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之光

作者: 林森

高速路两侧的荧光标志牌,被车灯扫到,瞬间亮起,犹如通电。车身向前奔驰,荧光牌又暗淡下去。标志牌明明灭灭犹如记忆,某个点刚被燃亮,正要细细辨究,迷雾扑来,立即又身陷于四顾茫然。我把身子陷入后排皮椅的柔软之中,困倦不断袭来。我不会开车,在同龄人中已经是一个笑话,并非买不起,而是真没兴趣去学。我几乎失去了同龄人该有的所有爱好——他们爱聚会,而我不断缩小活动的范围;他们爱在灌酒之后,换个地方喝茶,讨论红茶、绿茶、白茶、黑茶的口感与功能;他们压低声音,说起某一回艳遇,说跟一个上午才见第一次面的异性晚上就躺到了一起;他们说起黄花梨的木纹鬼脸与沉香手串的摄魂之气;他们说起某位中医的回春妙手,两针下去,剧痛的颈椎顿时舒缓……我总是逃避这样的聚会,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优越感,恰恰源自我的自卑——别人口若悬河,我一言不发浑身瘙痒,只剩没完没了的尴尬。

“陈慕,你怎么不学车?开车后,活动范围会大好多……”驾车的程培冒出这话,又是这个无数次回答过的腻歪话题——我倦意更盛了。程培在深夜驱车带着我离开省城,是要回到我们成长的瑞溪镇,在那里吃一份据说味道数十年不变的炒粉。我已经不碰任何消夜了,可被他胁迫怕了,只能跟来。作为初中同学,我和他已经好些年没联系,去年在一个同学群里加上微信之后,在几个没法推辞的局上见过几次,可也没什么深谈——时间挖开了足够深的鸿沟,拉出了足够远的距离。最近他打了七个电话约局,我都找各种借口推托,有时说我在外地,有时说等等我在开会,有时随便嗯嗯嗯几声即挂掉……他含含糊糊说拜托我件事,我根本没给他机会说出来——有人拜托你,跟挖坑给你跳没啥区别。程培也不再打太极,直接赶鸭子上架,夜里十一点开车来到我家小区门口,说我不下去,他不走。我让保安帮我盯着,半个小时后,保安给我发信息:他还在。我苦笑,只能下楼,上了他的车。

我的“冷漠”在同学群里“有口皆呸”,大部分的聚会我都不参加,即使去了,他们都能喊出我的名字,而我支支吾吾,直到散场也认不出三两人——“贵人多忘事啊”“趾高气扬”“哎哟,难怪混得这么好……”等帽子便扣在我的头上,我便更加不敢参加了。对我自己来讲,这并不是所谓随着年龄渐长而做减法、断舍离和缩回舒适区,而仅仅是记忆的遗忘,是和过往岁月的相望无言。省城离瑞溪镇并不远,近三十公里的高速,下高速后再走七八公里,就回到那段近乎凝固的旧时光。高速口到小镇的路,并不平整,两侧种满庄稼,田地过去是沃野间闪着零星灯光的村子。早在我个人记忆里删除的一些零碎画面,从这曲曲折折、颠簸不平的路面上浮现——多年前,我曾在路边的哪棵树下,看过月色从枝叶缝隙间漏入地面?多年前,我是不是也曾背着一把竹剑,沿江岸一路朝东,想直达江水的尽头?这样的夜,容易让人心变得柔软,变得没那么容易拒绝人。我终于知道程培为什么驱车跑这么一段,他是不是要借助这环境,把我的防备卸下来?——看透了这一点,我暗暗发狠,把防护与戒备重新套上。

程培太熟这段路,估计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回镇上。灯光逐渐亮起之后,我们抵达瑞溪镇,回到我们的少年。很多视频博主最近流行鼓动大家半夜离开省城,到各个小镇上觅食,其中,瑞溪镇是一个热门打卡点——而我在瑞溪镇上成长,熟悉那里的任何一道缝隙与皱褶,知道那里的哪棵树为什么会长歪,不愿别人以掠夺般的方式去讲述它。车靠着镇上街边的一个炒粉摊子停下,程培的目的地,果然跟那些小网红推荐的打卡点一样。而我,当然对这摊点是熟悉的,摊主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当年我们在镇上读初中,摊主还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年纪不算大就死于一场怪病,发作起来神志不清,看到谁都喊妈妈,让人既尴尬又悲伤。父亲死后,起先只会骑着嘉陵摩托车狂飙的他,接手了这个摊子,一个风驰电掣的骑士,浑身裹满了油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在镇上读初中,最羡慕的人,就是这个消夜摊的摊主了,他们家的炒粉不知撒了什么料,吃过两回就有瘾,每回从摊子边路过,鼻子和胃部压不住地颤动,同频共振,远山回响。

这家炒粉摊数十年的柴火灶、顽固的旧味道,再加上小网红们的助推,不少陌生面孔不时出现,生意是挺火爆的,但估计是被最近不时反复的疫情冲刷,这里显得萧条。黄灯冷寂,我有瞬间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错觉。摆上来的炒粉和只漂浮着两片叶子的酸菜汤还没尝,但味蕾的记忆,已从舌尖返场,鼻尖和胃部好像又动起来了。我吞咽口水,说:“开车这么远带我回来,不会只为了这一碗炒粉吧?”程培说:“专门来吃这碗粉的,多了去了……不过,我当然有事求你帮忙。”我喝了一口酸菜汤:“就知道东西没这么容易吃。”程培说:“你自己也做短视频,你看过我们商会的那个视频号没有?上次我转给你,你看过没?”我说:“看了两条,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程培说:“我们县的老板们,在省城成立了一个商会,这是那商会在做的一件事,由我负责。当然,你也懂,我这人,露不了脸,适合做幕后。我们想采访从本县出去的一些有影响的人物,挖掘他们的故事,鼓励我们县那些做企业的后辈……”我说:“挺好的事!找我是……我不做生意,也没啥社会影响……”程培说:“想请你帮我们采访一个人……”我夹起一筷子粉:“你们不是有个女主持吗?”程培说:“不是谁当主持的事!我们问了好几回,人家不愿接受采访。我想,你去帮我们问问。如果有一个人能撬开他的嘴,那个人只能是你。”我感觉到了不妙,把炒粉塞到嘴里:“你们想采访谁?”程培手一抬,指向这条街黑黝黝的尽头,话像是飘出来的:“老沈!你肯定还记得,当年在街角处开租书店的老沈。”

——我当然记得,在镇上读初中那会儿,老沈那个摆满武侠小说的破烂租书店,是我向往的天堂;每一本残破不堪的书,都是一扇时空之门,翻开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看来,程培拉我回来镇上,真的是蓄谋已久、精准投喂——他是要让过去的时光,成为劝说我的催化剂。我不知道如果答应下来会遇到什么困难——更何况在动不动就寸步难行的疫情时期——我没应下也没拒绝,只说:“再说吧。”这些年里,老沈早已成为省内文化界的一个传奇人物,我跟他倒是在一些场合见到,但也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从不越过那条自我设置的分界线——老沈保持着自己的某种神秘,我也对别人的试图靠近特别警惕。我们有熟悉的部分、重叠的阴影,但都没到掏心掏肺的程度。

镇上小街拐角处老沈当年租书店的位置,已荒草蔓蔓。当年那场大火后,老沈没有在那块地上重建,也没有把其卖出去,任墙壁倒塌,荒草虫蚊入侵。随着周边房子越来越新、越来越色彩斑斓,老沈的破败房子就越加碍眼,有人找到过老沈,想让他转让宅基地,他一口回绝。据说镇领导也找到他,说他那地块这么碍眼,像润白脸上的带毛黑痣,像羊脂般肌肤上的一个脓疮,像一锅热饭上的老鼠屎……破坏了小镇的整体形象,让他要么转让,要么回来盖间房——反正他也不缺这点钱。老沈对连环比喻无动于衷,只淡淡地说:“我乐意,我就想这样放着。”镇领导无奈,每逢上级到镇上检查、调研、采风、与民同乐或者节假日,还得喷一大块彩绘,崭新的照片、标语夹带刺鼻的油漆味,挂在那破败房子前,略作遮挡。

我说:“你不知道,他老婆身体不好,他平时极少见人,怕把病毒带回家,传给有基础病的老婆,你们一大帮人的拍摄队伍,他哪会答应?你们采访谁不好,偏偏盯上他?”程培苦笑:“哪是我想做?我那老板,是他的小迷弟,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不把他拍一拍不甘心。说真的,你若不帮我,我这活也没法干了……我们老同学了,也不瞒你,疫情到现在,快三年了……眼下这就业情况,你懂的……这事完不成,我就得滚蛋。”我喝了口酸菜汤:“所以就把这球踢给我?”程培说:“反正不管咋样,我是厚着脸皮把球传给你了,帮不帮这个忙,你自己定。”他低下头,和碟里的炒粉、碗里的酸菜汤较劲。我起身,沿着街巷往前走,程培也站起身,跟行两步,又退回,坐下。我走到街末,再往外,就是镇外的田地,植物的气息汹涌弥漫。

当年,老沈那间简陋的租书店,给我灌输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养肥了我的想象力——我不知道那是幸还是不幸。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夜里的黑,我拐到老沈当年那间租书店的废墟面前,焚烧倒塌多年后的铺面,在暗夜中散发出来的,不仅是荒凉,也有恐怖。夜风携带着一阵浓重的霉味扑来,也灌过来几个巨大的谜团:那场让小镇人心惶惶的大火,到底是谁点的?为什么老沈在大火之后,毫不犹豫就离开了小镇?为什么老沈飞黄腾达后,不愿意回到镇上,把这间房子盖起来?……

这些念头跟程培一样不怀好意,撩拨、煽动着我的好奇心。但我仍旧紧闭嘴巴——答应别人自己吃苦头的事,我已经历过不止一回……我绝不能自己给自己戴上枷锁,绝不能自己戴上枷锁后,还把钥匙交到别人的手中。程培驱车离开小镇返回省城时,我们不再讲话,那座好像永远不变、永远不会变的小镇,就是腐烂污浊的泥潭,泡进去,再拔出来,我们就都披着一身洗不净的淤泥。

高速路上的荧光标志牌又闪闪灭灭。

要想引起老沈的兴趣,你不能跟他谈他满架子的海捞瓷,别谈他手头各个历史时期的徽章,别谈他时时点燃沉香供养的那颗舍利子……而要跟他谈音乐。其实,也不是谈,而是有求于他家的音响:“老沈,怀念你那音响了,想去听听。”在多年的古物收藏之后,老沈迷上了黑胶唱片,房里墙面顶天的大架子上,是他从全球收罗的几万张黑胶唱片。他的播放机和音响都是豪奢之物,连接音响的也是装修时留出的一条专用电线——那线自然也是价格不菲。据说有人问老沈到底值多少钱,他脸色不变,不哼声也不摇头,而消息灵通的则悄悄说:“那根线,够你们买房时还二十年贷。”谁看到老沈架子上密密麻麻的黑胶海洋都会犯迷糊,可你把网上抄来的曲子名报给他,他也不细看,手指在黑胶碟片盒的侧面一划,停下,一抽,大数据定位般精准。收藏是有瘾的,他当然只听过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连包装膜都没撕,可满世界飞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带回一些在其母国也极为小众冷门的唱片,在网上输入演奏者和唱片名都搜不到什么消息。

一般来讲,在他那博物馆般的收藏室里只能待不到两个小时,他就从起初的松弛变得紧张兮兮,我瞧他眼神不对,准备辞行。他站起来,说:“今天就这样,改天再来,我得到楼下去。”为了放下他那海量的藏品,有一年,在卖出一批海捞瓷后,他一口气买下顶楼的两层,下面一层居家,上面那层摆放藏品。他面带愧色:“不好意思,我家那位,要吃药了,我得下去看看,改天再来,改天再来。”他老婆的身体这两年急剧垮塌,已经坐了轮椅,而在这新冠病毒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的慌乱年月,老沈根本不敢把她推出门。老沈甚至把原来一个帮衬的阿姨给辞退了,他实在没法预想那阿姨在进入家门的时候,身上会潜伏着多少病毒。那阿姨觉得自己会因此生计困难,立即就哭了出来——老沈被坐在轮椅上的老婆训斥半天,他赶紧走进房间,包了个大红包给阿姨,才安抚了过去。老沈被网上的信息吓到,担心一旦被新冠病毒袭击,有基础病的老婆挺不过去,只能把心狠起来。阿姨一走,所有的事都得他自己来了,每天买菜做饭,定时提醒老婆吃药。他每次出门后,得先返回顶楼,对自己全身喷酒精,确认不会有任何病毒能存活之后,他才敢到下面一层去。我有时想,他老婆睡下之后,夜深人静之时,老沈会不会上楼来,以目光抚摸这满屋的收藏品?这么多的收藏品,被一代又一代的前人所观看,现今,它们被老沈的目光所摩挲,老沈眼睛发出的光,会不会透过这些旧物和前人的目光相碰,火花四溅,魂魄飘浮?

我有自己的工作,闲暇时经营一个自己的短视频号,我做的内容极为冷僻,和所有热点绕道而行。我想不到自己那个视频号有一天竟因为其中的一期节目而火爆了一阵。那是我去年春节在老家拍的,拍守着一家祠堂的孤独老者,他每天准时准点打开祠堂大门,收拾打扫,夜里也准时准点把门关上——由于他过于勤恳,那祠堂过于干净,他挥舞扫帚,并没扫向落叶和尘土,而是扫向虚无的空气;他开门,无人可迎,关门更无人需要防。他每天固定劳作,时钟般精准的仪式感,显示出了某种神圣感。即使是冬雨不停,祠堂院子的地面有水,他也仍然没有停下扫帚。这个视频莫名其妙被某个名人转发后,带来了不少粉丝,竟然也有广告跟了过来,还有人后台留言提供拍摄线索,还说真去拍了肯定能让我更火。工作、视频之外,我还悄悄写东西,我有一个和本名差别巨大的笔名,不会有人在文学杂志上看到那个名字所写的东西,把其跟我的视频联系起来;更不会有人把那些文字和标点组成的阵列,跟我的工作联系在一起——当然,各个刊物在公众号上宣传文章的时候,都会配发作者的照片,但我每次转这类文章的时候,都把朋友圈里分类清楚,不会让同事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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