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趾

作者: 辽京

米豆出生的那天晚上,狂风暴雨,产房里有种嗡嗡的响声,像蜂房——在记忆中很像,护士的声音、医生的声音、别的产妇的声音,在记忆中掺杂在一起,像隔了夜的酸奶麦片那样混合、凝固,形成一种全新的质地,像果冻、像慕斯蛋糕,或者别的又凉又甜的食物。我醒来时饥饿难耐,疼痛已经忘记了,消失得彻彻底底,我忍不住把没扎针的那只手背抬起来吸吮,尝到甜和咸以及别的形容不出的味道,有那么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大块蛋糕。太想吃蛋糕了。

总是形容不出,痛也说不出,太复杂了。连绵不绝的痛像连绵不绝的、层层叠叠的远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晃而过,像噩梦的片段。当痛停止,痛立刻就不真实了,人就是这么健忘。我们叫她“米豆”,米豆满月那天,我终于吃到了想了整整一个月的杧果慕斯蛋糕,纸盒揭开,哇,上面坐着一个穿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这是米豆还是我?

都是。秋晨说。秋晨是米豆的爸爸。我一口吞掉奶油做的小女孩。

米豆的满月宴是我喜欢的形式,来的都是同学朋友,一个长辈也没有。米豆只醒了一小会儿,喝完一瓶奶后,就睡着了,她和她的婴儿床匹配极了,就像我与那把哺乳椅子一样匹配,后来那椅子变成了秋晨最爱的座位,他喜欢把一罐啤酒摆在扶手上,不止一次地在忘情欢呼的时候碰倒啤酒,泼洒一地,幸好我们把地毯早扔掉了。刚搬来的时候,我照着家居网站的样子,买了两三块小地毯来装饰这套狭窄的公寓,很快它们就变成灰尘的集纳地,布满可乐果汁等留下的斑斑点点,谁该清理地毯成为经常争论的由头。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天气晴朗,当我们抬着其中一块准备去楼下掸灰尘时,直接把它抬到了收集装修垃圾的地点,那是一间水泥房子,铁门半开半闭,我们默契地把地毯扔进去,像做了贼似的拔腿就跑,边跑边笑。我们把三块地毯全部扔掉,直接躺在茶几旁的地板上。秋晨说,米豆。我问他在说什么,他说,他好像看见一个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坐在秋千上荡着,对着他微笑,他管她叫米豆。

米豆就是那天到来的。

秋晨和我,我们都相信宿命,他的观念大多来自抚养他长大的奶奶。他奶奶说,人的命,天注定,还给他讲过许多因果报应的故事。他转述给我听,我听着听着就犯困,要睡着了,梦里留一个故事的尾巴,总之是大快人心,跟我妈妈的故事截然不同。

我妈妈的故事要悲观得多,更零碎,缺少主题,也没有结局。她总是絮絮地说道,那男的跑了,王子跑了,海盗跑了,山贼跑了,阿里巴巴跑了,你爸爸跑了。我不懂什么叫跑了,好像是从什么危险的地方逃了出去。可是我妈妈并不危险,相反她非常安全,她总是轻声细语。在家里没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时常愣愣地望向虚空,好像那窗帘、那柜橱或者那墙壁有什么值得看的。其实,我宁愿她看我,我在变化,我在长高,我比那些死物好看多了。她看我总像看一片天边的云,她用一种阅读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脸上写着明日天气。

你脸上粘着什么东西?

有时候,我跟她说话,说两三句她才回过神来。我猜想我妈妈另有一个世界,一个比和我在一起有趣得多的世界,我爸爸是从妈妈的哪个世界逃走的,还是一个问题。他的离开非常干脆、突然,毫无预兆,他留下的空洞一直回荡着风声。对我来说,这件事情的前因十分缥缈,后果是扎扎实实的。我对新认识的人,总说我父亲已经死了。少些羞耻。

时间一长,我猜想他是真的死了。我妈妈似乎也有这种期盼,他不回来,那么他还是死了的好。她没有说出口,我也没有,这句话像餐桌上的灯光一样笼罩着每一顿饭。糖醋排骨,他死了;芹菜炒肉,他死了;西红柿炒蛋,他死了;凉拌木耳,他死了。我吐出木耳,怎么都嚼不烂,所以他还没死透,就像木耳没熟透。

其实我妈妈很擅长做饭,我每次想起她,总是想念她的饭菜,她纵容我挑食。我跟秋晨第一次约会,去一家当时很受欢迎的美式餐厅,叫奶奶的厨房,奶油蘑菇汤好喝极了。那餐厅现在已经不在了,变成了舞蹈工作室,一群人成天在里面蹦啊蹦啊,他们都不用上班吗?真幸福!

秋晨怀念的是他奶奶家的厨房。我们去吃饭的时候,他就一直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他爷爷当年是战斗英雄,他说“英雄”这两个字的时候,一脸天真;他爸爸也是,他爸爸是为了救溺水的人而去世的,对方轻生,最终获救了,他爸爸却死了。对方的父母赔给他家一大笔钱。

这不公平,我说,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却死了。

他一脸惊讶,好像他从没想过这问题,没想过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好像除了见义勇为,这件事没有第二种解释了。为了安慰他,我告诉他,我爸爸也死了。他等着我讲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没有接着说,而是接着喝双耳杯装的奶油蘑菇汤。这么好吃的餐厅为什么倒闭?他看着我,等我喝完,等我告诉他一切细节,就像他对我讲的那样,毫无保留。

他死了。我又重复一遍。

直到我们结婚,他也只知道这三个字,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盖住我家庭的过去,谁也别揭开那盖子。我躺在产床上的时候,我妈和秋晨都在外面,他们在聊什么,我忍不住想象他们在聊什么,想象可以使我遗忘当前的痛苦。她又在诉苦吗?她总是诉苦,讲述她生产时的麻烦,全是我造成的,最后护士用钳子把我夹了出来,导致我的头骨不对称。在我半岁以前,她用一册《现代汉语词典》给我当枕头。那本词典我上小学的时候还在用,扉页上写着一个人名、一个地名和一个日期,黑色钢笔,显得珍贵而郑重。他的词典,他的女儿。这本书使我的后脑勺更歪了,她归咎于我睡觉不老实。

最后还是基因获得胜利,长大的我拥有一个形状完美的头颅,和照片里的我爸爸一模一样。现在我躺在产床上,头发蓬乱,心怀怨恨,黑色的人名像蝌蚪浮现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了,窗外,深夜风雨大作。我想象那疾风狂雨是为了我,庆祝也好,愤怒也好,悲伤也好,总之是为了我。这种自大使痛苦也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使痛苦有了含义,有了内容,有了标题,单调的痛苦变成了有声有色的痛苦。我成为身在痛苦中的女人,像有一束光打在我脸上。汗水在反光。

我们叫她米豆,她小小的。秋晨说是绿豆的豆,我想,不是,是豌豆的豆,是高高的床垫之下那粒硌人的豌豆,那就是我,我用我女儿的名字纪念我自己。我妈接过米豆抱着,审视着婴儿,用愉快的口吻说,她的脑袋一点不歪。这评语像一束明媚的晨光,好像她把过去通通都饶过了,因为这新生的婴儿,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望着我妈妈如同望着月亮。

她又掀起护士裹好的襁褓,婴儿的双腿微微蜷着。我知道她在看什么,月亮熄灭了,鬼魂在我们之间游荡。她想看我女儿的脚有没有遗传我爸爸的特征,右脚长了四根脚趾。我有正常的双脚,我女儿呢?我妈妈盯着我女儿的脚,突然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呀,正好。我想我出生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数着。睡意涌上来,梦好像也生了一双脚,梦里我追着梦在跑。

米豆出生的第三天,我妈妈就离开北京回家去了。米豆五个月的时候,我妈又来看我们,她要去沈阳参加一个同学女儿的婚礼,顺路在北京住两天,想买几件衣服。她是在读大专的时候认识我爸爸的,我爸爸从来不参加这些旧友的聚会,跟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当年他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张字条,告诉我妈妈他到广东去了。那年月广东对我妈妈来说,只是地图上的两个黑字。我妈妈猜想他如今一定落魄了,不愿意见人。这是她的猜想,或者她的愿望,她用快乐的语气说这些事,而我想象的是有一天清晨出门,天寒地冻,遇见一个乞丐,向我伸出手来,我把早餐钱给了他,浑然不知那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在日记里写下幻想,后来发现日记本的锁被开过了,就不再写了。有一天我妈妈一边炒菜一边问我,你怎么不写日记了?我惊讶于她的天真,又天真又冷酷,又冷又暖,又远又近,我的脚趾在棉拖鞋里蜷缩起来。我妈妈让我把菜端到茶几上。

她做饭,做菜,吃饭,吃菜。我妈妈说,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记录。她会运用一种咏叹调式的语气,放慢语速,提高声音,好像她面前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她的话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看不见的命运听。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慨叹命运,在家里她像个哲学家。我跟我妈妈的日常生活绝对不会陷于琐碎庸俗,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在对人生进行总结,或者展望未来。有一次她说,你要学会爱人。我以为她被什么人拉去保险公司或者传销组织了。原来她在看一本讲情感心理的畅销书,书页边上密密匝匝地写了读书心得,她把那本书拿给我,让我看看,大概是日记事件的后续——我也让你看我的嘛,有什么大不了。

那本书我一页也没翻开。我妈妈的表达总让我感到尴尬。她一写字,就变得温情起来,像一个陌生人。我上大学的那几年,她很少打电话,却常常写信给我,她对我倾诉许多事,细腻、敏感,一花一草的凋零都令她感怀。她常引用诗句和歌词,写长长的优美的婉转的句子,甚至有排比句。透过这些字迹我能看见她,透过回信她能看见我吗?我的字写得很丑,我妈妈说我缺少练习,她总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身上的问题然后飘然离去,有时候她说字如其人,有时候又说我的字写得像我爸爸。

她并不避讳谈起他。她讲过那么多遍,以至于我相信我能一眼认出他。他飘浮在我们生活的上方,高于餐桌但是低于天花板,就在吊灯的位置,因为缺席而显得特别明亮。我妈妈一提起他,就像打开一盏灯,他无处不在。

你像你爸爸啊。她说。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她总是提起他,并不是因为旧情难断,而是因为我,我的脸总在提醒着她。当米豆到来,我一下子明白许多事情,我从米豆脸上看见秋晨,造物真是神奇。我妈妈则低头去数米豆的脚趾,仿佛那是我与她共同沾染的羞耻。

米豆上幼儿园了。十一假期,我妈来看我们。秋晨搬到客厅沙发上去睡,把卧室留给我们。晚上,米豆躺在她的小床里,早早睡着了。我妈妈走到窗前,向外望一望,说,你们这里高是够高,但是没有视野。我的窗户正对着邻居的窗户。

我已经躺下了,我妈妈还没睡意,她说今天坐一天车,骨头都松散了,一下子睡不着。灯都关掉了,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她坐下来,睡衣在肚子上堆出一些皱褶,说,你爸爸回家来了,我跟你说过没有?他生病了,她又说,我不是跟你要钱,我们暂时不缺钱。

米豆轻轻呼吸着,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忽然间那个飘浮的形象变得具体了,他既没有死,也没有变成乞丐,而是如此无聊,这居然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负心汉故事,枉费我妈妈这些年伤春悲秋、纸短情长,真是不配。

如此平凡,还不如死了,我想。米豆梦里翻了个身。我妈妈也躺下来了,我听着她的呼吸,想起从前无数次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安慰她,告诉她我将来一定有出息,会好的,她在黑暗中听了那么多遍,最后还是给他打开门来。

虽然她没有明说过,但我一直觉得,我有义务让妈妈得到幸福,父债子偿,大约是这个道理。现在她不需要了,我感到一阵轻松,又深深地失落。秋晨在外面走动,去卫生间,他大概还没睡,坐在地板上打游戏。我想这件事要是告诉他,他会如何反应,一个死人突然从坟墓里爬出来了,记忆的坟墓。

我妈妈在我家住了两天就要回去,说放心不下我爸爸,那语气就好像爸爸从没离开过家,好像我应该完全理解,不需要任何解释。秋晨非常震惊,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爸爸死了,我告诉他我觉得这样更有面子,比我和我妈被他抛弃了好听些。

那又不是你的错。秋晨说。

轮到我感到震惊,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被一种温暖洞穿了,照亮了,他一秒钟就发现的真相,我用了快三十年才到达。我妈妈喜欢说“抛弃”,好像我和她都是垃圾,是旧物,或者别的什么冗余的东西。我必须极力证明自己是有用的,证明一切努力都有意义。被父亲抛弃的母女自立自强,最终过上了好日子,从前的我一直没发现这套逻辑中有什么问题。

他的归来使我妈妈和我成了笑话。在北京住了几天,她给爸爸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让秋晨送她去高铁站。我和米豆送她到汽车边上,看着车门关好,车窗摇下,她冲我们挥挥手,笑容灿烂,曾经的痛苦和眼泪像一场演出落幕了。米豆扬起她的一双小手,她很喜欢姥姥。夜里,秋晨握住我的手,像捏着一片秋叶。我哭了,觉得自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我以为她在受苦,其实她是在表演受苦,一个演员一个观众的表演,现在她不演了。只有我傻傻地,从头到尾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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