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园
作者: 沈念一
海瑞思从宾夕法尼亚州飞过来,几地中转,几次改签,如同独行侠,开启她的第一次跨国之行。这位刚毕业的女博士,曾经的理想是做一名人类学家,听从父亲的规劝而选择了生物医学。年初以来,她跟我这位不用付费的中文老师语音聊天,让我帮她矫正词语搭配,我打心眼里佩服她广泛的兴趣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还有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儿。不然谁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跨国旅行呢。
她的跨国旅行,其实是想要拍一部追溯家族史的纪录片,拍她曾祖父一个世纪前建在巴丘的教会学校。很久以来,人们似乎忘了有这么一所学校,旧址早被改名唤作歧园。她前期做了详尽的案头工作,最近传给我的文案上,给一直没想好名字的纪录片取的英文名叫Float and Rise,中文名被我译成了《浮现》。她喜欢这个译名,说有画面感。我觉得她要做的事背后有股神奇的力量,又像是神秘之物潜游水底,会突然破空跃出,水花四溅。我的工作任务是当好向导兼翻译,全程陪同并协助她完成拍摄。当过文物考古副所长的朱广泰每次见到我,就抑制不住激动,说,你要盯紧她,歧园这个项目,成败在此。
此事与我发生关联,缘于一年前区里的选调,我从街道办进了合并新成立的文旅局。这种单位在早几年,闲云野鹤者多,往往会诞生很多文艺爱好者,去单位蹭个空调、写字画画,有你没你无大碍。但人员改制分流后,退了一些年纪老的,新招选调一批年轻的,一个部门挂好几块牌子,事情明显多了起来,招商那一块的工作去年并入文旅局,安排到了我这个新人的职责范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的招商政策和理念也有变化,过去招的是能来钱的项目,讲究真金白银,都限在工业和商业,周期长回报少的文旅项目压根不谈,现在环评要求高,从上往下又都在讲青山碧水、旅游发展、文化赋能,对我们这个前身是旅游度假区后来升格独立建制的行政区来说,就盘算着要从故纸堆、老建筑、旧地名、旧物件里,抠出一点有文化历史的感人故事来。故事讲好了,力量无穷,这是朱广泰最近给我们灌的“鸡汤”。歧园,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好故事。
朱广泰没当局长前,喜欢逛逛古玩市场,市场正好在我工作的街道辖区,他去哪家店坐馆帮人鉴赏点旧物件,我没事也凑过热闹,当过他的拥趸。我们也算是旧相识。到区文旅局后他变了个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再也不扎在古玩圈了。区里新上任的孟书记是他的学长,当过几年的市旅游局局长,领导们是干一行爱一行熟一行,嘴里大会小会都碎碎念,文化旅游不分家,关键是挖深这口井,巴丘的老底子有多深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何其荣耀,大家要有荣誉感啊,不能给老祖宗丢脸啦。一句捧一句打,让底下的干部心里绷得紧紧的,一下还适应不了他的节奏。孟书记自春节后宣布,今年的文旅发展,一个月一调度。前天的调度会一开,他就去了歧园,朱广泰用心良苦,趁机特别汇报了海瑞思与纪录片的事,然后我就被叫过去了。孟书记听我简单介绍完,眉头舒展,叮嘱我们抓紧和海博士的联系,打好“感情牌”,让纪录片一炮打响,推动歧园变成网红打卡地。
书记当着众人的面给我“打鸡血”,我只有拍胸脯回答,万事俱备,只欠海博士三天后抵达开拍的东风了。我的话刚说完,手机来了舅舅陈光宗的微信:外公这次真的不行了。我等着领导们把歧园转了大半圈离去,才赶紧往医院跑。
外公病危通知年前医院就下了,好歹挺过了新年,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又会像往年勉勉强强再活上一年。但前几天,他的身体又出了状况,只好继续往医院送。令我揪心的是,在《浮现》这部纪录片里,外公是那个年代所剩无几的见证者中年纪最大的。他若活着出现在影像中,说上几句话,哪怕就拍些场景和背影,打个字幕介绍,效果也是杠杠的。海瑞思每次和我互动,她对外公的健康比我还上心,她一边忙着毕业答辩,一边盯着国际航班的调整,想走最快捷的航线从天而降。
出了歧园,我回电话给舅舅,他在电话里语气急促,像拉了一个破风箱,伴着话筒里一段沙哑的吱啦之声。我说,刚被领导调研给绊着,你在哪里?他用哧哧的嗓音说,外公最疼你,这段日子你多陪陪外公,说不定眨眼人就没了。我想他素来喜欢词语夸张,加上之前有过几次“狼来了”的经历,嘴里回复“没事的”,心里却急得很。他接着说,我们在医院,你外公要回家。我又急了,说,病人都得听医生的啊。他说,私下和医生聊了,医生说尽量让老人保持稳定情绪,住医院和住家里,哪里环境合老人心意就住哪里。我说,那你也不能答应。他说,我是左右为难。刚综合考虑了,最后选择还是听你外公的。我说,先等着,我马上赶过去。他说,你来了,我再让护士站安排救护车送回去。
到了医院,外公刚入睡,眼闭着,满脸褶子,皮肤微微透明泛红,鼻孔发出时粗时细的鼾声。风湿病是他早年湖上漂落下的老毛病,后来当渔业队长,一辈子没离开过水,风湿对器官的影响,医生说心脏有可能随时停摆。舅舅告诉我,老头子刚又发犟气了,吵着要回家。他过去进医院没两天就吵着走,说要死也死在家里。医生对这种不动手术的病人大多也不在意,正发愁床位紧张,病人要回家休养一下,他们就顺着老人心气,说回去吧,回去不定又可以挨过一阵子。我们虽说心里早有个准备,但总抱着更长远的希望。我请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探问,没有别的感染,还是老毛病,言外之意是回去也没问题。
舅舅正在打电话,听着是电视台的事,挂了电话,示意我去走廊外,问我,你说的美国博士何时到啊?再不来真是赶不上了。我说,大后天就到了。他说,那应该能撑下来,但也不好说。他强调是半个小时前,外公主动问起这事。我心里一惊,外公不是有什么要特别交代的吧?他说,病房那一阵吵,我不知他嘀咕些啥,俯到他嘴边,认真听才听清,你猜他说了谁的名字。我说,你赶紧说,猜不着。他说,海福记,海牧师什么时候到啊?我说,你怎么答的?他说,我想你外公是犯糊涂了,纠正他也没意义,就说人快到了,嗯拉嘎(您老人家)安心等。
我松了口气,说,还是回亮灯好了,医生跟我讲明白了,顺着老人的心意,就没什么遗憾。
二
接着说我和海瑞思建立联系的事。去年冬天,她费力巴拉地给毕业论文打上句号后,觉得要给自己安排一件意外的事情做一做,某天夜里突然心血来潮就登录上巴丘的网站。那段时间正好市外宣办在做旅发大会的集中宣传,很多媒体链接刊发了一篇篇图文并茂的报道。她从小听家里长辈讲到过巴丘,以及曾祖父在中国的生活经历,当即灵感炸裂,在论坛发了一篇言辞恳切的帖子,说想在博士毕业后去一趟中国,要去巴丘做一部纪录片。她是这么说的:
我的曾祖父海福记,从美国复初会筹措到资金,选在开埠不久的洞庭湖畔办学。他在一个叫青沙湾的地方购买了一块地,大约有十三亩,从规划、设计、筹资、建设、完工,历时近四年,建设过程十分艰辛,没有建筑师,没有承包商。曾祖父一人负责所有的事宜,包括购买材料并监管了施工过程,所有建筑,都是按照他绘出的草图建设的。我听家人说学校还有遗址,地方政府还在管理着,我想去曾祖父曾祖母生活过的中国,去他们亲手建成的学校看一看。我们家族的根得到过那一片湖水的滋养,那是我梦里都想去的地方。
一个人对家族一段历史的溯源,跨国界跨文化,言辞中充满深情,叩人心扉。帖子一发出,就在论坛引起了关注。本地自媒体标题党蹭热度:“被遗忘的‘国际学校’,这个地方要火了!”
网站管理员把信和相关媒体跟风报道转到了外宣办、文旅局,一级级往上报,最后管文旅的副市长做了批示:加紧联络,热情细致,为海瑞思博士拍摄纪录片提供好服务。
可海瑞思来巴丘的事,落实的过程并不顺当,最后阴差阳错也是顺理成章就由我们区文旅局担当起来了。副市长又指示,要专人对接,而且要选一个英语好的年轻人,左挑右选,对接任务就落在了负责招商工作的我身上。起初我拿到联系邮箱,给她发去一封简短的介绍信,表达了我们的邀请。她很开心,为了方便联络下载了微信,加上微信后,我正发愁大学读的那点纸上英语丢得差不多了,特意下载了英语听力、英语词典等几个App(手机软件),结果海瑞思在语音聊天中飙起了中文。我惊诧不已,她呵呵地笑着解释,这是他们家族的强项,对中国汉语的使用有着天生的优势。我很纳闷,难道基因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有一天跟我解密,她读过三年的周末中文班,跟一位清华毕业赴美读博的室友学过汉语,那个女生恰好是湘南人。又说她这一年读了几本外国人写中国的书,还尝试着做中文翻译,整理曾祖父那个时代的一些史料。她当时正在电脑前,顺手给我发了一篇文字,像是给我的信,又像是她的一篇翻译。第一句话是:“你一定听说过赛珍珠的名字。”我心中一乐,居然还端出了一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然后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我不是要和你说赛珍珠的故事,而是要说比她小七岁的妹妹格蕾丝(Grace Sydenstricker Yaukey)。她曾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五年在巴丘生活过一段时间,并以这段经历为背景,在一九四七年出版了小说《传教士》。这是一部历史小说,像是记叙作家本人及家庭在中国南方传教的真实写照,有一个主人公是名叫吴醴生的中国青年,是一位信教的年轻教师,以及他在教会医院当护士的妻子。小说还讲述了几位共产党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格蕾丝一共写过二十多部关于中国题材的作品,我当然没全部读完,但《传教士》给我的影响很大,毕竟能从她写的文字里看到我的家族在中国生活过的身影,我也正好边读边想象你生活的那个地方。
我把信转给朱广泰,为了歧园的开发,他也做过很长时间的功课。看过后,他说,格蕾丝确有其人,但市里的文史专家没挖掘过她和赛珍珠的关系,更没想到她也写过关于中国的作品。海瑞思还拍了照片发来,是一张发黄的《华盛顿邮报》,上面刊发了一条消息:“格蕾丝·赛登斯特里克·遥克逝世,著作多书写中国。”她在信的末尾写道:“格蕾丝于一九九四年五月去世,我那年四岁不到。”
我的曾祖父叫海福记,一九○○年四月,这位在日本仙台生活了八年的传教士,提着长途旅行的棕色牛皮箱,乘坐法国邮轮伊丽莎白公主号到了上海,稍作停留,他往南在宁波上岸,去过绍兴、诸暨等地后,又返回宁波走水路向西到了汉口。他对要考察的地方是模糊的,他在汉口停了半个月,再度上船沿长江逆行两百多公里到了城陵矶。这一次长达两个月的远行,原本并没打算扎根洞庭湖畔这座老城的他,五年后在青沙湾建起了一所颇具规模的学校。
这段历史海瑞思给我讲过好多次。接待她的任务落到我头上后,有一天我回到从青沙湾划出去的渔村亮灯,突然一惊,想到外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离歧园并不远,“城南旧事”多少是要知道一些的吧。他那时尚未生病卧床,多数时间喜欢坐在屋门口高处的一块台阶上,望着远远的湖面,手上端着一大缸浓茶,茶叶不讲究,好歹都喝。舅舅有次到四川出差,从山里买回一大包野生茶,熏过后茶梗又粗又长,抓一把丢水壶煮着喝,可以反复煮上二十泡。外公把烟戒了,肺受不了,咳个不停,酒也减了量,唯独浓茶的喝法没变。
我与外公谈起海福记,他被我突然的发问弄得发蒙、神色慌乱,我把原委说明,他才如释重负。他说,我记得那个美国来的牧师,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有人干脆叫他“笑面虎”。我说,您见过他吗?他睃了我一眼,似乎我的不信任对他是种侮辱。渔民的性情与水有关,随遇而安、江湖义气,但听不得瞧不起人的话。他说,那时城陵矶大码头,外国人来了不少,有许多是来传教的,海牧师不拉人进教堂,却建了一所学校。话虽这么说,但外公到底见没见过海牧师,一直是我心中的谜。从时间上考证,海牧师在巴丘的最后一年,外公刚满三岁。常理而言,这个年龄段的记忆是很不靠谱的,但外公在清醒之际说出那个年代的往事,绘声绘色,具体到事件发生时的时间、天气和细节,记忆如同刻在脑子里,随时调用。
海福记取中文名的来历,已无从可考。海瑞思从家族长者那里也没得到准确的答案,有做社会学研究习惯思维的她一边顺藤摸瓜,一边浮想联翩。她与我说多了,我也跟着“烧脑”。我想,海福记到中国后,不是喜欢走街串巷嘛,那时江浙、汉口的店铺招牌,多是叫福鼎记、福生堂,他是不是从中得到的灵感?我把想法告诉海瑞思,过了几天,她给我发信息,说真查到了一个叫福记的品牌。我一看链接介绍,确实是清道光年间一家紫砂器制作和销售的名号,创始人陈寿福是做朱红泥水平壶的一等高手。我顺嘴问,海牧师喜欢喝茶吗?她立刻说,喜欢,父亲说他有一把紫砂的,壶不离手。我说,那壶还在不?她说,壶没“活”下来。我遗憾地说,壶要“活”着,也算是一件古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