取件。
那天外面下大雨,小田进门时头上直往下滴水,他看看手里的包裹有点不好意思,说,刚刚在门口摔一跤,如果有破损的话我给您赔。老人把毛巾递过去,说,不如进来坐坐。小田依旧靠着门框。老人笑了,说,进来看看坏没坏。包裹里是一对肥嘟嘟的猪蹄儿,这玩意儿怎么能摔坏?只是盒子上沾了些泥,老人撕开直接将猪蹄儿放进微波炉,两分钟后端到小田面前,说,你吃。
小田后悔怎么就进屋了,当时说明情况抬腿就走多好,好吧,猪蹄儿也没多少钱,他认倒霉。不过这老家伙还算讲究,把猪蹄儿热过给他吃,就是赔钱也不亏。小田不客气了,反正他还没吃晚饭,反正他也下了班。老人说,啃猪蹄儿要配白酒,我这儿有。就给小田倒一杯二锅头,他还拿来皮蛋和花生米。小田有点晕,沾点泥巴就拒收,老家伙这是后悔了?小田大气地把另一个猪蹄儿递给他,说,您也来一个!老人摇头,说,年轻那会儿一口气能干掉好几个,现在“三高”加痛风,不敢碰。小田不解,问,那为啥要买?老人一笑,说,过眼瘾!我现在能吃的东西太少,这毛病关键要管住嘴,看你吃就像看见年轻的自己吃。小田发现老人也是大眼睛刀条脸,妈呀,多年后我就长这样?
老人摇着轮椅去给小田洗根黄瓜。这荤素搭配正合他意,一杯酒很快见底,老人又倒一杯,小田一口干下去。他太累了,骨头缝里都藏着疲惫。不光身体累,心里也有压力,顺丰这边每个月都有固定收件份额,完不成不行。老人说自己常退货,今后就用顺丰退。小田张开油汪汪的嘴,说,大爷,这猪蹄儿我赔定了,现在就转款给您。老人说,你骂谁?
从此老人退货都用顺丰,这就让他有些破费,但有钱难买人家乐意。他和小田也成了忘年交。小田来家里取货,顺便把降压药和脚气水也捎来。老人向他唠叨,朱婶儿今天看报纸明天看头条,所有治“三高”的偏方在他身上试验,熬了那么一大锅小米粥,活活把人撑死!小田够朋友,二话不说帮忙喝,咕嘟咕嘟肚子都圆了。老人很感激,靠他自己喝到什么年月?
老人弄好火锅给小田打电话,你什么时候过来?大爷,这边还没忙完。老人搛一块羊肝放嘴里。不敢多吃,尝尝得了。要是被朱婶儿发现那还了得,朱婶儿在床头柜里缴获了他藏匿的咸鱼饼子,并如实向何大壮汇报。今天何大壮在监控那头对他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轮椅坐烦了你想卧床?这年月儿子训老子一点不客气。最可恶的是朱婶儿,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能对他这个孤老头网开一面?好在有个小田。小田是他生活里的一盏灯,那些“违禁品”都是小田帮忙搞的。
老人继续给小田打电话,响了好一阵没人接,再打,仍不接。再打,通了。小田气喘吁吁,好像在爬楼梯。不好意思大爷,今天不行了,我明天过去。老人望向漂着红油的羊杂锅心里好一阵寂落,得把这些“消尸灭迹”,明天被朱婶儿看见那还了得!人越老胆子越小,他现在有点怕何大壮。
老人摇着轮椅端着羊杂锅去小院,院里居然站着一条黄狗,它看见老人便跑到墙角从铁栅栏钻出去了。这家伙从哪儿来?是路过还是在院里下榻了?老人腾腾蹿起一股火,他把那锅羊杂狠命向墙角泼,瞧那副慌慌张张贼头贼脑样,丑八怪讨厌的东西!其实那条狗模样不丑,可今天老人的咸鱼饼子被缴获,又被儿子训,然后精心准备的羊杂火锅被放了鸽子,倒霉玩意儿正撞枪口上。
院子东面有个堆放杂物的遮雨棚,难道那条狗住下了?反正它不是来散步的,说不定已经住了一段时间,只是没人发现。可凭什么到我家里来?凭什么侵占我的领土?老人摇着轮椅去厨房,赶紧查看冰箱和食品柜,冰箱里的馒头冻得比石头还硬,食品柜里那些燕麦片也完好。狗东西,再来,再来打断你的腿。
老人夜里睡不踏实,一会儿扒窗看看,一会儿去院子瞧瞧,却不见那条狗的踪影。早晨朱婶儿过来做饭,榨芹菜汁、冲燕麦片、热小馒头。朱婶儿一次蒸好几十个小馒头,通通放进冰箱冷冻,吃的时候拿出来热热。朱婶儿准备好早饭开始搞卫生,她用拖把将地上那堆泥巴气球一一铲除。老人昨晚没睡好现在懒得动,朱婶儿还以为他闹情绪。闹就闹去,还不是为他好!
朱婶儿感觉屋里有股怪怪的味道,辣滋滋膻烘烘,到处查看也没发现异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大壮把老爹交给她,给的酬劳也不低,那就要尽职负责。朱婶儿手脚勤快话不多,老人提出的某些要求她只当没听见。老人说猪大肠炒辣椒真香,老人说这个时候该吃螃蟹了,老人说咸鱼饼子豆腐脑,老人说红烧肉配白米饭……朱婶儿只管吭哧吭哧拖地。老人说,你耳朵不好使?家里有个电喇叭,老人拿喇叭对准她,猪头肉、熘肝尖、驴板肠……
还没吃早饭?何大壮在监控那头问。清汤寡水哪来胃口?我问过大夫,可以少量吃点火腿和鸡胸肉。老人看见窗外好像有影子晃动,他把脖子伸出去。你在看什么?我看有没有火腿和鸡胸肉。
老人来到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包括雨棚下面,连根狗毛都没有,是自己看花了眼。朱婶儿去买火腿了,这老婆子听了何大壮的话,得了圣旨一样冲出门。何大壮大概觉得自己昨天态度恶劣,今天一百八十度缓和,连嘘寒带问暖。老人心里骂,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何大壮出落成现在这块材料,都是老人花大把银子培养的,那可是掷地有声的真金白银,没有那些银子何大壮能出国读博?能在国外高校任教?能娶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洋媳妇黄头发绿眼珠,像商场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老人去那边待过三个月,吃不惯住不惯,连那像猫科动物的洋媳妇也看不惯。
何大壮把老爹扔下于心有愧,为了找到某种心理平衡,他在国内停留两个月才寻觅到朱婶儿。朱婶儿负责打理老人的日常生活,包括买菜、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包括监督老人不能嘴馋,一切花销都由何大壮负责。老人每月那七八千块钱的退休金仍牢牢攥在手心。
朱婶儿的工作量不大,上午八点来做早饭,四处搞搞卫生,下午再准备一顿晚饭就回去了。因为“三高”和痛风,老人的饮食不是一般的简单,没办法,不是朱婶儿不愿意做,关键要听大夫的,还要听何大壮的。打扫房间也不难,老人住的是造船厂职工福利房,两室一厅还不到七十平方米。何大壮要给他换新房,老人故土难离。有时候老人都觉得这婆娘是在家里捡钱。捡就捡,反正不是他的钱。朱婶儿倒一副好脾气,就算把喇叭戳到她耳朵上也不介意。
老人一般很少出门,门洞口那三级台阶对他仿佛一道天河。朱婶儿想推他出去转转,不去,老人很坚决,他不愿意让老同事老邻居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他可曾是造船厂的工会主席,台上主持过上千人大会。老人也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和朱婶儿在一起,怕被怀疑又续个老伴。说保姆也不好,容易让人看成剥削阶级。老人更不愿意看见那些牵着手一起买菜的老头老太,听不得人家说笑,那笑声小刀子似的割他的皮扎他的肉……
外面传来汪汪的狗叫,是它?老人发现雨棚下面的箱子里多了个小褥垫,没错,一定是那条狗,它什么时候来的?看样子真把这里当家了。这狗真会选地方,棚子下面遮风避雨,木箱是一张干净的床,现在连床垫都有了,四周还有那么多杂物遮挡,居住环境舒适隐蔽。
朱婶儿买火腿回来,老人马上装出一副晒太阳的模样,这事不能让她知道。这一天老人吃了火腿和鸡胸肉,这一天他频频向小院张望。第二天、第三天都这样。老人有些失望,他期待那条狗再次出现,然后亲自把它打跑,看着它从这里落荒而逃……
朱婶儿发现老人这几天总往窗外望,八成是想儿子了,他那个博士儿子仪表堂堂,经常在监控里嘱咐这嘱咐那,顶什么用?就算有视频也是连摸都摸不着。孩子念书太多也没什么好,翅膀硬了就想飞,一飞还飞到国外那么远。自己儿子就念个职高,成家后和她只隔一条马路,有事一个电话五分钟人就到。之前还怪儿子不争气,现在看起来蛮好。她那小孙子长得虎头虎脑,牵着他的小手,心都化掉。老人又伸脖子往外瞧,可怜见的!
那条狗好像预知老人的恶意,一连几天都没出现。就在老人守候的第五天,来了,它来了。那条狗神情机警动作敏捷一路跑进雨棚。它身材匀称通体黄毛,支棱着两只大耳朵,脑门上还有一撮黑毛,像特意盖的印章,总之一点都不邋遢,根本不像一条流浪狗。单看它给自己找的住处,就知道这狗有头脑。
老人忽然对这狗萌生出好感,他把手边的拖把送回原位,还把火腿和鸡胸肉送过去,那狗看见他像撞鬼一样逃了。不识相的东西!老人经过穿衣镜无意间瞟见自己,一副十足的邋遢相,头发很久没洗脸也很久没刮,这模样别说狗不喜欢,连他自己都烦。一条蜗居在雨棚里的野狗都能活得那么体面,他还不如一条狗吗?
他曾何等风光,造船厂大名鼎鼎的工会何主席,舞文弄墨还会写诗歌,厂里的宣传栏都是他执笔,国庆节文艺会演也是他串词,那个时候他穿西装打领带皮鞋能照出人影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了?
老人把冰箱里的一罐番茄牛肉罐头放进雨棚,第二天早上过去看,那罐头完好无损一口没碰,它昨晚没回来?不对,木箱里除了小褥垫还多了个拳头大的皮球。老人这才发现那罐头盒又细又高,狗根本没办法把嘴伸进去。
老人把罐头倒进一个很浅的碗里,把火腿和鸡胸肉放进盘子一起拿过去,第二天再看盘子和碗全空了,老人心情不错。接下来他的退货就不是全部,总要留下一两件,火腿啦罐头啦,小田过来时还挺欣慰,这就对了,不好件件都退。老人笑眯眯不解释。
老人每天给狗准备吃喝,不是直接把火腿和鸡胸肉往那儿一扔,而是学着朱婶儿的样抹点油在平底锅里煎,直煎到两面金黄。这么做时他会想到多年前给何大壮做早饭,那孩子口味刁,里脊肉要炸黄花鱼要煎,不爱吃米饭,他和老伴就起早烙饼蒸糕。儿子是学霸,怎么付出都高兴。
不知道何大壮现在都忙什么?不知道那条狗都往哪儿跑?老人笑了,那二位会想到他吗?肯定不会。何大壮心里只有洋媳妇,那条狗到现在也不爱搭理他。每天早出晚归好像在外面有一份固定营生。
这几天连阴雨,雨棚那边有点漏。老人想让那条狗到窗户下面的水泥台上来,他刚把轮椅摇过去,那条狗马上机警地直起腰,老人赶紧后退,那狗方又重新趴下。你去窗台那边多好,这里太湿太潮。老人边说边指,那条狗已经把眼睛闭上。第二天趁狗不在,老人把一个泡沫盖放进箱子,晚上再过去看,那条狗趴在箱子里朝他翻了下眼皮。
老人心里不痛快,现在的局面很明朗,他想接近它,都有讨好的意思了,可那条狗根本无所谓,仿佛有他没他自己都能活得挺好。拜托,你住我的吃我的喝我的,怎么这副态度?老人觉得自己就像个可笑的求爱者,他不想再浪费感情,什么火腿鸡胸肉——我该你的!
晚间小田来送货,老人请他进屋喝茶,几杯茶后换成酒,喝就喝,反正这鬼天气也没法送货。小田沾酒话开始多,说,我女儿妞妞考了全班第一,我和她妈妈多辛苦些,将来也送她去外国留学。老人说,女孩是爹妈的小棉袄,女孩读书太多有什么好?大爷,男孩女孩都一样,都要读书长见识。老人心里叹,将来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