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张晚风点灯

作者: 东君

起初,我们并排走着。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她脸上的汗毛和雀斑清晰可见。我跟她说,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好像是头一回并排走呢。我把篮子换到一边,想腾出左手牵她的右手,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故意放缓了脚步。就这样,我们又像从前一样,我拎着篮子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我们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就走散了。我一个人照旧买了萝卜、茄子、蚕豆、猪腰子等物。可我提着有点沉重的篮子,步子也变得沉重起来,身边少了个人,究竟有些不习惯。我踅回菜场,扒开人群,找了个遍,还是没见着她的身影。天黑之后,也没见她回家。深夜,我跑到当地派出所报了警。警察说,一个大活人在闹市里不会凭空失踪的,也许是拐到哪条巷弄里跟人闲聊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寻遍了闹市和巷弄,还是不见她的身影。有人听说她是跟我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走失了,都摇起了头。他们说我真是糊涂虫。

我不甘心,又去更远的地方找她,依旧没见影踪。回到家,环顾四周,一切如常:里外收拾干净,碗碟归置得当,连我的鞋子都朝一个方向整整齐齐放着。我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我戴上墨镜,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朝东望西,心神拢不到一块。小巷尽头是一座山,山后是一团云,云上的天空蓝得有些幽深。这已是黄昏时分。整条巷子都回响着妇人催喊“吃黄昏吃黄昏”的声音,饭香也随之一点点弥漫开来。没有人喊我吃饭。我坐在阳台上,吃着空心烟。烟不管饱,但我也没觉着饿。

对面阳台的晒衣绳上有一件白衬衫在飘动。我忽然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了。

天黑之后,两名警察从巷子那头过来,正在路灯下向人问路,有人朝我这边指了指。我晓得,他们想再了解一点什么。警察还没开口,邻里已围了过去。我赶紧下楼,把他们拉到了自家屋子。一名警察指着我的墨镜问,你眼睛没问题吧?我说,视力正常。他又接着问,你平常都戴墨镜?我说,你是不是觉着我戴上墨镜看起来不像个好人?不,不,警察解释说,你戴着墨镜跟我说话,我总感觉隔着一层什么。我说,街坊邻居都晓得,我是个唱鼓词的,平日里戴惯了墨镜的。另一名警察掏出纸笔说,习惯了就好,你想戴着就戴着。这阵子,镇上没有人提供有效信息,我们就只能从你这儿再寻点线索。我的目光落在整整齐齐摆放的鞋子上,盯了许久,说,我的确发现了一条线索。警察问,什么线索?我指着鞋子说,这些鞋子里面居然没有她的鞋子。她的鞋子跟她一道失踪了,还有就是衣柜,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是没找着她的衣物,你们说这是不是见鬼了?警察随同我进了卧室,把衣柜打开验证了一遍。然后回到镬灶间,坐下来跟我继续聊天。我掏出烟问,你们吃烟?两名警察都摇了摇头,我独自点燃了一支烟。

你是什么时候跟你老婆认识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

十七岁那年,我辍学在家,干体力活嫌身子板太单薄,干手艺活嫌手不够利索,只有一张嘴,除了吃饭,还能讲闲谈,唱小曲,逗人一乐。但我那位干圆木活的老爹说,虫儿也会讲闲谈,雀儿也会唱小曲,算不得什么本领。我想我得学会一样本领,不然窝在家里又会被爹数落一番,说我是个没主家先什么的。

这一天,村中来了一位唱词先生,穿对襟衣裳,着皮鞋,戴一顶呢子学士帽,帽檐下是一副墨镜,墨镜下是一张虚白的圆脸,下巴蓄着一撮山羊胡。他一路走来,举止跟说话一样不紧不慢,可他往高台子上一坐,精气神就来了。挂在檐下的,是全村最亮的一盏灯,那是汽灯,打了气之后,里面的纱罩就发出耀眼的白光,当头照着。唱词先生调好了琴,左手执拍,右手执一根小竹签,唱几句,便敲几下边上的一鼓一梆。他唱完词头,才开始唱正文《隋唐演义》。他一个人,可以扮演各色人物;一张嘴,一挥手,就能搬来人马,好不威风。故事讲到动情处,他把扁鼓一敲,突然打住,说是要等明晚接着唱。我离开祠堂后,意犹未尽,坐在板凳上洗脚时还惦念着秦叔宝胯下的那匹黄骠马。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从我爹的木器坊里借了一块长方形的松木板,抽了几根弹棉花的弓弦,截成十二根,做成了一张简易牛筋琴,随后又从箸筒里挑了一根竹箸,煞有介事地敲了起来。

我不会调弦,声音听起来总是闷闷的,再调,再敲,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弓弦太松,声音就不够浪。我回头看,原来就是那位唱鼓词的先生,戴着墨镜,但没戴那种呢子学士帽,前额银光闪亮。听邻里说,他昨晚就落宿在后院一户人家。

你喜欢唱鼓词?

我点了点头。

识字?

我又点了点头。

唱两声给我听听。

我拿腔拿调地唱了几句。

不错,他赞道,有一副好嗓音便是嗓子眼里开出一朵花。

有人围过来,我把牛筋琴收了起来。

唱词先生说,我叫柳逢春,这一带的人都唤我柳先生,有纸笔?我进屋取了纸笔,递给他。他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住址,还画了路线图,交给我说,你若想学唱鼓词,可以来找我。

半年后,我积攒了一笔钱,就鼓起勇气,坐航船去邻县的柳庄寻访柳先生。柳庄离我家少说也有百里,半程水路,半程陆路,陆路也不尽是平直的,中间得翻越两座大山、几条陂陀路,这一口气走下来,日头已经西斜。从路人口中我得知,柳庄就在落日那个方向,抬头可见。沿途有位茶叶贩子听说我是要拜柳逢春先生学唱鼓词的,就跟我说,这边镇上有位人称“东山松”的唱词先生,是柳先生的师兄,你可以先去他那儿拜访,说不定也会给你指点几招。东山松呀,边上一个卖鱼干虾皮的贩子凑过来说,自打两年前收了一名女弟子,就不再收徒了。茶叶贩子嘿嘿一笑说,没想到,这盲人临老还遇上一段艳福。二人搭上了话,也就把我晾在一边,我索性加快步伐,在天黑之前赶到柳庄。

见到了柳先生,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柳先生说,我第一回见到你,就晓得我们以后还会再相见。你学鼓词,是纯属玩玩,还是要拿来混个饭吃?

我说,我要出人头地。

好一句出人头地,柳先生随手拿起一根箸,在桌板上敲了几下,曼声念道,话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娘娘抟黄土造人,但因事务繁忙,只好拿绳子投入泥浆,然后便是举手一甩,泥浆洒落成人。有道是: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泥浆人也。小子,你可听说过这《风俗通义》里头讲的故事?富贵贫穷,在女娲造人时,就已注定。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先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没听过这故事;继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信这富贵贫穷是上天注定的说法。我祖上世代务农,既没出过秀才,也没出过商人,可我还是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后生有志气,师父说,我就先教你几句入门的词文,听落肚了,再教你唱大部头。

学唱鼓词,得先学敲琴,再学打鼓。琴是牛筋琴,鼓是牛皮鼓。讲究点的,还要学会打拍,敲抱月。拍是黄杨拍,俗称三粒板,打法跟快板一样。抱月也是黄杨木做的,笃,敲一声,十分脆亮。把一琴二鼓三唱四白样样学全,再把《十二红》这部大词熟记,少说也要一年时间。那年头,市区中山公园、大南门、小南门、西郭一带都设有词场,每天下午,闲来无事的人仅需花五分钱就能入场听鼓词。词场请师父拉场子,几乎场场爆满。门票收入三七分,我给他打下手,也能得一点好处,解决食宿费。更重要的是,我能坐到前排,听他怎样唱,怎样讲白,怎样扮演生旦净末丑的角色。夏夜七点开场,十点静场;冬夜五点半开场,八点半静场。我每回都是从头坐到尾。有一回,师父吃坏了肚子,唱《杨志卖刀》时突发内急,让我上场顶替。我没怯场,照着师父的调调把这一本词一口气唱下来。散场后,师父说,檀板歌喉都不错,只是少了点味道。这味道,不是苦学就能学得来的,你呀,要多经历一些世事,学会在事上磨,在脸上做戏,日子久了,这味道自然就出来了。

我把全本《十二红》学会了之后,师父又跟我说,你从我这儿学到的,只是我传授的词本和唱调,我这几十年在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唱下来,大家都耳熟能详,没新鲜货出来,听众容易起腻味。你以后要唱一些新书,掺入自己的调调。我问师父,我该怎么做?师父说,多去热闹场里走走,看看,听听。

这一天是市日,师父说要带我去赶会市,会老友。船到了,是乡下常见的那种两尺四的小木船。我对师父说,你先下。师父说,不能说下,要说上。师父上了船,坐定,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虽说有词本,但鲜活、地道的方言土语还是要从闹市里学得。你逛会市,要留意各色人等说话的腔调。

逛完主街,师父让我看看牛羊交易市场。师父说,你要注意了,这里边做买卖的,都懂切口,牛羊有牛羊切,水产有水产切。师父指着一个正掰开羊嘴给旁人讲解的中年人说,他是牙郎,我的老朋友,你往后要向他多多请教。我说,牙郎是不是给牛羊拔牙的?师父一听这话,笑得连嘴里面那枚大金牙都露了出来。师父说,牙郎,古时称互郎,就是现在所说的中介。至于“互”字为何被人读成“牙”字以至于将错就错,就不得而知了,我曾问过本地学问最大的厚堂先生,他居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师父这样说着,就把一包牡丹香烟塞到我衣兜里说,你过去,敬一支烟,站在边上,听他讲话就是。我说,我是唱鼓词的,他是做买卖的,干吗要听他讲话?师父说,人家牙郎的学问大着呢,什么物事、什么门道,都知晓一些,而且能说会道。去,你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连师父都教不了的东西。

正说话间,牙郎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跟师父打了个招呼,问,两寸有无?我转头看了看师父,师父说,两寸指的是烟。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牡丹香烟,递上一支。师父说,敬一个人的烟,也要掏出一双。我又照师父说的做了一遍。牙郎跟师父讲起了今天的几桩买卖,还不停地打着手花。讲到饭点,我们也就散了。

夏日傍晚,师父说,没事你就去桥头樟树下什么地方坐坐吧。你听他们讲闲谈,就晓得近来他们喜好什么话题。你只要听进去了,闲话不闲。

我又照师父说的,去了桥头樟树下。

桥头的闲话果然多,他们管这叫讲闲谈。我坐在黑暗的角落,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也能听到有人讲师伯的闲话。师伯的闲话跟一个女人有关。他们说,东山松早些年只需要一根拐杖就能独自出远门,现如今有了个女弟子,就跟当年戴村的戴老爷一样,出门去村口买包烟也要她扶着。有人感叹,他现在要是离开了那女人,恐怕也要成废人一个。我把这些闲话一并学给师父听,师父沉默片刻,说,就当故事来听吧,我们编别人的故事,也允许别人编我们的故事。我点了点头。

临睡前,师父说,这些闲话,以后不要传给外人。师父说的“外人”,是指门外的人。我没见过师伯,但我可以想象他的样子,也顺便想象了一下师伯家那个女弟子的模样。在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我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这一年夏天分外燥热。

跟师父一起,我明白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但唱鼓词的时候,师父总是鼓励我放开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唱到痛快的地方,即便来一句荤口都不打紧。

满师那日,师父送我一张自己用过几十年的旧琴。师父说,这琴是改造过的,你敲一下,听声音是不是更浪?

我拿竹签敲了一下,才发现琴弦已从牛筋换成了钢弦。

师父说,我再送你一个艺名。我正要道一声谢,师父却挠了挠后脑勺说,叫什么,我还没想好呢。我说,我出生的村子叫旭光村,我爹就直接给我取名张旭光。结果我发现,学校里有好几个人都叫旭光。师父说,旭光这名字虽然听起来响亮,但不耐品味。嗯,这一刻晚风多清凉,就叫晚风吧。

张晚风,张晚风。我的艺名就这样叫开了。

这艺名用在我身上,就仿佛新衣裳穿在身上,起初感觉有些生分,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我离开师父去老家卖艺,但没人喝彩。师父说,外来和尚好念经,你得去远一点的地方卖艺。

我去了一个外县的祠堂,连唱三场,反响平平。后来辗转各地,也没赚得几声喝彩。那一年,我孤身在外,穷得叮当响,平常只穿春秋两用衫。天热时卷起袖子,敞开领子;天冷时就把手放进衣袖筒里,跺几下脚,抖几下肩。回到家里,我从来不会,也不敢向家人哭穷。只有师父知道我的窘境,他把我喊到身边,帮他打打下手,再磨炼磨炼。

师父说,早些年,你师伯跟我搭档唱大词,名动浙南,以后就指望着你了。

谈起师伯,我又要多唠叨几句了。没见到师伯之前,我就常常听师父提起他。师父说,师伯的看家本领其实不是唱《南游》,而是唱《西游记》,本地人没听过他唱《西游记》,就等于没听过鼓词。师伯能把唐僧师徒和妖魔鬼怪的七情六欲都唱出来,仿佛他们就是村里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师父这么一说,我就越发想见到本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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