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作者: 王祥夫一
怎么说呢,你不妨朝西北那边看。
如果有人留意,就会经常看到西北角那栋楼的三楼阳台上总有个女人探出头来朝下看,这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梳着两条辫子,因为她梳着辫子,所以又让人觉得她还年轻,这就让人们有些捉摸不定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人们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她在上边独自说些什么。
“她在跟谁说话呢?跟谁?”有人问。
“那是个傻子。”有人说。
“她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停停,这人又说。
怎么说呢,这一带据说马上就要被拆掉了,所以有说不出的乱,到处是拆迁垃圾,不刮风下雨还好些,一旦刮风,垃圾会被吹得到处都是。院子里人们搬家扔出来的垃圾简直是什么都有,瓶瓶罐罐,破沙发烂床,但主要是各种烂塑料袋子,因为这里要拆迁,市政卫生部门就放弃了这片拆迁之地的卫生工作,任由它脏乱,其实他们也收拾不过来。垃圾这东西其实是长腿的,会到处跑,今天在东,明天又跑到了西,最可怜的是道两边的树上,挂满了被风吹上去的塑料袋子。这地方肯定要拆了,人们都搬走了。但即使是这样,下边街两边的小饭店、小菜铺、小五金店还有镶牙馆、小按摩店、理发店现在还都继续开着,那些小店老板的想法是能挨一天算一天,就这么,大家都互相观望着,院子里的人家,怎么说呢,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搬空了,门窗都被拆掉,铝合金铁合金的窗框子都被拆去换了钱,整栋楼整栋楼的上面现在是一个又一个的黑洞。说到拆迁,人们一开始还坚持着不搬,因为上边一直在催,一直在催,不停地在催,但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后来有了新政策,贴出了告示,上边一条一条说了许多要人不忘初心的大道理,但其实最动人的却只有一条,那就是谁家搬得早谁家就有可能先挑到那边好的楼层,那边是哪里?好像是谁都不会知道,但有消息灵通而又有关系的一些人已经私下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了,一传十十传百,都纷纷跑去看,却原来还是个工地,正在打地基。但位置很好,靠近市中心,又离一所学校不远,西边还有个大超市,大超市过去是家医院。于是人们开始搬了,一家搬,许多家就都也跟着搬,有兵败如山倒的味道,很快,院子里整整八栋楼都几乎搬空了。但怎么说呢,当人们都纷纷搬走,上边好像又一时不急着拆了,应该是,院子里的人家搬空了,下一步就轮到了小街两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但上边下来的人只在街两边的店铺墙上刷了不少很大的“拆”字,用白粉画一个很大的圈把那个“拆”字圈在里边,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刷完这些“拆”字拆迁工作就停顿了下来,拆还是不拆呢?人们又好像为此十分着急,这是春天时候的事,现在都已经是秋天了,树叶都开始“哗啦哗啦”地飘落了,但还是没有拆的消息,时间停在这里了,好像不再向前去,也不向后退,一时停顿住了。但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还是不减,住在这里的人们虽然暂时被安排到了别处,但他们没事还是喜欢回到这里来买米买面或买菜买油,好像东西只有这里的好,或者是找老街坊站在一起说说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又左右离不开拆迁。
“怎么还不拆?”有人说话了。
“还不全因为老张那个大妞。”有人答话了。
“她想干啥?”有人又问。
“她想等她的小萨回来,她怕小萨回来找不到家。”
人们说的那个大妞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三楼阳台上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人们都叫她大妞,别人都搬走了,但大妞却没地方去,你让她去什么地方?她没结过婚,虽然没男人她却生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九岁上又丢了,给人贩子拐走了,所以她没地方可去,大妞可真够命苦的。人们说话的时候还会朝西北角那栋楼瞅一眼。有时候就会看到大妞恰好待在上边的阳台上正在呆呆地朝下望,还有,这里的老住户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大个子老张。
“老张要是还在的话……”有人开口说话了。
但也有不认识老张的人,跟着问了一句:“老张是谁?”
“老张早死了,他要不死他闺女早就有地方去了。”
这人说话的时候又抬起头来朝那边阳台上边看,别人也都跟上朝上边看,西北角三楼的阳台上边现在没人,但人们能看到阳台上堆满了垃圾,都是大妞捡的,她现在靠捡垃圾过活。人们都能看到她整天背着捡来的垃圾进来出去。
“谁是老张?”那人又问了,想知道个究竟。
“跟你说早死了,老张是个苦命人。”
答话的人是个黄脸老太太,是这个院子里的老住户,最近老年广场舞的明星,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她。关于这个院子里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人们都叫她朱姨,其实她不姓朱,她男人姓朱,人们就都以她男人的姓叫她朱姨。朱姨长了两只小细眼,说话总是神神秘秘,总是把身子凑过来,总是把声音放低,这么一来呢,就像是她要说的话很神秘了。朱姨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男人在农业局当副局长。那一年,她男人把他的老父亲从山东老家接了来,来了就不走了,结果就死在了这里,人们还记着那口大红的棺材,没地方放,就停在他们自家的门口,人们出来进去都要从那口棺材边上过,晚上挺瘆人的。山东人是重礼仪的,那几天好多山东人都从山东那边过来了,来奔这个丧。那时候大妞的母亲还没跳楼,大妞的家就住在朱姨家对面的那栋楼,只不过朱姨在一楼,大妞家住三楼,老张女人,总是挺着个老大的肚子从三楼下来叫上朱姨一块去买菜。
她们买菜总是在下午,这时候的菜便宜。
她们出去了,各自挎着一个竹篮。
“走慢点。”朱姨说。
“我也快不了。”老张女人笑着说。
朱姨对老张女人说:“这回你放心,一定是个小子。”
这么一说呢,老张的女人脸上就有了笑容。老张的女人是个大高个儿,大妞长到后来就随了她,也是个大高个儿。老张女人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她希望自己下一个能生一个儿子。说来也怪,老张家楼下一层的那户姓吕的山东人,女人居然也是一连生了四个姑娘,人们都叫她吕姨,其实她也不姓吕,是她男人姓吕,不知为什么,人们总是随着她们的男人这么叫,男人姓什么就叫她们什么姨,叫到后来人们都不知道她们姓什么了。后来吕姨的肚子又大了,但跟着又一个姑娘生了下来,也就是老五,吕姨看着这个老五是既生气又绝望,她一使劲,把这个孩子就摁在了尿盆子里,等她松了手,那孩子却又从尿盆子里漂了起来并且尖锐地哭出了声。为了她不会生男孩的事,她男人老吕总是半夜打她,吕姨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叫出声。人们都说老吕的女人也太苦了,是心苦,所以人一天比一天瘦。她工作的单位就在院子东边的商店,从南边出了院子往东一拐就到,所以她把家照顾得有条有理。这天吕姨又在哭了,人们听到了她的哭声,她男人这次没打她,她男人不在家,出差了。她可以放心地哭,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
“心病,这都是心病。”朱姨对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没说话,她心里也很难受。
“如果吕姨生个男孩就没心病了。”
朱姨看了看老张女人的脸马上又说:“你这回生的肯定是个小子,你看你这走路。你再迈两步,再迈两步。”
“做女人真麻烦。”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从楼上慢慢慢慢下来了,她每下一个台阶都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后腰,下一个台阶撑一下,下一个台阶撑一下,她终于从三楼下来了。她从她住的一栋楼走到二栋楼,走到了朱姨家,但她不进家,她挺着大肚子把胳膊伸出去,敲敲窗玻璃,喊朱姨跟她一起去买菜,那几天朱姨的公公已经被打发了,她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雇了辆解放牌大卡车,把他爹的大红棺材和那些从山东过来的亲戚一车都拉走了,回他们山东聊城去了。
那些天,老张女人心情挺好,她见人就说她这回可能是个小子,她已经感觉出来了,确实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而且,她说朱姨也看出来了,她说朱姨会看。
“朱姨的话八九不离十,她在医院工作,这种事她见多了。”老张女人对人们说。
“她有经验。”老张女人还对她旁边的邻居许锁凤也这么说,老张女人没事总到旁边许锁凤的家去串门,坐坐,说说话,或者喝口茶,做饭的时候缺点油盐什么的过去取就行。那时候的人们,白天总开着门,关门做什么,邻居有什么事一迈腿就进去了。
许锁凤是东北女人,黑瘦黑瘦的,说话眼皮会不停在跳,到了晚上她对自己男人王大义说:“你看看还有这么劝人的,朱家老婆说老张女人这一次一定是生个男孩,这不是害人家吗?哪有这么劝人的,这不是害人吗?要是生下不是呢?会更受不了。”
“他妈的浑蛋。”许锁凤的男人直接来了一句。
“要真心想劝就说生男生女一个样,你说是不是应该这么说?”许锁凤的眼皮又跳开了。
“朱家这个坏娘们我看着就来气。”
许锁凤的男人又说:“我看她是在使坏心眼。”
“她男人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许锁凤想起来了,老朱,就是朱姨的男人,常常吃过晚饭没事带着他的小儿子在院子里散步,他嘴里叼着支烟,他那才五六岁的儿子嘴里也叼着支烟,别人说:“他那么小你就惯着他抽烟?”
“玩玩呗。”老朱笑着说。
“我?菖!世界观有问题。”王大义说。
二
运动来了,说来就来了。
运动来的时候老张女人已经在坐月子,朱姨的话没说准,老张女人这次又生了一个姑娘,姑娘一生下来她就连着大哭了几场,她一边用手使劲捶自己的肚子一边哭。许锁凤买了五斤鸡蛋过去看了看老张女人,两家关系不错,总是有什么事都互相照顾着。
“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
老张女人就这一句话对许锁凤说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老张女人忽然盯着许锁凤,“你让我说什么?”
许锁凤忽然有点怕,老张女人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吓人。
“你说会不会我生的是个男孩,在医院里被人换了?”
“不会不会,哪会出这种事。”许锁凤忙说。
老张女人突然又放声大哭了起来,说大妞没毛病就好了,自己好命苦,三个姑娘,大妞是那样,这又紧跟着来了不长把儿的。老张女人“噗噜噗噜”地哭着,她一边哭一边用手使劲捶肚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是真不想活了,没意思。”老张女人说。
“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许锁凤忙说。
“唉,没意思,人活着真是没意思。”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哭的时候大妞就在那里坐着,她呆呆地看着她妈,她的两只手手心朝上摊平放在自己的两条腿上,她也上过学,上到三年级学校说实在是没办法了,她现在连二乘二得几都弄不清,所以她不再上了,她就在家里跟着她妈待着,她整天也没什么话,也没什么动静,她妈哭的时候她会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指,可手指有什么好看的呢。
许锁凤敲门进来的时候,大妞站起来一下。
“许姨好。”
许锁凤走的时候大妞又站起来一下。
“许姨好。”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是不会说话,她就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她的脑子转得非常慢。
“我就看咱大妞挺好的。”
许锁凤对老张女人说,她这纯粹是为了让她开心。
大妞在那里坐着,两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有时候她会把手拿起来看来看去,看什么呢?
到了晚上,王大义在水池子那边洗碗,许锁凤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洗,头顶上那盏灯是十五瓦的,不亮,也不暗,为了省电,大院居民委员会不许任何人家的灯泡超过十五瓦,连肖市长王市长家里的灯泡也是十五瓦的。
“你说,她一口一个活着没意思,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了?”许锁凤对王大义说。
“出什么事了?”王大义说。
“她怀疑医院是不是把自己的孩子给换了。”
“真是胡说,其实她根本就不该生。”王大义说。
“我看她再生也许还是个姑娘,老张压根就没那个本事。”许锁凤忽然笑了起来。
王大义也跟着笑了起来,但马上就不笑了,小声对许锁凤说:“你知道不知道,老张刚被关起来了?”
“被关起来了?为啥?”许锁凤说。
“谁知道呢。按说他是部队上下来的人,现在又在武装部工作,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什么事吧?”
王大义说不上来了,他洗完碗了,把它们都又给放到碗架上去,他给自己点了支烟,抽着,眯着眼,他待会儿还要裁报纸,上边安排下来了,家家户户这几天都要在窗玻璃上贴防空纸条,报纸裁两指宽的条子,打点糨糊,一条一条交叉地贴到门窗的玻璃上,这样要是敌人的飞机飞过来扔炸弹,玻璃碎了也不会飞的到处都是把人划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