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昙城的路上

作者: 胡性能

这条黑暗中的隧道阿站走过多次,每次都精疲力竭。当然都是在梦中。他坐火车的次数不多,更没有徒步穿越隧道的经历,可为什么这种离奇的体验会在梦里一再重复?隧道里光线暗淡,空气稀薄,两条铁轨在身后的入口处反射着金属的亮光,像黑色巨龙伸出的触须。单调的脚步声、水滴声,还有隧道前方无尽的黑暗,令阿站感到呼吸困难。他机械地迈着沉重的双脚,还隐约闻到了隧道里轻微的霉味。一如既往,他感到孤独、无助,直至看到远处隧道顶端有一条细缝透出光亮。阿站朝它走了过去,看到那条发光的细缝往两侧撑开,露出了他卧室上方带有亮瓦的屋顶。

从睡梦中醒过来,阿站将放在侧边的另一个枕头放在颈下,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望着屋顶上的那块亮瓦,他看到橙红色的光线照射进来,在对面墙体的上端,留下一块菜板大小的楔形光影。这当然是碰上那种阳光灿烂的晴天。如果整个白天都待在楼顶的卧室,就会发现那个金黄色的光影会从对面墙上缓慢移动到这面墙上,然后在接近屋顶的地方消失。上午的光影与下午的光影颜色不同,形状也不同,而夏天光影的位置与冬天的也不一样。有时,阿站会觉得他的卧室里仿佛藏着一个无形的大钟,耳旁甚至会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

这是阿站搬过来住的第五个年头。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他不顾妻子小玉的反对,固执地让人在斜面屋顶凿开瓷砖那么大的一个洞,装上了一块透明的玻璃采光瓦。就在他枕头的斜上方,一睁眼就能够看到。曾经,他目睹过一片褐色落叶掉在上面,像一只眼睛,令人有些惊悚。几天后落叶不见了,估计是被夜里大风刮走的。去年夏天的某个清晨,下过一次巨大的单点暴雨,隔着几厘米厚的水泥板,都能够听到雨点砸击在屋顶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好像那场雨就是冲着他的房子而来。阿站当时躺在床上,看沸腾的雨水在亮瓦上流淌,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一条河流的底部。冬天的时候,他还看到过雪花一片片掉落下来覆盖住了亮瓦,银白色的一块,像梦境一样轻柔,那样的夜晚大地一片安宁,容易入睡。

借着亮瓦透进来的亮光,阿站将左手握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看似完好的手,只在手腕侧面有个不易察觉的疤痕。他紧攥拳头,用力,再用力,像是要牢牢把什么东西握在手里。阿站看见自己弯曲的拇指、紧绷的指节,以及指节上的一条条纹路。他想起师父王九说过,左手拳头的大小,约等于心脏。这时,他感觉楼口那儿站了个人,望过去,是妻子小玉。

“醒了?”小玉问。

“醒了!”

“那我去给你煮早点。”小玉说着反身下楼。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上楼来,摸了摸阿站的额头,说烧退了,让阿站把她端上来的姜糖水趁热喝了,再发身汗。现在,阿站望着眼前攥紧的拳头,感觉自己缩紧了几天的心脏,正在慢慢恢复原状。他偏了一下头,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圆形座钟,秒针的尾端有一只袖珍的小公鸡,正在啄食虚拟的米粒。表盘上的时针已指向八点。

在家躺了几天,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狂风暴雨砸击过的土地又恢复了宁静。每年夏天,他都会病上一次,仿佛身体里有两只镶嵌的齿轮,其中一只某处有个缺口,每当转动到那儿,齿轮总会打滑,让他有那么几天持续的晕眩并发烧,走路时地板会晃来晃去。这是阿站一年一度的劫,持续十年了,像预先设置的闹钟那样准确。但过了此劫后,他的身体会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水净沙明,不再有那种混沌的时刻。

一年中,除了病的这几天,阿站几乎不休息。他任劳任怨,无论多么艰难的活计,都风雨无阻。病愈后的阿站从床上起来,将双臂高高举起,转动了一下手腕,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动物。洗漱池在阁楼入口的地方,池子上方镶嵌了一米见方的镜子,顶端安装有长条形的卷灯,柔和的光线从那儿弥漫开来。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认真洗漱。阿站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病了几天,他以为脸色会很差,便将头凑近仔细观察,发现比预料中的要好。也许这几年长胖了,阿站的脸看上去不再像过去那么狭长。洗漱完之后,他对着镜中的脸凝视了片刻,然后把老婆专门为他买的护肤霜挤了一些搽在脸上,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早餐是面条,酸辣面。但小玉习惯在碗里给阿站放上两个油炸鸡蛋,说是这样就能保证他一天的营养。烧退了,人有了精神,几天以来阿站第一次有胃口,他往面条里又加了一勺油辣椒,吃得满头大汗。

“有些人长在中年!”吃完早点,阿站开车去服务队,路上,他想起当年母亲对他的安慰。阿站读初中时,毕业前,班上通知每位学生要交几张一寸的免冠正面照,阿站便去了县城的照相馆,正襟危坐在一面白墙前,面对摄影师的相机,他努力屏住呼吸,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几天之后他从照相馆取出照片,很沮丧。照片上的人是自己,确定无疑,可他又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阿站甚至想把照片撕掉,他没有想到自己正儿八经照下来的相,会是那样的丑。回到家后,阿站闷闷不乐,母亲知道了原因,宽慰他说:“有的人长在少年,有的人长在青年,还有的人长在老年。”那个时候他不太相信,但现在,他觉得母亲的话说得有道理。至少,他比以前更能接受自己的样貌了。

其实只是休息了几天,可阿站觉得自己像是有很长时间没来上班了。车窗外,早晨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让人神清气爽。又到了夏天,空气中充满了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经过钢结构厂、小纹溪大桥,翻过一道隆起的低矮山梁,便能看见不远处灰色围墙里的殡仪馆。公路边,有鞭炮炸过之后留下的一地纸屑,阿站从打开的车窗里闻到了熟悉的硝烟味。路过殡仪馆大门时,他侧头朝里面望了望,看到许多戴黑纱和白花的人,正三三两两聚集在院坝里交谈。服务队的办公室租的是殡仪馆旁的一座农家院子,里面有一栋两层的红色砖楼,围墙也是红砖砌成,一人多高。以往,阿站总是来得早,但他会把车停在围墙外的路边,把院子里的空地留给其他人。但这天他将车开进了院子,停在了过去队里金杯车停的地方。阿站从车里下来的时候,看到了院子里停的汽车和摩托车,知道早上队里的人都来过了。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屋子里没人,师父他们一早去了中水乡,那儿出了事故,死了不少人。

从门后的挂架上取下抹布,在屋外的水池里浸湿后又扭干,阿站把办公室的茶台、桌子和椅子统统擦了一遍。殡仪馆围墙边高高的烟囱里,每天都有人顺着那条管道爬到天堂,留下的肉身焚烧之后,会有些细小的粉尘飘落下来。所以大家每天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桌凳。以往,这件事大多是阿站来做,谁让他总是比其他人早那么一点到队里呢?

早上还在家中吃早点的时候,师父就打来电话问了他的病情,此时他们正开着队里的金杯车行驶在去中水的路上。中水是离县城最远的乡镇。乡村公路,交警鞭长莫及,农用车常违规用来当客运车,这次还超载,车从高崖上坠落,尸体掉落在深涧里,收殓的难度大,除了阿站,队里所有的人都赶过去了。否则,阿站还能在家里再休息一天。

阿站上午处理了一些杂事,下午才想起来,又忘记吃药了。小玉每天都让阿站吃粒复合维生素,说是对身体怎么怎么好,可他觉得没用。他一年四季与尸体打交道,看到有人每天一把把保健药吃下去,比谁都注重养生,最后还不是早早走了。但想到老婆的叮嘱,阿站还是喝了口茶水,一仰头,把药片吞了下去。

以为这一天不会有什么活计了,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老丁。他的声音像是经过了纱布的过滤,沙哑、有气无力。老丁是医院里常年给队里提供活计的人,他说有人要急送,到昙城,还特意叮嘱病人是刘主任老乡,怕是挺不过今晚了,要赶回去。城里人大多在医院咽气,乡镇人的习惯,更愿意留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老家,就像落叶归根,办丧事、守灵什么的,都方便。

听说去的是昙城,阿站并没有像老丁催促的那样立即出发,反而是慢吞吞倒掉泡了大半天的旧茶,来到茶台后面坐着,并烧水准备另沏新茶。办公室对着门的那堵墙下,有一个树根雕制的褐色茶台,上面放着一套景德镇产的青花瓷茶具,没事的时候师父就坐在墙下泡茶。最近两年,师父迷上了云南的普洱茶,烫杯、洗茶、泡茶,师父做得有板有眼,每喝完一口茶,还习惯性地把杯放在鼻下闻一闻,夸张地说能够闻到稻花香、玫瑰香或者橘香。阿站没这么讲究,他喝绿茶,一个大容量的浅蓝色防爆太空杯,抓把茶叶丢进去,一杯茶可以喝上一天。但这天阿站接了老丁的电话后像是有了心事,他等茶台上的电水壶咕嘟咕嘟响了以后,摸出手机,拨了队友刚子的电话。

电话里的彩铃声一直响,但没人接。

自动烧水壶,到沸点后便会自动断电。阿站握住电水壶的手把,将开水冲进太空杯,看见卷成米粒大小的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开来。停了一会儿,他又拨了师父的电话。通了。

“师父,你们那儿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还没呢,崖底有个水塘,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掉到里面,”师父的声音里夹杂着风声,“今天能不能回来都难说,回来也会很晚了!”

“噢!”阿站略微有些失望,“师父,老丁派了个急活,送人去昙城……”

“绳子,绳子,卡住了!刚子、二毛快来帮忙。”电话那头好像很忙,师父说,“忙着呢,挂电话了啊!”

望着手中的电话,阿站想,看来这次躲不开,得跑趟昙城了。

阿站坐在驾驶室里,将车窗玻璃摇下,手肘搁在车窗外面,嘴中喷出的烟雾间歇性地飘了出来。五月,天气已经变热,即使是在医院,穿裙子的人也多起来了。这时阿站看到一辆滑轮车从住院部大门推出来。几分钟之前,老丁催促的电话打到了阿站的手机上,阿站说已经在住院部门外候着了。隔着一个长条形的花台,阿站看到病人身上盖着一床红色缎面的被子,但戴着黑色绒线帽子的头露在外面,这意味着滑轮车上的人还活着。服务队除了处理尸体,护送病入膏肓的患者回老家也是业务之一。阿站轻轻点了一下喇叭,示意对方自己的位置,并从驾驶室里跳下,准备搭把手。

几个穿着蓝色大褂的护工推车的推车,拿杂物的拿杂物,朝他的车走了过来。一个中年女人跟在旁边,像是家属,她抱着个塑料编织袋,一脸的倦容。

送人用的是五菱宏光面包车,改装过,后面的座椅取下了,铺上一块草绿色外套的海绵垫子。车身也重新喷了蓝白相间的油漆,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救护车。阿站绕到车后,打开车门,准备和护工一道,把病人转移到车里。这时病人挣扎着想起身跟旁边的中年女人说话,似乎是想要交代什么,却没余力让声带颤动,发出的声音嘶哑而短促。

“带上了,带上了!”中年女人答复病人,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焦躁。病人这才不再挣扎,放松下来躺在垫子上,手伸了出来,尽是明显的骨节。不仅是手,病人眼眶和脸颊都内陷进去了,嘴皮失去水分,萎缩得厉害,就像是骷髅头上蒙了一层蜡黄的绵纸。

阿站帮着抬病人,他低头下去,近距离看到那张皮包骨头的脸。病人的眼睛紧闭着,嘴微微张开了条缝,因疼痛发出嘶嘶的声响。阿站心一沉,他看到病人左嘴角上方有一颗痦子。尽管病人的皮肤萎缩,肤色发黑,可那颗痦子仍然很明显。阿站的头皮有一些发麻,这颗突然看到的痦子让他感到恍惚和虚幻。

站在车旁的中年女人两眼发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爬进车厢,依次接过护工递过来的杂物,将它们摆放在病人身侧。

“是你什么人啊?”阿站问。

“还能是谁啊,这种时候,吃苦受累的还不是女儿。”中年女人说着,背对着车头坐在了病人的头旁。护工们散去,阿站关上面包车后门,爬进驾驶室,呆坐了片刻才启动汽车。面包车发出熟悉的马达声,朝医院大门驶去。临近晚餐时分,医院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像个超市一样。院内道路人们无序穿行,阿站放慢车速,他背对着车厢,看不到病人的脸,但刚才看到的那颗痦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动,让他心神不宁。

阿站将病人那张瘦得脱相的脸,与记忆中痦子的脸两相对照,觉得有些相似。病人的脸尽管被病痛折磨得扭曲变形,但嘴角左上方的那颗痦子很明显,又是昙城人,年纪也差不多……阿站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难怪一早他在洗漱池边洗漱时,右眼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阿站警惕起来,怀疑这趟送病人去昙城,会不会碰到什么不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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