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范特西
作者: 孟小书一
晚上七点五十分,博奇架好两部手机。一部在脸的正前方,另一部架在电脑桌子上以方便和粉丝们互动。两部手机的美颜模式都已开到最大化,美颜灯也在面部前四十五度角的位置调试妥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离开播还有三分钟,她双手从后面向前捋了一下粉色假发。八点,直播准时开始,粉丝们已经开始在评论区内疯狂刷屏。屏幕上一下出现了张可爱的二次元系的粉色头发大眼美少女的脸。面对这张脸,她既熟悉又陌生。此刻的美少女,她的名字叫Leila(莉拉)。
“Hello,宝宝们,晚上好。”
评论区留言:“好喜欢Leila的新发色。Leila的新造型太可爱了。”
“真的吗?你们喜欢就太好了。这是我新染的头发,还有点不太适应。”Leila在视频里左右调试自己的脸部位置,自如地与粉丝们互动着。她一边摆弄着头发,一边又摆弄一下旁边的音响。在评论区内刷屏的粉丝,有一半Leila都记得,他们是她的铁杆粉丝。LeiLa又说:“你们知道我今天是谁吗?”
中野三玖、喜多……网友们纷纷打着名字,猜测着这粉色头发的二次元日漫人物究竟是谁。
Leila很开心,这是她最近一直在追的一部日漫。Leila说:“没错,是喜多!我要给第一位猜出来的宝宝送上今天的第一首歌。你想听什么歌呢?”之后那位网友却再也没有说过话,看来是换了频道。粉丝们继续纷纷刷屏,说着自己想要听的歌。这时,突然有人留言说:“Leila今天可以给我们跳一支舞吗?不要总是唱歌了。”于是网友们纷纷开始起哄:“是呀,从来没有见过Leila站起来过。”“该不会是个瘸子吧?”看到“瘸子”两个字,Leila的脸顿时感到一阵刺痛,鼻尖微微冒起了混着粉底液的汗珠。这位率先起哄的网友,Leila从没见过,看来今天是有人专门来砸场子的。这时,后台经纪人第一时间发来了一条带有命令口吻的信息:“赶紧唱一首歌缓和气氛!”
正当Leila情绪即将失控时,有一个叫K的网友突然跳了出来,说:“可以唱一首《范特西》吗?”K是谁?《范特西》是Leila最喜欢的歌,也是最擅长的歌。有一次,她记得在直播间说过,她喜欢里面的歌词:
范特西 今夜启程
与凛冽的冬日相持
我手中有一座岛屿
金色岛屿 洒满余晖
我朝着岛屿方向
一直游
范特西是金色的
是我对未来的终极幻想
这首歌的发行时间是二○○○年,世纪交接,那时的她对新世纪还有许多期许。二十多年过去,那些期许都被时间一点点碾轧得稀碎,碎到已经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只有这首歌,偶尔还牵连着一些她过去那些残破的梦,比如再学两种乐器,比如当一个唱作人,比如周游世界。
Leila立即顺势回应道:“《范特西》,好,今天就唱这一首。”
“谁要听这歌!而且是这么老的歌。”留言的人还是那带头起哄的。
网友们起初的相互争吵,瞬间演变成了疯狂的辱骂。眼前的局面,让Leila的情绪终于失控了。也许是因为这首《范特西》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使得眼下这一头粉色假发的面孔变得既陌生,又恐怖。她不计后果地退出了直播间,关上音响,拔掉所有电源。狭小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白炽灯和耳鸣交织在一起的白噪声。没错,只要断电,一切皆为虚妄。她一把拽下了粉色假发,扔在旁边已经堆得满满的脏衣筐里。
她闭上眼睛,向后仰倒在椅子上,双手用力按压着耳朵。耳鸣是她一贯的毛病,长时间佩戴耳机,再加上神经衰弱而导致的失眠,使她无法摆脱这种低频的噪声。她又搓了搓脸,回头望了一下窗外的风景。窗外没什么风景,无非是高耸的楼群和点点路灯。狭小的房间被她布置得琳琅满目,墙上挂着一幅两千块的红发喜多拼图和一些画着喜多的小幅油画。她的床是用两张床垫拼凑起来的,被子上印的是喜多的巨型卡通形象。床尾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幅颇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味道的古典风景油画,那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河面倒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植物,一幅静谧而祥和的景象。床旁边就是她的电脑桌,以及高低不一的架子,这些架子是用来架手机、话筒和灯光设备的。直播设备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从床走到门口需要侧身绕过它们。整个房间,只有一巴掌大小的镜子,甚至无法照全一整张脸。她讨厌镜子,讨厌镜子里的自己。只有视频里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手机在桌子上振动了一下,又是经纪人发来的信息。大概意思是这次直播需要扣一万块钱,因为违反了公司规定,引发了评论区内的争吵。
“一万块?公司疯了吧!”Leila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没有回复,心烦意乱地把自己挪到了床上。按习惯,每次直播结束她都会看看后台的私信情况,翻翻网友们对她的评价。她很在意粉丝们的评价。但今天她什么也不想看,像是掉进了《范特西》的时光旋涡里,越陷越深。中关村步行街上的盗版磁带店,那家美国加州牛肉面的快餐店,没有一件产品是韩国制造的韩国城,文具店里循环播放着的《流星花园》主题曲,当然还有《范特西》。放学后,中关村步行街就是他们的据点,骑着车疯狂地往牛肉面快餐店里飞奔,要占四张桌子,他们十来个人要坐一起。Leila那时候不叫Leila,叫博奇。她喜欢画画,还和当时要好的一个男同学约定,以后一起去法国留学学艺术。那时候,巴黎就是他们的最终幻想,最终范特西。这一年他们初三,她还是有着一双美腿的阳光女孩。后来,博奇考上了美院附中,但那位男同学直接去了巴黎,慢慢地他们就断了联系。博奇上了美院附中后,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画画,老师说她天赋也有限。她在陷入了好一阵的郁闷后,觉得学个吉他,以后能当民谣歌手应该也不错。
总之,一首《范特西》让她回忆起了很多曾经的事。她转念又一想,那个网名叫K的人,或许应该和自己年龄相仿,或许他就是那位男同学也说不定。不知不觉,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梦见了那个初中男同学,在梦里他叫K,他一直背对着自己,冲着一面墙在画画。
Leila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脑子里还在延续梦中的情节,有点分不清时间和地点。她摸着手机,后台成千的私信充斥着语言的暴力。有人说她是瘸子,有人说她其实是个中年妇女,说什么的都有,但在众多私信中,她突然发现了K。
K问:“你还好吗?”
此刻的Leila不太好。她随手点开了K的主页,是一个喜欢旅行和健身的男人,长年处于在外漂泊的状态。第一张照片是他和一辆房车、远山的合影,房车旁边是一条清澈的河流,还有一套户外桌椅。照片备注是:终于有时间把这些年的照片整理一下了。但令Leila有些不解的是,这些照片为什么都是在同一天发布的。当然,这只是她的一个闪念。他没有一张脸部特写照片,只有几张轮廓模糊的侧脸照。但能隐约看出来,他是一个瘦脸、鼻子高高的男人。Leila对他没什么幻想,只是有点好奇K的真实身份。
Leila想了想还是给他回了信:“没事,都是正常现象。”
今天雾霾,外面看不出是阴天还是晴天。她萎靡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闭上眼,天旋地转,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不是自己的。
二
闷热的夜晚,张存良躺在宝哥上铺来回翻身睡不着。宝哥踹了一下铁梯子说:“烦死了,睡不着就滚出去。”张存良一下消停了,又在没完没了地吸鼻子。宝哥用脚又敲了敲他的床板:“喂,没事吧你?”张存良没吭声,把脸藏进了被子里,鼻涕和眼泪全部蹭在了上面。三天前,后脑勺挨的那一棒子还隐隐作痛,恶心和眩晕感偶有发作,他一度怀疑自己得了脑震荡。他甚至有点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只是一睁眼睛,就躺在了一个办公室的沙发上。在几次的威逼利诱、拳打脚踢之后,他不再挣扎了,准确地说,他是被强制关押在了这里。
宿舍其他“狗友”都已睡着,阿水的呼噜声最响,他来这里已经六年了,并且业绩不错,老板很欣赏他,听说马上就要升级为合伙人,也就是说马上就能获得自由了。张存良在这三天里,仍在反复合计着逃跑计划。但重要的是,他始终没能看全这里地形的全貌,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以他现有所知的猜测是——这是一间废弃的厂房,防备森严堪比监狱。按照宝哥的说法,想要离开这里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再抓个人来做“交替”,另一个就是升级为合伙人。宝哥说等待警方救援的可能性很小几乎为零,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最有希望、可操作性最强的就是再骗一个人过来做“交替”。张存良不知道去哪里还能再骗一个人过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提高业务水平,这个比等待警方救援的希望还要渺茫。唯一的希望就是逃,但逃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很大概率都会被站岗的守卫当场击毙。宝哥也曾警告过他,想逃出去,那就是在自寻死路,没有人能成功地逃出去,被抓回来的人,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折磨得自杀了。但张存良不信,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要拼死一搏,他首要的任务就是要确定自己的位置。从孔大的呼噜声能听出来,他睡得很踏实,不像别的“狗友”那样,有的失眠辗转反侧,有的安静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也有像宝哥那种,即便能很快入睡也要夜里醒几回上厕所。寝室里只有阿水一个人在打呼噜,睡得很沉。
张存良静静地平躺着,见宝哥的喘气声逐渐平稳,小心起了身。他慢慢爬下梯子,和寝室的守卫说了一声“去厕所”,守卫又低声说:“不要打歪心思。”两人像是对了一句暗号后,张存良穿过长长的走廊去了洗手间。这条通往洗手间的走廊能让他得到短暂的自由,这条走廊狭窄,没有守卫。走廊外就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椰子树、霸王棕。夜里,它们变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剪影。
宝哥说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曾在走廊上随手给张存良指了一下,那边过去就是湄公河。张存良站在走廊上,手扶着栏杆眺望着远方,想象着那不知方向的湄公河,想象着它汹涌澎湃地汇入大海的那一瞬间。他双手紧握了一下栏杆,栏杆的粗细程度正好与手掌的最大握力吻合。他一边搓握着栏杆,一边将目光收回,向下望了望:如果跳下去之后,能幸运地摔在灌木丛里没有摔伤,那就可以使劲地跑,跑过这一片空旷的院子,跑到那堵围墙前,如果没有被岗楼的守卫发现,就可以爬出去了。那么,那墙边上还得准备一个梯子……张存良越想越绝望,除非能有一个不惜生命代价的人愿意帮他,一个人不够,可能要两个。他叹了口气,不敢在此停留过久,速速回到了寝室。守卫一下拉住了他。
“你去哪里了?”
“洗手间。”
“洗手间?需要这么久吗?”守卫瞪着他,一下用力将他手抓起来,闻了一下,发现有栏杆的铁锈味,“再让我发现,我就送你去‘狗头’那里。”
黑暗中,守卫的眼睛闪闪发亮,从这双眼睛里,张存良看到了无尽的深渊和死亡。
他回到床上,又闻了闻自己的手,他什么也闻不到。守卫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我没有上厕所,他怎么知道我那一丝的想法,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宝哥睡觉轻,有点动静就会醒。张存良回到床上时,宝哥已经醒了,刚才守卫对张存良讲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上铺这孩子太傻了。
正当张存良颇感睡意时,一声惨叫从门外传来,那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却很清晰,像是穿越了很多墙壁才传达过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错。男人又叫了一声,这叫声一定是从地狱里发出的。男人停止了哀号,余音还在空气中、墙壁间来回游荡。接下来,夜晚再次恢复了寂静。他紧紧闭上眼睛,裹着被子,身体突然一阵痉挛。这是他小时候坐下的毛病,每当紧张身体就会痉挛,像浑身绑满了绷带,使他一动也不能动。
张存良一夜没怎么睡着,昨天夜里守卫对他的警告以及那男人的吼叫,像是给他宣判了死刑。他的眼眶周围一圈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了洗漱间,从洗漱间又走到了食堂,之后坐到了工位上。宝哥的工位在他旁边,是“狗头”安排的,负责当他的师傅,教他所有关于业务上的事。张存良抻着脖子,对着亮得刺眼的屏幕发着呆。
“喂!”宝哥递给他一部手机,说,“这部手机是用来聊天的,所有内容都会被监控。”说完后,又递给他一袋槟榔,张存良是东北人,以前没见过这玩意儿:“这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