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的席勒

作者: 白琳

这次回国,赶上了席勒的婚礼。他当然不会邀请我,五年前我们在罗马大打出手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那是个雨夜,他让正在发烧的女友小菊拖来两只二十八寸墨绿色行李箱,加上他的两只行李箱,他在房间里猛塞一阵,接着一只只搬下楼梯。他没有打车,而是将帽兜围起,硬生生把四只行李箱拖到地铁口。当然,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帮他拖行李的还有小菊。

他有帽子,我什么都没有,烧到三十八九摄氏度,淋着雨跟在他后面拖行李拖了一公里。我跟他说我们打车吧,这笔钱我来付。他好像没听到似的。坐地铁前我以为他要去我那里暂时住一两天,可他说他要去Ponte Lungo (庞特伦格)的一个朋友那里住。我比他先到站,就那样在地铁里分手,我是说真的分手。快要下车时,他看我走到门口,在背后叫住我,我回头,他两只手各拉一箱行李,双腿打开,里面卡着两只,就那样古怪地环抱他所有物件,跟我说我们分手吧,然后我就到站了。我下了车才想到自己的两只行李箱怎么办。对他提分手倒是没什么大的意外。其实我心里早就认定我们分手的事实了。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很傻嘛,回家大哭了一场。我以为淋了雨又失恋,我的病会越发严重,但是没想到第二天我烧退了,一身轻松。后来我们再没联系,我想行李箱就算了,我不要了。过了一阵子我好奇上他的微信朋友圈去看,发现自己大概被删掉了,也就把他删掉了。

小菊抱着李德才,坐在我家阳台上说。李德才在她怀里扭成麻花,急着逃走,她按住它的头,说,这猫怎么越来越认生?我记得以前一来它就黏人。

前段时间它翻围栏跑出去一次,我到处找,以为它再也不回来,结果有天下雨它又灰溜溜回来了。他们都说我应当带它去绝育,所以我就又花了五百欧元给它做手术……雨晴说。

这猫真的烧钱,我可养不起。

没办法,我那学姐说如果送不了人就扔了它,带回家的时候也没想着这么麻烦。

猫还是挣脱了小菊双臂的捆绑,从软椅的边缘翻滚下来,蹭着雨晴的小腿挤进厨房,在自己的饭碗前徘徊片刻,一脸厌弃地走了。

它平时吃惯的猫粮卖完了,这次换了新的,就闹开了绝食。雨晴有些忧心地抱怨。

和席勒一样,挑得不得了。小菊应和。

我那时站在阳台上看你们,想着下那么大雨,你们总得打辆车走,结果就那么直接上了马路,我当下就觉得这个男的也太不像话了。

其实我早习惯了,他一直都这样。小菊说,伸手一捞,够着置物架上的滚筒,粘掉卫衣上李德才的灰毛。

席勒消失之后,小菊还来过我们家两次。一次是雨晴生日,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她送了一支蕾莉欧的绣球花香水给她。最后一次是她要回国,我们托她带一份文件回去,她收我们二十欧元。往后我们再没见过,但微信还留着。偶尔翻到,也知晓近况。两年前她结了婚,一年前又宣布了单身,现在在深圳工作。

她也许是当时在罗马的那一拨朋友中最后见到席勒的人。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在那晚与席勒失联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位住在Ponte Lungo的朋友是谁。我们向住在那附近的小林询问,他说他并没有见到席勒,对方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联系了。也许就是哪个女人,他补充说,他关系复杂得很,谁知道是什么。

异国他乡的留学生活,周遭都是来来去去的影子,很难建立长久的友谊。又过几年,我博士毕业,身边已经更换了一批友人,没有人再知道席勒。时间非常深邃,充满晦暗的沟壑,若不刻意追忆,我也不大能够想得起他。决定长居之后,我和雨晴买下租住了五年的房子,房东要回博洛尼亚老家照顾年迈的母亲,价钱出得十分合理。我们整理那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时,在储藏室兼猫房里翻出了一些东西,装在一个橘黄色LV(路易威登)的购物袋里,塞到床底,外面堆着零散的闲置物品,落满灰尘。雨晴把内容物掏出来,一只化妆包、一盒没有拆封的兰蔻乳霜、一些香水小样,还有一个女士Gucci(古驰)背包。

我没有这个,是你前女友的?雨晴问。

我不记得她有这个,再说她也不会把东西放在这个房间。

那是谁的?

很可能是他的。

你说席勒?她把乳霜翻来掉去地看了一遍,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产的,应该早过期了。

要是他的话至少也五年了。

现在怎么办?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拉开化妆包,问。

不知道。

那个Gucci的包也不算便宜。雨晴把化妆包里的口红、睫毛膏一一拿出来瞧了瞧,又塞回去,可惜道,都是好东西,丢了这个的女孩子一定找了好久,心疼死了。

我们确实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只能把它们拎到客厅。后来整个家里粉刷干净,它们又回到了床底。李德才很喜欢和它们窝在一起,对自己另外一只用LV盒子做成的猫窝不感兴趣。

这大概是席勒留下的最后印记,也不是他的印记。

他干吗把女人的东西拿回家?不会是小菊的吧?有天忽而又想起来,话头接续。

你问问。

不是她的。过了两天雨晴说,她没有丢过东西。

那就那样扔着吧。

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

小菊吗?说席勒?

嗯。

不知道?

她说席勒在上海当了阵子MB。

什么是MB?

Money Boy,就是夜店男公关。

她怎么知道?

消费时碰到的。胆子真大,花名仍叫席勒。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店都关了。

她确定?

确定,而且说他应该是那家店里最老的。

什么时候的事?

她刚结婚那阵子,二○一九年年底。

我与席勒是在二○一八年初春的一个雨夜里打架的,那之前互相忍耐已有一段时间。动手之前,他是我在意大利相识最久的朋友。我们一起在佩鲁贾上了语言学校,又一起读了大学,五年后我读了研,他没能毕业,转去另一家私立学校念奢侈品管理专业。又过了两年,他仍然未能毕业。不过他在罗马活得还算闲适,除了家里资助之外,自己偶有兼职。私立学校也是贵族学校,他和一群上流子弟混在一起,连续两年拿到了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他身高一米九,五官深邃,社交圈浸淫过久,一些秀场的模特工作会找来,有阵子收入很好,也更加大手大脚。罗马多的是满足他时尚欲望的精品店,他名牌加身,我们偶尔聚在一起,他谈的也大多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交流自然稀薄起来,也渐行渐远。

最初在佩鲁贾那座山城与席勒相遇时,他刚满十九岁,我比他大几个月。我们被不同留学机构输送而来,他是山东人,我是山西人。那年一起来的人里面一多半男生身高都不过一米七,剩下的也就在一米七二、一米七三徘徊。我身高一米八五,席勒说他一米九,我总觉得他至少有一米九二。总之,我们是这群人里最高的。只有和我走在一起,他才不会将身体蜷曲成虾米,那时候他很内向,容易害羞,甚至因为身高感到自卑——也可能是过瘦的原因,他看起来易折易损,弱不禁风。

佩鲁贾是一座中世纪的山城,矗立在翁布里亚大区台伯河谷的一座小山上,外圈被树木环绕,郁郁葱葱,是古朴的中世纪村庄。内圈则热烈沸腾,坚固的城墙内,拥有一流的博物馆、丰富的历史古迹,是一座壮丽的艺术之城。但是我们在抵达之前对于它的了解,几乎来自二○○七年发生于此地的一起凶杀案。那年一个英国来的交换生在住所被谋杀,尸体在她卧室的地板上被发现。现场满是血迹。案情曲折,噱头颇多,媒体争相报道,猜测凶嫌,到最后草草结案,留下许多疑点。

佩鲁贾有语言大学,是许多外国留学生到意大利的第一站,尤其是中国人。国内大型留学机构把人们往这里一倒,接下来就听天由命,自由发展。当时的状况是,案件发生之后的几年里,所有的中国留学生在中介的宣传下都小心翼翼,几乎全部住在一起。女孩子们在安全上非常谨慎,男生们也不例外,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中介为中国留学生租住了两栋五层楼公寓,都离学校不远。我和席勒就在那里不期而遇,被安排在其中一套,又同居一室。三室一厅的另外两室,一间较大的带独立卫浴的,住着两个从重庆过来的女孩子,剩下一个单间,住着一个洛阳来的女人——那时候我们觉得她有些年纪,其实当时她不过也才二十七岁。

女人名叫阮如安。名字拗口,她让人喊她软软,说这是昵称。但通常我们都叫她阮姐、如安姐。也不知道是哪个,发音听上去都差不多。

两个重庆女孩黏在一起,上课下课,进了房间就不再出门,和我们交流不多。阮如安不同,她常在家中做饭,又得和我们共用一个卫生间,因而打照面不可避免。

阮如安的房间只有八平方米,说是一室,其实应该只是隔出来的一小间,以前用作储物室,连窗户都没有,只能放下一张九十厘米宽的小床以及一张窄窄的写字台。衣服悬在床尾的一排架子上,没有几件。最初中介安排她和两个重庆女孩分租有独立卫浴的大卧室,每人每月三百五十欧元。这个单间另外还有人住,和我与席勒那间一样,每人每月三百二十欧元。

谁知两个重庆女孩并不愿意,质疑中介赚了黑心钱,明明一整套房子租下来都用不了九百欧元,现在三人间竟然要出租成六人间,价格翻了一倍都多。她们两个站在客厅与中介对质,说如果不能合理解决,就要告到政府房管部门。尽管几个小孩子闹不出大问题,但也许还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中介就问阮如安要不要住这间屋子,黑是黑了些,但好歹是个单间,甚至价格更便宜。有一个独立单间,阮如安也乐得其所。事情真就这么解决了。

安顿下来之后,重庆女孩除了偶尔烧饭,并不利用公共空间,自然也不会搞脏,阮如安比较爱干净,总会顺手收拾。席勒那时腼腆,也颇为整洁,再加上男孩子事少,我们居住环境比起别的公寓,竟然也算十分和谐。

尽管念了同一所语言大学,但是课程程度各不相同。阮如安的语言水平更好,分在了外国人班里,读B2。实际上她在国内已经通过了考试,选择再来读语言,是没有申请到合适的学校。她本科毕业于一所211大学,土木工程系,在建筑院工作了四五年才选择出来念书。和我们一群来读大学的不一样,她目标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阮如安称得上漂亮,个子不高,最多一米六,骨架纤细,头发丝滑。她的脸比较平整,看上去清新舒服。我当时国内还有女朋友,注意力被分散出去,对身边的女生都一概忽略,甚至现在连同住的两个重庆女孩叫什么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却在分开许久之后还能记得阮如安举手投足的一些片段。我想不止我如此,那年与我们一同在佩鲁贾的中国人最后对她应该多少都存了些印象。她不是一眼突出的女生,起初也因为年纪略大,并没有什么中国人追她。但开课一个月之后,她便在外国留学生里斩获了人气,常见往来的,有一个英国人、一个西班牙人,以及一个越南人。

语言学校里外国学生和中国留学生最大的区别是上课的长度。他们通常不会选择从头念到尾,基本上都是根据自己需要的程度短暂地学习,或者视经济状况而定,念到一个令自己满意或者可以负担得起的程度就随时结束。

所以两个月之后,西班牙人离开,他的空缺很快补上了一个韩国人。也正是这个韩国人,让席勒第一次掀起了震动。

那是个周末,小考过后,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间,我就到城里最好的超市去采购。快到中午的时候,席勒睡醒起来,去卫生间小便,看到韩国人和阮如安在厨房忙碌,心生厌烦。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通常这样的学生混租宿舍是不应该随便带访客来的,至少要征询大家的同意。可偏偏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两个重庆女孩趁假日去佛罗伦萨,他的意见与权利似乎无关紧要,不舒适也只能忍耐。更何况他从卫生间出来,奓着头发经过厨房时,阮如安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午餐。

不了。席勒说。转眼给我发消息,家里来了一个韩国男的,你回来给我带块比萨。

半小时后,我在楼下买了三块钱的吞拿鱼比萨,上楼时嗅到浓浓的醋味,一进家看到的就是一地玻璃碴和一摊黑色的醋渍。

怎么回事儿?

我打着游戏,听到她叫,跑出去一看,那个男的正把她按在灶台上,裤子都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着急伸手就拿了个瓶子……他指着地上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收拾,他说他要叫警察……

阮姐呢?

她陪那男的去缝针了。

大事化小。对于所有外国人都一样,谁也不想搞出大麻烦。到傍晚,她回来了,神色如常,我们谁也没有就此多谈,不过很快,阮如安在留学生圈子里更出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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