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雪

作者: 朱辉

很多人到这个地方会迷路。

镇海路小广场是整个民国别墅区的中心,有六条路辐射出去,每条路又不断分岔,即便是南京本地人,如果不按着路牌走,你也很可能会离你的目的地越来越远。这六条路把几百栋风格各异的别墅分成了好几个片区,这些片区正陆续修整,最早修整的那个片区已经变成了酒店、茶馆、书店聚集的民国风情区。古朴的街灯放射着簇新的灯光,照射在时髦的男女身上。

尚未开始修整的片区却寂静得多了。人迹寥寥,灯光昏暗。有的别墅院门口的灯都坏了,两根门柱只亮着一盏灯,和院子里孤独昏暗的灯光呼应着,勾勒出西式别墅复杂的轮廓。如果是白天,你能透过围墙上的花窗看见颓败的花园,两棵树之间挂着一根绳子,胡乱晒着衣服;屋顶即将滑脱的檐瓦下面,蛛网一样拉着凌乱的电线。

大路连着小径,弯曲着通往一栋栋别墅。昨天傍晚,志铭收到那封信后发了一会儿愣,胡乱吃了晚饭,忍不住骑车来了。夜晚的别墅群就像夜色中的迷宫,每条小径都可以进去,最终也都能找到出口,不至于被困在里面。但显然,要找到他想去的那两间房子,真不是那么容易。别墅区里的树的年龄可能比房子还要老,古木森森,树影婆娑,像一个个鬼影;间或传来几声古怪的鸟鸣,叫得人皮肤发紧。这几天阴雨,道路湿漉漉、黑乎乎的,路面上的交通标志都像被黑暗抹去了,志铭只能依照残缺的路灯勾出的线路往前骑。周围的模样依稀有些熟悉,他似乎是离信里指明的地址不远了,可他无端紧张起来,飞快地骑到一盏路灯下面,略一停留,蹬上车子就跑了。

今天依然是阴雨天。但毕竟是白天,所有的房顶上都明晃晃的,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给周边增添了一丝活气。接到这封信之前,志铭已经好多年没有探访民国别墅区,偶尔不得不穿过,他也只从大路一掠而过,从来不拐向任何一条小径。二十多年前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他算是常客,他和建国他们几个,经常会到大刚的家里玩。大刚的住处是别墅区里的两间平房,虽然大刚人有点转,并不欢迎他们去,但他们实在无聊了,还是会拎着酒瓶到他那里去喝酒、打扑克、吹牛。谁叫他一个人住得那么僻静阔绰呢?

别墅很旧,路的走向也没有变。昨晚的夜色中,他恍惚中还曾觉得已经接近了熟悉的街景,可在这大白天,他居然稀里糊涂地疏忽了路牌,一不留神从小径骑上了大路。信上的地址就摆在上衣口袋里,可他居然从地址上的别墅片区穿出去了。这是六条大路之一,而大刚的平房是在一条小径的拐弯处,肯定是他在小径的某个分岔处走错了方向。可恨的是身后的小径出口处居然没有路牌,可能是掉了;更可恨的是各栋别墅缠绕交错,并不全部朝南。他刹住车子,一时间不辨南北。

志铭定定神,伸腿支着路牙,掏出口袋里的信看了看:?菖?菖路?菖?菖号附1。大刚的家志铭是熟悉的,但这个地址他并不熟悉。他们那时过来玩,哪儿需要什么地址呀,一溜就过来了。这地址被写在纸上,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此时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邮筒。这东西现在基本已成了摆设。看到那邮筒孤零零地却被漆得簇新,他忍不住笑笑,脸突然又僵住了——他上衣口袋里的信,不正证明了邮筒还有用吗?他甚至觉得这封信正是从这个邮筒发出的。这当然是鬼扯,大刚已经离开南京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他回来过。志铭脑子突然一亮:他们那时去大刚家时似乎总是看见一个邮筒,如果这邮筒的位置没变,就说明大致的方位没有错。志铭果断地掉头,重新骑进了小径。

小径寂静寥落,还在不断分岔,他沿着围墙,东张西望着往前骑。前面的围墙上挂下一蓬巨大的绿植,他不得不让开去,拐到路的另一边。一群鸟呼啦啦飞起来,像一阵怪风飞远了,只有两只大黑鸟并不飞走,在上空盘旋几圈,落在屋顶上,嘎嘎怪叫着。

这是乌鸦。叫声很刺耳,每叫一声,树叶似乎都会哆嗦一下。志铭停下车子,盯着它们看。

他明白了,他已经找到了地方。那一丛遮住墙面的绿植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年它们只是围墙里面的灌木,还没有人高。这院子里那时就有很多鸟,都很小,在竹林树丫间蹿跳着叽叽喳喳。似乎这么多年没来,小鸟长大了,变了种,成了乌鸦。夜晚,它们可能还会变成猫头鹰。

绿植正好把围墙上的门牌挡住了,像女人古怪的刘海儿,挡住了眼睛。志铭把绿植拨拉开,看见了信纸上的地址。门牌只剩下一颗钉子,锈迹斑斑地垂在墙上。路牌下的铁皮门很难发现,它被漆成了和围墙一样的黄色。

志铭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他家楼下的那排邮箱早已落满了灰尘,只有属于他的那个偶尔还会有样刊寄过来。他是个写小说的,写得少,发表得更少,即便如此,样刊过来,总还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昨天中午,他拉开邮箱门,看到里面空空如也,略有点失望,正要把门关上,却看到邮箱的底部有什么东西。一伸手,才发现是一封信。

信封是手写的,看不出是谁来的信。志铭忍不住好奇,当场就撕开来,略一扫,立即盯着下面的落款。他的眉头皱起来,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名字他是想起来了,但信的内容却一时看不太懂。脑子里轰隆隆的,似有无数的飞机在天空中穿梭轰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使劲晃晃脑袋,手在脸前挥一下,赶苍蝇似的。他上了二楼的家,朝家里打麻将的方桌看看,径直进了卧室。那几个都是老婆的牌友,烦得很。志铭摊开手里的信,坐在床前的电脑桌边发呆。

来信的是王大刚,三个字一笔不缺地落在结尾,其实他只写个“大刚”,志铭也能想起是谁。早前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就是大刚大刚地喊,这么煞有介事地姓和名都写全了,郑重得奇怪。更奇怪的是,信里明确使用了“兹有颐景路?菖?菖号附1平房两间”的字眼,说明系私有住房,从现在起由贾志铭使用居住。这封不伦不类的信,十分类似于合同、协议之类,显然具有某种法律功能,可具体的指向又不太清楚,既不像遗嘱,又不像赠予,倒有点像是某种托付。

这封信来得蹊跷。颐景路别墅区正在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改造,媒体上宣传得很厉害,这谁都知道。可志铭从来不关心,这不关他什么事。当年的那些兄弟早已各奔东西,很少联系,按他们的说法,走的走了,傻的傻了,没什么玩头了。走了的是大刚,傻了的,说的就是志铭。志铭自己都知道,就在大刚突然不辞而别的那当儿,他的脑子就开始迷糊了。他本来话就不多,后来几乎成了个哑巴。木头木脑的,目光呆滞——对着镜子看,他自己都承认这一点。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总觉得像是心里装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破不开。慢慢地,脑子里仿佛结了个东西,像一个实心球,混在他的脑浆里,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很怕那个东西破开。每当感觉到那个实心球,他就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一下,把思绪扯开。他一直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好在还有酒。以前几个人一起玩的时候,他基本上只是陪陪,端端杯子而已。大刚不知去向后,他就开始喝酒了。自己喝,天天喝,也不多,一天半斤而已。这半斤酒分两顿,中午的二两五保证他神志正常,上街不至于钻到车底;晚上的那一顿,能让他酣然入睡,即使做梦,即使梦见大刚之流,也不至于过于深入,绝不会把脑子里那个球弄破。

刚学会喝酒时,这个度不好掌握。喝少了,他骑车上街哪怕离那片别墅区还远,脑子里就会有电火花,吱吱地像要爆。他只能每天跨上车时提醒自己绕路。有一回他光了火,晚上喝下了一整瓶——他倒要看看脑子里的实心球里究竟是个什么鬼!不承想,这一瓶酒搞得他烂醉,醉得昏天黑地,吐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他老婆,也就是当年的女朋友把他送到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醒来后头疼,身子软,奇怪的是,脑子里的实心球找不到了,碎了,碎成了粉尘,像黑乎乎的墨汁均匀地混在他脑子里。正奇怪着暗自庆幸,老婆却古怪地看着他,总像有什么话说。志铭也不敢问啊,不过他不问,老婆却也开口了:“你喊大刚了。”志铭一愣,说:“什么大刚?大刚又不是女的。”老婆说:“可你不是一般地喊,你是鬼叫鬼喊。你说?菖你妈大刚别搞了,我要走了——你们搞啥呢?”志铭哆嗦了一下,呆了。老婆说:“你们这帮人,能干啥好事!不是杀人,就是放火了!”

说着她哧哧笑了起来。家里臭烘烘的,从医院挂了两瓶水回来,他还又吐了一回。老婆还从来没见他喝得烂醉的样子,既厌恶又觉得好玩。她这是在开玩笑。他们恋爱结婚那几年,南京出过好几桩杀人案:一桩是两个大学生在山上谈情说爱,突然就挨了闷棍,男的死了,女生被强奸,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另一桩是在医科大学,有个女生在教室看书到很晚,然后就不见了,因为正逢假期前夜,同学都以为她回家了,假期结束后才发现少了人,最后才在教室边的下水道里找到了尸体;还有一桩最骇人:一个清洁工在垃圾箱发现了一袋碎肉,拿回家准备洗洗吃,却突然在碎肉里发现了一根手指,随后其余的尸块陆续在六个地点被发现了,最远的抛尸地点在老山,与南京主城区隔了长江。这三桩案子闹得人心惶惶,传言纷飞。第一桩案子成了无头案,好在知道的人不多;第二桩案子传得很凶,因为那个杀人犯曾被巡夜的校卫队员看见,他当时正在厕所洗手,支吾了两句突然撒腿就跑,没追上。当时还没有发现有女生失踪,后来在寻找女生时,女生的妈妈总是梦见女儿对她说:“妈妈,屋子漏水,我冷。”她妈妈耳边总是响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这才在下水道里找到了女生的遗体。这案子后来破了,破案的过程十分诡异:非典疫情防控期间,杀人犯的堂兄拒绝配合防疫,还犟嘴,被薅起来抽血,一查DNA才发现与多年前的强奸杀人犯高度相似,顺藤摸瓜,这才把那小子抓到。

志铭喝得大醉的时候,第二桩案子刚被破获不久。“非典”说来就来,说走突然就走了。大家被憋了几个月,万没想到病毒烟消云散后,倒还有条爆炸性的新闻。报纸上连篇累牍,曲折生动,把当年案犯的模拟像又印了出来,与抓住的凶犯对比。志铭的老婆抖着报纸说:“还真像哎,怎么当时就没对上?”她八卦嘴、老婆舌,志铭喝醉了,她捂着鼻子忍着酒臭伺候,嘴里不冒出“杀人放火”才奇怪。她居然很聪明地说:“你说警察为了证明他们画像的水平高,会不会故意把画像修得跟强奸犯更像一点?”志铭头疼欲裂,嘴一张喷出一股酒气:“你滚!”

他不想说话了。警察有那么傻吗?证明了画模拟画像的那个人水平高,不正说明警察的破案能力差吗?不过,警察也真的做不到“命案必破”,那桩最吓人的碎尸案就一直没侦破。据说,尸体被切成了两千多片,每个袋子里都码得整整齐齐。袋子有好几种,有黑的白的塑料袋,还有个印着“上海”两个字的旅游包。警察据此认为,杀人犯有解剖或屠宰技术,而且必须有单独的住房。那几天,南京刚下过雪,很奇怪的一场雪,报纸上说,下雪区域主要集中在市中心,市郊只飘了一点雪花。警察们吃苦了,他们踏着积雪过筛子一般地查,戴着红箍的居委会人员也问过志铭。他当然不敢乱说,他确实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积雪消融后也没发现什么线索,这案子就这么挂着了,慢慢也就淡了。据说这桩案子现在已经成为网上的“十大悬案”之首。

志铭那次大醉后,测出了自己的安全酒量。他天天喝,决不多喝。那一场醉酒似乎曾把实心球搞破,均匀地混在脑子里,可酒醒后,那实心球却又凝结出现了。好在它不再在脑子里滚动,它只待在最幽暗的深处,大概已结在脑壳上,成了个小瘤。里面藏着什么内容,志铭不知道,也不再触碰。每天的半斤酒,刚好能够支撑他到单位混混,有时还有余力能写个几百字,凑成他自以为是的“小说”。

他写的是“纯文学”——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老婆却说:“还不就是言情小说吗?”也是啊,一个酒腻子,活得浑浑噩噩,却写这个,有点可笑是不?可他不写这个又能写什么?破案的吗?他碰都不碰,而且从来不看。说起来,南京这地方出写小说的,也有个小小的江湖,他当年的那些玩伴,大刚、建国之流,都是有趣的人,可是志铭也不写他们。他已经把他们忘记了。他在他那间“老破小”的房子里喝酒、写小说,拿到稿费马上就去多买几瓶酒攒着,继续喝。

太阳时隐时现,虽是个多云天气,但天光很亮,算得上是“光天化日”。围墙上的绿植密不透风,志铭使劲拉扯着,他至少要分出一道缝,才能把门打开。绿植显然不止一个品种,有一些枝条上有刺,他被戳了好几下,手指都流了血,这才搞出了一道豁口。

如果真的要到这里写作,还得去找把大剪子修出门洞。现在他先要把门打开。门上包的铁皮锈得很厉害了,有些地方已破了洞,露出了里面的木头。他撩起挡眼的绿植,看到了门闩,没想到的是,门闩上居然挂着两把锁。

大刚寄来的信封里,夹着一把钥匙。可摆在面前的是两把锁。两把锁都锈迹斑斑,但还能看出它们年龄不一样,更老的那一把锁应该是大刚当年用过的,另一把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加上去的了。志铭犹豫着,摸出钥匙插进大刚的锁里,使劲转动着。一下,又一下,正怀疑自己的判断有误,锁芯却动了,再转一下,钥匙果然是对的!他用力一拽,锁头没开,显然钥匙没问题,锁却锈得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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