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 常芳

我少年时候经历过的那段生活,彻底地改变了我。

大约从我成年开始,一直到后来很多年里,甚至是到今天,很多人看见我时,他们的第一个感觉,都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可在他们这样认为后的很多年里,我仍然在一些熟悉或是陌生的人面前“活着”。当然,除了我自己,没有另外任何一个人知道,实际上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所有后来和现在那些刚一见面就认为我很快要死去的人,都还没有认识我,或者听说我之前,也就是在我差不多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我是个琉球岛人,但我死在了中国。我死的时候,差不多半个中国,都还是日本人的战场。那是一九四一年,死亡之前的那个春天,我住在一座中国人的院子里。那座院子的外面有一棵生长了大约两百年的杏树,每年春天它都会开满洁白的杏花,花朵凋谢后,树上就会结满密密麻麻的杏子。等那些杏子熟透后,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像极了我老家里的枇杷。就像那座院子的主人,一个驼背的中国老人,他像极了我的爷爷。而他的孙女,则像极了我的妹妹。

我一直在心里把这个村子叫作“久米村”。因为它就像琉球岛上那个曾经庇护过我祖先的久米村一样,长久地在庇护着我。我的曾祖父,曾经到北京留过学。那是琉球岛以及我们的家人最后的美好时刻。几乎是从死亡的那一刻开始,我活着的所有梦想,就是将杀死我和亲人的那些真正的仇敌驱赶走。我一生都在为此奋斗着。这种战斗,将继续到那些认为我马上就要死亡的人,看见我再一次“死亡”。我一生怀揣着这个梦想,因为这个梦想,从回到琉球岛开始,我一生没再吃过鲔鱼。我没有再吃过任何鱼。我不再吃鱼,是因为在那个春天,我在一座属于中国人的院子里,和他们一起,走向了死亡……

“神灵啊,神灵啊,刺桐花在一朵一朵盛开,周而复始的哀愁,正在森林里悲伤地飘落……”他心里哼唱着岛呗(琉球岛的传统民谣),从肩上取下枪,高举起来,用枪刺削下了一枝带着水珠的杏花。在院子门口,他还没有来得及重新把枪背好,就看见了桃叶。她站在院子中间一团缭绕的白雾里,两只明亮的眼睛,正像盛开的杏花,闪闪烁烁地望着他。

白雾是炊烟和白色水蒸气。它们从她身后的屋门和房顶的茅草里,拥挤出来,夹杂着一缕粮食野菜跟草木混合的香味。

“俺爷爷在等你回来吃饭了。”桃叶说。

“是吃饭了吗?好的好的。”他嗅着粮食的香味,吞咽一下口水。

走近桃叶时,他微笑着,把手里的杏花伸向了她。他知道她喜欢鲜花。从他来到这里,两年的时间,从春天到秋天,只要大地上有花朵盛开,不论什么时候从山上和田野里回来,这个中国姑娘的手里,一定会带回来几朵鲜花。他的妹妹美云也是这样。在外面看见所有的花,她都会蹦跳着奔过去,俯在最漂亮的那朵花上,蝴蝶般嗅着它们的芳香,嘴巴里和它们窃窃私语着,表达着她的快乐与幸福。

桃叶没有接他手里的花。她转回头朝屋门口瞅一眼,往后缩着身子。“俺不要。”她低垂下眉眼,盯住脚旁边一小洼雨水。

“它很漂亮。”他继续举着杏花。

牛毛雨还在飘着。微风掠过,那些细牛毛被不动声色地拉弯,波浪般随风摇摆几下,转瞬间又无声无息地弹直了,好像那阵风从来没有和它们相遇,也没有弹拨过它们。把这种细雨叫作牛毛雨,是他到这里后跟这座房屋的主人——那个驼背的中国老人学的。老人的孙女,比他小一岁的桃叶,则告诉他,她母亲说过,这种细雨也叫杏花雨。

雨是从半夜里开始下的。早晨,他写完日记,便顶着变细的雨察看公路去了。日记本上的日期后面,画着一个个圆圈,已经画到了月末,标志着他在这个走不到边际的国家里,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中,又安全地度过了一个月。

“等花谢了,它们能结好多杏呢。”桃叶扫眼杏花,将揉搓衣角的两只手背到了身后。

“对不起!”他也拘谨起来,“我只想到这些花漂亮了。”他嗫嚅道。

“接过来吧桃叶,”桃叶的爷爷罗锅着身子站在门口,朝他们这里望着,高声对桃叶说,“给你,你就接过来,赶紧回屋来盛饭。”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折它们了。”他望着桃叶手里的杏花,微笑道,“它们结的杏子,总是让我想起老家的枇杷。那些枇杷熟透了,能甜掉人的舌头。”

“那你老家的枇杷,不成刀子了。”桃叶说,“俺爷爷说,前些天来给你送鱼那个人,被人在河滩里杀死了,耳朵、舌头都被刀子割……”

“桃叶!快让他进屋来吃饭。”驼背老人低声呵斥着桃叶。

桃叶进屋后,她爷爷仍然站在屋檐下等着他。他已经浑身打起了寒战,下巴和攥着步枪背带的手也在抖着,脸上仿佛结了层薄冰,让他面部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

喝完一碗榆钱高粱粥后,他没像往常那样,礼貌地坐在饭桌前,看着桃叶收拾饭桌。饭前和饭后这一小段平淡的时光,是他现在最留恋,也是他感到最温暖和幸福的时刻。但这个早晨,他放下饭碗后,惶惶不安地背着枪站起来,弓腰对着桃叶和她爷爷鞠过躬,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门口。

回到他住的那间屋子,关好门,他站在门后屏住呼吸,听着远处的动静。除了风吹过细雨将它们吹弯又弹直的声音,几瓣杏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条刚出洞的小花蛇蜿蜒着爬过砂石路面的声音,他还听见了被自己紧紧压抑住的心跳声。他按着心脏的位置又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两步奔到床前,钻进床下面,开始检查墙上那个秘密出口——这是他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里,这个被侵略的,但仍然属于中国人的院落里,暂时保住自己生命的一个有力保障。

隐藏的出口完好无损。他心里稍稍松弛一下。院子里传来了桃叶舀水刷碗的声音,她喜欢在露天的院子里洗碗。她洗碗时,几只黑碗在绛红色的泥瓦盆里叮当地碰撞着,是他耳朵里最美妙的音乐。每次察看完公路回来,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钻到床下,检查一遍这个秘密出口。两年前,在住进这间屋子的当天夜里,他就把它原来的木格窗用石块泥浆堵死了。同时,他又在床下内侧的墙上掏了个洞,估量着厚度,留下一脚就能踹开的外壁,用铁丝编个网挂在洞口里边,重新拿泥巴糊住。这样,夜里有人摸进来偷袭,他就可以踹开墙洞逃出去。

尽管有了这个逃命的秘密通道,在住进桃叶家的两年里,他夜里躺在这张床下,却一次也没有真正睡熟过。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日本兵,踏上中国的土地后,他也没杀过一个中国人。可他知道,在日军侵略占领的这个国家里,他身上的日本军服、钢盔、皮靴、腰带、绑腿、背包、挎包、弹药盒;手里的步枪、刺刀、水壶、饭盒;插在屋顶上的日本国旗、他维护公路的铁锹、日军车辆定期送来的食物,甚至是雨披、军毯、地图包、防毒面具、护目镜……没有一件物品不在清楚地表明,他就是一名日本兵、一个侵略者。由此,他便没有任何理由不去相信,在这个被日本军队侵略的国家里,他——一个日军部队里派驻下来看护公路的士兵,会随时随地遭到中国人的袭击,并为此丢掉性命。

桃叶洗完最后一个碗后,他拿过凳子坐下,怀里抱着枪,从包里摸出那本日记,借助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微弱亮光,翻看着上面的字和那些不规则的圆圈。日记本是一个同乡送给他的。他接过它时,它还在散发着制造出这些纸张的某种植物的清香。那个同乡的名字叫吉田,家在琉球岛的北部。到“满蒙开拓团”前,吉田正在一所初级中学里读二年级,是全年级里成绩最优秀的一名学生。吉田告诉他,他完全是为了他的老师,一位像父亲一样可敬的人,才报名来中国的。因为,他的老师如果不能在二十名学生里动员十个人报名参加青少年义勇军,移民到中国东北部的满洲,加入“满蒙开拓团”,他就有可能因不爱国而被学校开除,甚至判罪入狱。而他这位老师之所以自己没有参军,是由于他在兵工厂里制造手榴弹时,为了救一个比他年龄大的妇人,被炸去了两条腿。但他的三个儿子,早在五年前就相继参军到了中国,并且有两个已经阵亡。在动员学生们报名参加“满蒙开拓团”的前一天,他刚收到了第二个儿子在中国战场上阵亡的通知单。

那本日记的扉页上,写着一行日文:我们的灵魂已被点燃,愿你每一天都平安。“我妈妈是个无限崇拜天皇的人。”吉田告诉他,那本日记是他离开家时,他妈妈送给他的。现在,日记的页面已经被他用掉了一半。但在那些被用掉的页码里,他没有在上面写下一行文字,用来怀念他的家乡,怀念仍然生活在那里的妈妈和妹妹,还有他的智力低下的哥哥。在随时都会面临死亡的日子里,他觉得没有任何一种形式,比在心里默默地想念他们更加美好和踏实。

用过的大部分篇幅里,他记录的都是日期和天气情况。特别是离开“满蒙开拓团”,被送上战场后,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因时刻都会降临的死亡,而在日日夜夜的恐惧中,忘记离开家乡的日子和季节,忘记曾经和亲人们守在一起度过的那些节日。当然,他更害怕忘记爷爷和爸爸是哪天死亡的,忘记妈妈的生日。离开家之前,在妈妈的生日,还有妹妹和他们智力低下的哥哥的生日那天,他都会赶在早晨他们起床前,采摘回一把鲜花送给他们。尤其是他爸爸在中国战场上阵亡后,他觉得在生日里送花给他们,应该是在天国里的爸爸最喜欢看到的一件事情。爸爸在他十二岁那年离开家时,交给他的唯一任务,就是在家人们过生日时一定要替他去采摘一束鲜花,代表他,送给他们。

院子里无声无息,没有桃叶走动说话的声音,也没有那个驼背老人的咳嗽声。他将时刻准备扣动扳机的那根手指,放在有点生涩的纸面上,在一个黑色小圆圈上抚摸几下。那是他早上去察看公路前刚在上面画下的。今天是吉田自杀的日期。他背靠着一棵高大桦树坐在那里,用枪口抵住口腔,手脚并用,结束了十六岁的生命。他在日记本上记录的日期,就是从吉田死亡这天开始的。他一直坚信,在逃走的当天夜里,吉田就开枪自杀了。“你很幸福。至少,你的灵魂早已经跨过大海,见到你最亲爱的妈妈了。”他把手指按在日期下面那个黑色圆圈上,对吉田说。

从被运送到中国东北的“满蒙开拓团”开始,他和吉田就在一个小队里,同住一间屋子,训练劳动都在一起。吉田自杀时,他们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吉田和他年龄一样,那时候都是十六岁。他们是被不同的轮船带着离开琉球岛的。进入那个“开拓团”后,他们除了要拼命学习基本的农业技能,剩下的任务就是没完没了的军事训练,练习各种对付中国抗日武装的军事技能。每天除了吃饭,他们从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中间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是按照《步兵操典》里的规定在训练。这些训练科目包括队列、刺杀、射击和拉练;严寒条件下的野营、游泳,打夜间一百米外的香火头,避弹奔跑及针对避弹奔跑的射击方式,阻击与反阻击术;每天三十公里的行军耐力训练,以及不少于二十公里的强行军。单是立姿加重物持枪长瞄一项,吉田就因为动作不规范被体罚了十几次。教练对他们每个人提出的要求,都是“B级的装备,但一定要有A级的战术水平”。

当初招募他们的人,曾经对他们和他们家人描绘的那个美好的新世界,他们从来不知道它隐藏在哪里,甚至连它的味道也没有嗅到过一丝。进入中国境内不到一年时间,他们中间的多数人就和吉田一样,因为水土不服以及超强度训练和严厉的体罚,使他们看上去比离开家时变小了两岁,或者是变老了二十岁。在把日记本送给他的当天夜里,吉田就消失了。他们两个人一组执勤巡逻,半途中吉田说他肚子疼,要去拉稀。他看着他跑进旁边一片桦树林里,就再也没有等到他出来。两天以后,在几公里外一处望不到天空的桦树林里,他们找到了他。

门轻轻地响了两声。

他扔下日记本,抓过枪,一步跃到了门边,惊慌地探着脑袋,从门缝里朝外察看。桃叶的爷爷站在雨里,手掌里托个鸡蛋,像是刚去鸡窝里捡蛋回来。

“是我。”驼背老人又拍下门。

他打开门,问老人是不是需要他去担水。从住进这个院子的第一个月开始,担水和打扫院子两件事情,就被他强行包揽了下来。

“还有半缸水呢。”老人托着鸡蛋朝前伸下手,伸到了他手边,“你早饭吃得少,鸡刚下个蛋,我让桃叶给你煮了。”

“谢谢您,爷爷!还是您吃吧,您年纪大了。我早上遇到井上,他给我吃了一块饼干。”他推着驼背老人的手和鸡蛋。鸡蛋还烫手。他刚才在日记本上摸过那个黑色小圆圈的手指,被重重地烫一下,心也跟着缩了一缩。

上一篇: 命运慢跑团
下一篇: 开往市区的班车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