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先讲
作者: 郑小驴马原请残雪先说,残雪推辞,对马原说:“国王先讲。”
一
我们午后才抵达切托纳。车沿SP308公路,朝西北方向一路驶进。阳光生猛,在强烈的紫外线照耀下,万物一片灰白,好在冷气开得足够。司机是意大利人,秃头,络腮胡,戴墨镜,毛茸茸的手臂上文着一个骷髅,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他却偏爱舒缓的蓝调,一路上听得让人昏昏入睡。
还好来之前,我做了点功课,路途不算远,大约六十公里。但有段山路,抵达目的地最快也得花上两个多小时。庆幸经过法布罗时,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议,在快餐店吃了点简餐垫底,否则抵达切托纳,估计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此行目的是去拜访一位当地的小说家,顺便观光。据传那地方偏远幽静,是避暑的绝佳之地。一路闲聊,他们问我读过哪些意大利作家的作品。我脑子飞快运转,平时很少读小说,除了知道文艺复兴三杰和皮兰德娄之外,便再没读过其他人了。幸好提前得知接待的是一群作家,我特意上网做了点功课,查阅了一些作家资料,避免被问到时一脸窘态。网上资料显示,此行要去拜访的小说家叫德罗西,出生于一九七八年(对于作家而言,大概可以划入青年作家范畴吧),毕业于爱荷华创意写作专业,大学期间曾有过骑自行车横穿美国的壮举,从波士顿横跨美国到旧金山。出过几本小说集,成名作是《弃船》。小说家和妹妹继承了家族留下来的一座庄园,改造成一处乡村民宿,我特意搜了下,名字很独特,叫荒凉山庄。
“读过德罗西的小说吗?”姜女士问我。我摇摇头,脸一红,正准备说时,有人抢先替我解了围:“现在谁还读小说,不要为难人家小姑娘啦。”
那是坐我前排的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瘦高男作家,说完他朝我挤了个表情。
我记得这是一位来自武汉的小说家。我叫他陈老师时,他纠正说,叫他陈哥就行。
“我这人最烦被人叫老师。”他爱笑,看上去比较随和,据说擅长写悬疑侦探类小说。
制片人姜女士五十岁出头,也是此行的召集人。她是上海人,一头精干的短发,戴一副复古风蛤蟆镜,有张堪比向日葵的圆脸。上车前,她先向我一一介绍了此行的几位嘉宾,小说家马山、陈寒,影视编剧关婷;还有一位叫晚春的女孩,模样有点像学生,瘦小的个子,锁骨高耸,坐在最后一排,气质古典,然而瘦得让人有些心疼,雪白的皮肤布满青色的毛细血管,忧郁的眼睛不时流溢出一丝病态的愁容,年龄看上去比其他人都小上不少。
姜女士介绍其他人时,无一例外都会加上一句“这是著名作家?菖?菖?菖老师”,似乎每一位都大有来头。唯独介绍晚春时,大概是对方过于年轻的缘故,姜女士淡淡地说,这是晚春,也喜欢写作。
我在一旁连忙做出景仰的样子,待姜女士每介绍完一个,我马上毕恭毕敬叫一声老师。轮到晚春时,她慌张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阻止我,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叫她老师时,她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姜女士抿嘴一笑说:“你们年龄估计差不太多。”
他们在车上七嘴八舌聊起德罗西的小说,我听了半晌,大概是写了一个拳击手的故事,背景有一部分涉及中国,译介至中国后,一度热销,成为热门话题,甚至引起几家影视公司的关注。他们此次意大利之行,主要是旅游,路过切托纳,恰巧得知德罗西就居住附近,便想顺路过去拜访一下,聊一聊影视版权的事宜,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因为不懂意大利语,需要一位懂中文的意大利语翻译,这个任务最终落到我头上。
起初我多少有些犹豫。我在佛罗伦萨大学攻读景观建筑学,平时和各种建筑模型、设计图纸打交道,对于文学艺术纯属门外汉。暑假期间,托同学介绍,签了一家国内的旅行社,利用假期偶尔做地陪,陪吃陪玩,除了利用职务之便饱览一通异国美景,顺带也挣点外快。
我和姜女士说了自己的顾虑。姜女士在电话中快刀斩乱麻。
“我看了你的简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看错人的,就你了。”
我想兴许是切托纳的中文翻译实在不好找,所以选定我来担当此行的翻译吧。我看了一下行程安排,连去带回,一共两天。在小说家的荒凉山庄住一宿,第二天上午就返程。据说那儿景色不错,翻译报酬也比我想象的高出不少,足以打消我的迟疑。我便应承下来,和他们敲定好行程,从佛罗伦萨提前赶往法布罗和他们会合。
SP308公路车辆稀少,车窗外一片明黄,连绵起伏的山丘,黄褐色砖砌的农舍与麦地、向日葵完美地融为一体。众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我的座位靠窗,正是午后犯困的时候,如果不是要应付随时而来的五花八门的提问,我早已陷入昏睡当中。
他们的问题千奇百怪:小蒋,来意大利多久啦?平时饮食习惯不?老家哪儿的?意大利人好打交道吗?那是橄榄吗?对面那座大山叫什么名字?意大利人英语水平如何?他们平时最爱做什么?西西里岛还有黑手党吗?意大利最畅销的作家有哪些?一圈提问下来,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含糊其词。我心想,我来意大利才两年不到呢,好多地方一次也没去过,他们真把我当意大利通了。
车驶离SP308公路,拐进一条乡间小道。车道很窄,勉强够两辆车交错。切托纳以乡村民宿著称,凉爽、幽静,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吸引很多自驾游客,旺季时生意相当火爆,提前一周都未必预订得到房间。
前方一个岔路口,司机有些犹豫,靠边停了车。道路左侧是片开阔地,种满了向日葵。一车人都欢呼雀跃,说多年没见这么壮观的向日葵地了。姜女士望向我,问:“能不能下车去看看?”其他人的目光纷纷伸了过来。我只好恳求司机靠边下车休息片刻。司机听完我的请求,一声不响,直接熄了火,率先下车,钻进小道旁的浓荫,点火抽烟。我以为他不高兴了,正想解释一下,司机突然咧嘴一笑,整个人松弛下来,和之前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两人。
向日葵地足有十来公顷大,向前一直延伸至远处低矮的山丘脚下。山丘大多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种,偶尔冒出一簇绿意,像是庄稼,又像是树。高压铁塔如孤立的巨人,伸向山丘背面,又从更深远的地方冒出头。四周极静,奶牛色云团垂得很低,呈块状物,堆积如山,低得要和山丘融合一处。这景象不由让人想起后印象派的一些画作,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向日葵地里突然一阵聒噪,只见一大群乌鸦,乌泱乌泱地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头顶顿时黑云翻涌,遮天蔽日,有一种末日降临的不祥之兆。
他们正忙着合影留念,葵花地里欢声笑语,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头顶上空的乌鸦,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姜女士正指挥小说家马山抓拍她。只见她扯住一朵葵花,将圆脸小心凑上去,笑出一脸的褶子。
我效仿意大利司机,也站在浓荫里抽烟,等候作家们宣泄完激情,回车继续上路。时间尚早,离小说家德罗西的家只剩十几公里的路程,可以在下午三点前赶到,何况今晚就住那儿,有的是时间聊。
晚春也没进向日葵地,站在一棵山毛榉下抽烟。她抽烟的样子有些古怪,香烟藏在手心,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那样子倒是和高中班上那些躲着班主任抽烟的男生神似。她显得有些拘谨,没好意思往我这边看,抬头望向远处,神色漠然,带着几分冰冷,一副不可靠近的样子。我见她和我年龄相仿,本想过去和她聊几句,见状只好打消念头。
兴许是遥远的向日葵地勾起了儿时的记忆,作家们兴致高涨,举起手机拍个不停,寂静的山谷不时传来嬉闹声。我抽完一支烟,仰头看了眼天空,一团厚重的云倏然挡住了太阳,在光和影的变幻中,远处的山丘顿时明暗相间,像剃了个阴阳头。
意大利司机正和一位赶羊的老人闲聊。虽然隔着几米的距离,但两人讲话的声音依然清晰入耳。司机问老人,这儿离荒凉山庄还有多远,前方路况如何。老人说,不远了,十几分钟的车程。老人问司机,这群人是哪里人。得知是中国人后,老人脸色为之一变,望着向日葵地说道:“你们不会在那儿过夜吧?”意大利司机点点头说:“当然会在那儿过夜。”
老人脸色突然变得可怖起来:“可千万不要在那儿过夜,那儿闹鬼,很久以前有个中国人死在那儿,遍体鳞伤,死状很惨。”司机丢了烟蒂,眯缝着眼,怔怔地朝老人打量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据说因为那个中国人死于非命,阴魂不散,终日在山庄游荡,很多人都撞见过。”老人满脸肃然,一本正经地强调道。见司机满不在乎,他顿时一脸愠怒,摇摇头,赶着羊群,嘟嘟囔囔走远了。司机扭头看了看我,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二
下午四点,车在德罗西先生的别墅前停下。灰褐色石墙、拱门、木质百叶窗、前坪后院,气势恢宏,占地约有百亩。别墅四周草木葳蕤,满山的橄榄、扁柏、山毛榉和钻天杨,即使烈日当空,庭院依旧满地浓荫,舒适而凉爽。
德罗西和他妹妹露茜早早在门前等候了。德罗西身材瘦长,动作矫健,快步迈下台阶,和大家一一握手。T恤,卡其色休闲裤,船形休闲鞋,一副休闲干练的装束。一双结实的大手,握手非常有劲,不禁让人联想起擂台上的拳击手。
露茜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黄褐色短发,深蓝开衫加半身裙,淡蓝的眼眸笑意盈盈。德罗西先生介绍说,荒凉山庄最早建于十八世纪末,德罗西家族从北边的热那亚搬迁切托纳,购买了附近十五公顷的土地,盖了农舍,此后几代都居住于此,到小说家德罗西和他妹妹已是第七代。山庄目前大小共十二幢房舍,如今都改建成民宿,平时主要由他妹妹露茜管理,他和夫人有时也协助打理一些活计。我们没看见德罗西太太。他解释说太太正在楼上安抚孩子午睡,晚餐她会下来。
露茜指挥用人利索地给我们分派好了房间。小说家马山和陈寒住一套。司机独住一套。还剩四人没做选择。姜女士望了我一眼,问我愿不愿意和晚春住。我说当然没问题。姜女士像松了口气,说:“考虑到你们年龄相仿,应该合得来。谢谢你了。”晚春站在一旁抽烟,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姜女士走过去和她说:“今晚你和小蒋住,可以吗?”她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客房大多由农舍老建筑改造而成,石墙灰瓦,造型古雅,每个窗台都挂着吊篮,火红的盾叶天竺葵甚是耀眼。进门时我留意了一下门牌,上面写着“威廉·福克纳”。晚春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头像:“哦,福克纳!”那是一个叼烟斗的白人老头,目光犀利,甚至透着几分阴鸷。我不知道福克纳是谁,见晚春诧然的样子,心想大概是某个她喜欢的作家或者编剧吧。
房间内部经过精心的改造,设有两个套间,客厅的实木地板已有些年头,踩上去嘎吱作响。室内布置简朴,碎花布艺沙发,实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当地的风景速写,透着一股浓郁的托斯卡纳乡村风情。客厅设有阅读角,书架上摆着百十本小说。我和晚春各选了一间房,进房整理行李,简单洗漱。待安顿完毕,出来时,德罗西早已在他的别墅草坪等候大家了。
草坪上躺着一只杜宾犬,见陌生人出来,一个翻身爬起,朝我们空吠,很快被德罗西制止。关婷和姜女士都喜欢狗,蹲下来想去抚摸它。
“能抚摸吗?”
“没事,不用怕。”主人鼓励说。
“它叫什么名字?”
“Henry。”
杜宾犬抬起眼皮,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他们纷纷抢上去讨好Henry,抚摸它的头,夸赞狗长得好看、很乖。只有晚春和狗保持着距离。她似乎很怕狗,站得远远的。杜宾犬一直朝她这边吠,狗的眼神暗含鄙夷,仿佛洞悉了什么。晚春有些窘迫,脸色青红,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狗身上,没人留意她。
德罗西建议先游览一下庄园,等会儿安排下午茶,如果时间宽裕,不妨参观一下他的家族陈列馆。提到家族陈列馆时,他略停顿了下,语气肃穆,显得郑重其事的样子。我把德罗西的安排做了翻译,大家都表示非常期待。
一行人紧随德罗西身后,穿过草坪,登上二三十级台阶,步入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往坡顶方向走去。坡顶乃附近制高点,地势开阔,周围一览无余。一条河流蜿蜒东去,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山谷遍植柏木、钻天杨、山毛榉,绿意盈盈,虽是酷暑季节,也凉爽宜人,气温要比山下低上好几摄氏度。从坡上俯瞰,山庄规模比想象的大出不少,网球场、游泳池、马厩、钟楼,大小十几幢房舍沿坡而立,均错落有致。
姜女士提起民宿门口发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问陈寒:“你们房间有吗?”陈寒回答说是“马尔克斯”,关婷哇哦一声,满眼羡慕,嚷着要和他们换房间。
了解才知,荒凉山庄每间房都用德罗西喜欢的作家来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