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市区的班车
作者: 刘建东周末早晨,开往市区的首班车往往拥挤不堪。幸运的是,李彤总能够有个座位,相对舒适地熬过五十分钟的车程。原因一点也不复杂,不是她有足够的力气,挤得过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而是有人给她让座。
给她让座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乌黑的头发自然卷曲,戴宽黑边眼镜,笑眯眯的,看上去和善可亲。男子第一次把座位让给她时,她连男子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她记得她说了声“谢谢”。直到第三个周末的早晨,李彤才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同一个人连续三周给她让座了。而他自己,则手抓着车厢上的把手站在她身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窗外。她留意起他,出于感谢地与他攀谈起来。她问男子为什么每个周末都要去市里。男子显然因为她的主动说话而诚惶诚恐,急忙回答:“待着无聊,瞎逛。”男子没问她要去干什么。出于礼貌,李彤主动说出自己的目的:“上电大,我每周都要去上电大的课。”男子便局促得无话,李彤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车启动后,车厢里立即嘈杂起来,人们交谈的声音、班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也不是说话交流的地方,李彤便也把目光转向窗外。每天在市区和炼油厂之间跑好几个来回,车窗玻璃上落满了灰尘。李彤掏出纸巾,擦出一片干净的区域,空旷的田野才一览无余。田野里的麦苗开始返青,让沉寂一个冬天的华北平原有了一丝生机。这个春天的李彤对未来的人生,有着丰富的想象与美好的憧憬。
李彤在河北剧场下车,然后在那里等着4路公交车到站。大约十分钟后,林杨会从4路公交车上下来。两人先是亲热地拥抱一下,而后,手牵着手,沿着裕华路,步行去电大上课。这一段路程,是她们互相分享内心秘密的时间。一周的时间,仿佛有许多事堆积在她们各自心中,想要向对方倾诉,这种急迫的心情,甚至令她们无暇去留意随季节而变化的一路的街景。两人亲昵的交流,已经是她们渴望一周的所有。李彤告诉林杨:“每个周末,他都会准时出现,给我抢到一个宝贵的座位。你不知道,周末的第一班车有多拥挤。”她虽然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但心里是甜蜜而自得的。
林杨提醒她,他是有预谋的,一定是对李彤有所图,别沉醉于这小小的得意,贪图五十分钟的安逸。“到时候恐怕你想摆脱都摆脱不掉。”她虚张声势地吓唬李彤。
李彤却毫不在意。她固执己见,坚持认为,年轻男子的小把戏不足挂齿,不能改变她的初衷,改变她对未来生活的规划,把她的心留在这片巴掌大点的工厂里。她对林杨,也算是对自己发誓道:“想都别想,在我们厂,我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男人。”
和李彤一样,林杨也有相似的想法,也不甘于早早地被婚姻束缚住。林杨向她吐露了父母亲一直在努力给她介绍对象:“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是不是担心我嫁不出去?”
李彤故意以一副羡慕的口吻调侃她说:“他可是副厂长的儿子!副厂长啊。”
林杨假装生气地说:“副厂长的儿子又怎么样?你想要,我把他介绍给你。”
李彤吐了吐舌头。
她们在分享自己逃避爱情的心得时,是轻松的、愉悦的,对这些阻碍她们实现梦想的琐事,简直不屑一顾。这是两个被无尽的青春眷顾、被美好的前程牢牢吸引的姑娘,为了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们可以不顾一切。
李彤是炼油厂电视台的主持人,林杨则是印染厂的广播员。
李彤能顺利地当上厂电视台的主持人,除了她娇美的容貌,另外一点更加重要:如果她的父亲不是厂劳动人事处处长,这种天大的好事不会降临到她头上的。小时候,父亲对她抱有极高的期望,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别窝在炼油厂这个方圆十里的地方,委屈了自己。可是等她上了学,从小学到初中,看着她一直稀烂的成绩,父亲的眉头越锁越紧,希望如同被刺的气泡一样,慢慢破灭了。父亲忧伤地意识到,李彤压根就不是学习的材料,她的命运似乎只能和他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所以,看着女儿每天出现在荧幕上,每天播报着厂里的新闻,他也就心安理得了,他想,这可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可是,李彤并不这么想,从当上主播那天起,她的自信心就开始膨胀,她感觉到了别人看她时的羡慕的目光,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她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发誓要离开炼油厂。她没有盲目地等着天上掉馅饼,像得到主持人的工作一样不劳而获,而是发奋努力。她上了电大,学习播音主持专业。林杨就是她电大的同学。两人一见如故,整天腻在一起,聊个没完。林杨说,她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考到省电视台,当个受人尊敬的主持人。“否则,谈恋爱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人生就得有个目标。”林杨的话给了李彤很大的触动,她觉得,林杨的条件根本比不上自己,皮肤黑,声音略带沙哑,不如她的圆润柔美。既然林杨都敢这么想,难道自己就差在哪里吗?于是她说:“我也想。”两人就悄悄较上了劲,好像人生就是为了一次改变,一次对自己命运的承诺。
周末通往市区的首班车,有两节车厢,车体比正常的班车要长一倍。可能是司机体会到满满一车人迫切的心情,他知道,这些拥挤而熟悉的乘客之中,有等了一个星期到市区去购物的,有去约会的,有去看电影的,所以他开得飞快。后一节车厢像是龙的尾巴,车速越快,摇摆和颠簸得越厉害。没有座的人们必须得牢牢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或者身旁的椅背,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那个周末,班车在半途抛了锚,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站在麦地边若无其事地抽烟。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有心急的人就凑到司机身旁问:“师傅,啥时候才能修好啊?”
司机悠闲地喷着烟,不急不慌:“我比你们都急,可有啥法子,我又不是修理工。得等修理工从厂里过来。这破车,它啥时候闹脾气,也不会提前跟我说一声。”
这人焦急地说:“那不得等一上午啊,这可不行呀,到市里啥事都办不成了。”
司机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蹍碎,又点着一根:“要是等不及,你可以走着去。我估摸着,还有二十里地吧,走也就两个小时吧。又没人逼着你非要坐班车。”
那人被噎得无法反驳,撇撇嘴,就不言语了。
李彤虽说也着急,可她知道着急也没用,只好耐心地等待。她看到了给她让座的年轻人,想要到她身边来,又犹豫不决。李彤冲他点点头。小伙子才壮着胆,走到她身边。这次他主动开口介绍自己:“我叫董书宇,设计室的,毕业于北京化工大学,去年刚分来的。”小董介绍得很是正式,也很拘谨,李彤差点没乐出声。
李彤沮丧地说:“今天真倒霉,走背字,我恐怕赶不上上课了。”
小董看看自己的手表,说:“也许能赶上,修理工很快就能来了,距离厂里又不远。”
“但愿吧。”李彤无可奈何地说。
停了一会儿,小董说:“我每天都看你播的新闻。”
李彤说:“那有什么可看的。”可她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我喜欢看新闻。”可他没有说,他只看厂台的新闻,而且只看李彤主持的节目,对其他频道的新闻和其他的主持人并不感兴趣。
那个被耽搁的周末,修理工还是及时地赶到,李彤最终赶上了最后一节课。
“今天他拿了一个绿色的笔记本。”下课后,李彤掏出那个崭新的笔记本展示给林杨看。封皮上写着“北京”两个字,本子里面还有几张北京风光的插页。
林杨惊呼道:“都给你送定情物了,你可真得当心了。”
李彤说:“你小点声。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让我给他签名,下次还给他。”
到现在,她一直觉得,他和她之间,是仰慕者和被仰慕者的关系,正常且合乎常理,没有任何出格或者越界。她非常享受这种状态,在这个有五千名职工的工厂里,被人仰慕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第一次给人郑重地签名,李彤谨慎且认真。她告诉林杨,她在稿纸上练了将近两天,练得手都酸了,最后才一笔一画地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签上了她的大名“李彤”,落款是“一九九○年五月”。李彤的字不好看,歪歪斜斜,像是两只睡不醒的软虫子倒挂在树梢上。李彤没有可以自豪的学历,初中读完,便上了厂里的技校,技校毕业后,在父亲的运作下直接分配到了厂电视台。所以,这两个字,也算对得起她的学问。
设计员小董好像很配合李彤的心理感受,隔了两周他又拿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笔记本,让李彤签名。李彤欣然应允。签到第五本的时候,李彤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的签名越来越好看了,越看越顺眼了。
生活并没有按李彤设想的那样进行。好不容易等到了省电视台招考播音员,李彤连复试都没有进,而林杨却出乎李彤的意料,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成了最后进入电视台的两个人之一。李彤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她替林杨高兴,特意送给林杨一条鲜艳的红色羊毛围巾,作为对林杨的祝福。林杨十分喜欢,冬天里总是把围巾露在大衣外面。李彤虽然羡慕林杨,可一点也不嫉妒,也不消沉,她觉得,既然林杨这样的条件都能得偿所愿,她为什么不可以呢?她还足够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给自己的人生一个满意的答案。
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主要是因为渐渐进入角色的林杨抽不出时间。达成人生目标的林杨再见到李彤,内心里竟莫名地涌出一丝的愧疚,好像是她夺走了好朋友李彤的机会似的。她也想当然地以为,李彤是落寞而忧伤的。于是,林杨绞尽脑汁地要给李彤制造一些机会,好让她离她向往的事业更近一点。比如一些晚会现场的观众席位票。坐在观众席里,李彤觉得自己和那个舞台的距离很近,现场热烈的氛围感染着她,温暖着她微凉的心。她悄悄地问同样坐在观众席上的林杨:“你什么时候能站在舞台中央?”林杨信心十足地说:“早晚有一天。”林杨反过来问李彤:“那个设计员还找你签名吗?”李彤含笑说:“没有了,我觉得他买的北京笔记本都用光了。”她们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秋天的一个下午,刚从厂里采访回来的李彤,接到了林杨打来的电话。她能从林杨的声音里,捕捉到林杨抑制不住的激动。林杨无疑是在向她宣告一个新的纪元的到来:“我认识一个导演,他有一部新电视剧开拍,有一个角色,很适合你。”她没有说的是,本来导演看上的是她,而她强烈推荐了李彤。打完这个电话的林杨,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比她自己考上电视台那天还心情舒畅,她多么希望李彤能从这次难得的机会中,重新找到自信,返回正确的人生轨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喜讯,一整天李彤都处于神情恍惚之中。她不敢相信,机会就这么悄然来临了。在等待去见导演的日子里,她始终处于亢奋的状态之中,工作起来也格外卖力和认真。那天在厂办大楼里,她碰到了设计员小董,她主动和小董打招呼。在她面前,小董总是有些羞涩,可想要表达的欲望十分强烈:“电视上的你,状态和以往不一样。”
“是更好还是更差?”李彤忐忑地问。
小董说:“更好。”
李彤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喜悦,笑着问:“你还是每天都看厂台的新闻?”
小董点点头:“是的。”他不太敢正视李彤的眼睛,怕她看出自己的心思。
李彤又问:“那你看电视剧吗?”
小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稍迟疑了十几秒,然后回答:“不看。”
李彤说:“那你以后可要多看。”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小董愣愣地站在那里,捉摸不透李彤话中的深意。
这个秋天比往年要长,可冬天毕竟已经迫近,树木开始凋零,平原上的风渐渐凉了。李彤终于踏上了新的希望旅程。电话里,林杨提醒她,是不是要带上一个人陪她一起去,比如那个仰慕者小董。林杨犹豫着说:“其实我对那个导演也不完全了解。毕竟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已经在电视台待了几年的林杨,隐隐地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可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担忧来自哪里。李彤完全忽视了林杨的话,忽视了她话中的话。李彤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我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带上别人?”她还不停地询问林杨,她需要提前做什么准备,应该穿什么衣服,见到导演说什么话。
兴奋、期待、惴惴不安,还有些许的紧张,缩短了奔向保定涞源的路途,将近一个小时的班车,两个小时的火车,然后是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达涞源县城时已近黄昏,站在县招待所门口的李彤,享受着夕阳映照在脸上的时光,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奔波了整整一天,疲惫与挂在天边的夕阳一样遥不可及。剧组住在县招待所。导演是个中年男人,满脸大胡子,和蔼可亲,语气温和,眼里有光。导演的一句话,就让李彤彻底放松了警惕,导演紧盯着她的脸,说:“你天生该是个演员。”说得她心怦怦跳,然后导演就张罗着吃饭。“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坏了。先休息,明天再试镜。”导演体贴地说。在招待所的一个小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边吃饭,导演边给她讲她的角色,边劝她喝酒。“这不是白酒,甜的。”导演的话听上去温柔亲切。面对一个能够决定她命运的人的热情,她无法拒绝,更何况,就像导演说的,酒微甜,像是汽水,口感绵柔,滑进嗓子时,还有一股热流,让她瞬间忘记了室外的季节。等她苏醒过来时,看着身边躺着的那个大胡子男人,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