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小提琴的砌砖工
作者: 马晓康一
二○一○年冬天的清晨,望着霍姆斯格兰理工学院,宋润理和我立志成为石膏工人。报名处的老师告诉我们,今年不开石膏工的课,建议我们转读砌砖专业。正当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人过来跟宋润理打招呼。那人穿着黑色礼服,白衬衫的领口处打着蝴蝶结,好像从某个演奏会现场跑出来的。
润理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宋润理没有说话。昨晚我们去屠宰场搬了一通宵货,没回家换衣服,身上还残留着生肉的腥味。我们穿着从越南临期超市买来的一澳元一件的劣质聚酯纤维外套,像两坨起球的旧抹布。
我是吉龙,记起来没?那人又拍拍宋润理。
吉龙啊。好久不见!差点没认出来。听家里人说你也在澳大利亚读书,但一直没机会联系你。宋润理笑着比出抽烟的手势,我们一起往外走。我和宋润理抽自制的卷烟,吉龙抽蓝盒的万宝路。吉龙给我们让烟,我们也不客气。第一支烟抽完,我知道宋润理是吉龙的堂哥,两人只在小时候见过。宋润理的奶奶去世后不久,吉龙一家搬走,慢慢没了来往。今天再相见,虽然相隔十多年,两人却并不觉得生分。
第二支烟点上,吉龙告诉我们,他正在进行一个不得了的计划。他和家里商量过,曲线救国,先拿绿卡再读书。他准备先读个建筑类可以移民的专业,毕业后花钱买雇主担保。到时候,只要自己按时缴税,苦熬三年,绿卡就能到手。
中介推荐你读什么专业?我们听说石灰工不错。我有朋友干这个。我问吉龙。
胖子,那个专业马上将被淘汰。中介告诉我的。吉龙弹弹烟灰,毫不见外地用“胖子”这个代号称呼我。
我愣了一下,有点生气,可我更想了解一点有用的信息,所以我假装不在乎地问他,那什么专业好呢?
砌砖。这个专业最少能火上十年。吉龙说。
我和宋润理相视一笑。来报名之前,我们问过中介,他们也推荐过这个专业。
于是乎,我们决定一起当砌砖工。
二
砌砖工的教室是教学楼中间一块水泥铺的大空地。从高处俯视,这座楼像一个被拉伸的“回”字。空地被一分为二,一半归砌砖工,另一半归木工。同学们在空地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在我的右边,那些肤色偏黑的是印度人或斯里兰卡人,棕色或金色头发的是欧洲人,而我的左边则是几个越南人;中国人最多,大家站在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我们后面还有韩国人和日本人。
有人穿着红黑色或绿黑色的工装,有人穿着轻快的帽衫,脚上蹬着大头靴。宋润理和我穿着那身“旧抹布”。只有吉龙,黑色风衣、黑衬衫、黑色裤子、黑皮鞋,脖子上还缠着一条黑围巾。他站在宋润理旁边,左手高右手低,左手手指像盘核桃一样来回动弹,右手起起落落地来回比画。我皱着眉头,往边上挪了挪。
哟呵,你现在还拉琴?我记得你爸妈小时候送你和你哥去学琴,你哭着不去,用手扒门框,把指甲都抠坏了。宋润理问。吉龙的父母曾经是乐团的提琴手,单位改制后下海经商,逼着吉龙和他哥哥学过提琴。
拉。前阵子又重新拉起来了。出国前,我妈把琴给我,让我想家的时候就拉一下。
在某部记不起名字的电视剧里,我听演员说过,拉小提琴需要一双柔软的手。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看了看吉龙的手,一双白嫩的手。可我们的砌砖老师斯考特告诉我们,要有一双强壮的手。
斯考特是一个橙色头发橙色胡须的澳大利亚人,胳膊像史泰龙一样粗。在砌砖工的第一堂课上,他随手捏起一块实心红砖,将它举过头顶,然后微笑着对我们说,每个当砌砖工的男人,都要有这样一双强壮的手。现在,也请你们像我一样,举起它!
我们有样学样,却不像斯考特那样轻松。大部分人没有干体力活儿的经验。这砖又湿又宽,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我是用两只手扶着才举起来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很好!请让那块四点五公斤的砖头在你手里待够五分钟。斯考特说着还不时嘀哩嘀哩地哼着歌,欣赏我们龇牙咧嘴的样子。刚过三十秒,我的虎口和肩膀开始发酸,好像里面有一根筋在跳。我想把砖头放下,可我不能放。留学中介对我说过,砌砖工是个挣钱多还好移民的专业,砌一块砖就能挣一澳元。等老子有足够的力气,发发狠,每天砌上它一千块,周末不休息,一个月能挣三万澳元,汇率一比六,换成人民币得十七八万元,咬咬牙,争取二○一二年以前成为百万富翁。
我试着转移注意力,看看其他同学。有人反弓着腰,有人蹲在地上用膝盖撑着手肘,宋润理趁着老师转身的间隙悄悄换手。
吉龙掏出一块汗巾铺在肩上,将砖头靠在上面。我心想,可真是个讲究人,怕弄脏自己的风衣,偷懒还得搭上一块汗巾。
斯考特立刻提醒吉龙,难道以后你要用肩膀去拿砖头吗?说完,斯考特不断扭着肩膀向上顶,好像在跳舞。
大家哈哈大笑。
很好,你们已经坚持了一分钟,我允许你们稍作休息,等会儿你们争取坚持两分钟。你们今天手越酸,明天越有力气。看来每个人都很开心,我们来做个自我介绍吧。就从你开始吧。胖胖的小伙子,你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斯考特指着我问道。
斯考特你好,大家好。我叫小马,我不是韩国人,我是中国人,山东的。
我知道。上一届也有山东人。你们爱吃葱和大蒜,对吧?把它们卷得像烤肉一样。
中国同学们哈哈大笑。斯考特摆摆手,问吉龙,你呢?穿风衣的男孩,你是哪里人?刚才这位同学是你的好朋友吧?
吉龙没有回应,他从口袋里捏出一包纸巾,正忙着擦手呢。过了一分钟,他才对斯考特说,你好,我叫吉龙。青岛的。我喜欢拉小提琴。
哇哦。我们真的有一位艺术家。从你的打扮上我应该猜到的。大概五年前,我带过一个斯里兰卡人,他说自己是画家。你们的手应该去搞艺术,不应该碰这些脏东西。斯考特指着吉龙手里的纸巾说道。好几个中国人跟着哄笑起来。
斯考特挥挥手,制止众人的笑声。他微笑着对吉龙说,你知道吗?那个斯里兰卡人是一名很好的大工。他拿到澳大利亚国籍,存下许多钱,现在已经去伦敦进修了。他说他砌砖是为了给画画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拉小提琴呢?为你的梦想吗?
为了弥补遗憾。吉龙挤出一个微笑。
不错!我们都有遗憾,大的、小的,太多了。不过呢,伙计,你得听着,你不可能用纸巾擦掉工地上的所有脏东西。你能做的就是,习惯它——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砌砖工的话。斯考特扶着吉龙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
工地不可能那么干净。我不该管你穿什么的。可是,工作时间,我不建议你穿得这么帅气。像我一样,随便买件工装或是帽衫,宽松一点的,太紧的话活动起来不方便。下班以后,随便你穿什么。在这里,我希望你穿得像个工人。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在这样的笑声中,吉龙不知所措地看着斯考特。斯考特两只手拍拍他,随口道,放轻松一些,开玩笑的,你会成为一个好砌砖工的。
结果,吉龙嘟囔一句,我们不可能砌一辈子砖。
下课前,老师给我们发砌砖工教科书,上下两册,里面包含大大小小四十种建筑,从最简单的直墙、单拐角到高难度的壁炉和坟墓。斯考特告诉我们,把书上的东西建完并通过验收,随时可以毕业。
三
每逢课间,我们这帮同学在楼外的花坛那儿蹲成一排,聚一堆抽烟。上至五十岁的英国人下至十七岁的韩国人,刚毕业的大学生、半吊子“码农”、陪读家长……场面不亚于“联合国大会”。我们用蹩脚的英语交流,聊得最多的是找工作。我和宋润理在一家搬运公司打零工,介绍过几个同学去兼职。他们都是肯吃苦有拼劲的年轻人,有的人只带了两个月生活费,飞机一落地就到处找工作。
吉龙很少参与我们的讨论。他最多过来一起抽烟,抽完就走。等吉龙走远一点,我就会调侃他,瞧,风衣男孩又要犯病了。
大家一阵哄笑。我假装手里有个麦克风,递到宋润理面前,请问,作为病人家属,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请看摄像机镜头。
宋润理摆摆手,脸已经笑得通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所谓“犯病”,是指吉龙拉小提琴。他的手里明明没有琴,却躲在角落里摇头晃脑,扭来扭去。他的琴盒就放在一边,宝贝似的,从不打开。每次拉琴前,他先去洗手间反复洗手,整理发型。回到空地的工位后,左手拿起一块砖,手指有规律地活动着;右手什么也不拿,却不断做出拉弓的动作,好像在剧场里进行隆重的表演。
有人问吉龙为什么不去学音乐却跑来学砌砖。吉龙说这个专业好拿绿卡,还能顺便练练手指头的劲,好按和弦。说着,左手做鹰爪状抓起一块砖头。问的人多了,吉龙知道他们在调侃自己,便不再理他们。
吃午饭的时候,吉龙的左手总是不自觉地在桌子上乱敲,他说这是肌肉记忆,改不过来。
我问吉龙,你不把琴拿出来怎么拉?
不需要,琴在心里。
没有琴怎么听旋律对错呢?
指尖的感觉会告诉我对错的,分弓的音拉得干不干净,连弓的音拉得连不连贯,我的手指都知道。
下午,斯考特来验收工作进度,发现吉龙脚下堆满了纸团。宋润理告诉我,为了擦手,吉龙每天消耗一卷卫生纸。
斯考特皱着眉头打完分,再次提醒吉龙,这里是工地,如果你有洁癖的话,建议你换个专业,或者换一身随时可以丢掉的衣服。那样你就不怕脏了。你可以当一位精神绅士,但你的肉体不可以。记住,这里是工地。
好的。吉龙嘴上答应着,左手手指不自觉地在腿上敲打着。
等斯考特走远,我过去问吉龙,他给你的墙打多少分?
刚及格,C。你和老宋呢?
我俩一个B+,另一个A+。C也可以,反正能毕业。
哦……吉龙低着头走到一边,左手仍在不断变换着和弦。
四
两个月后,学校安排我们进行工地预演。我们被拉到一片工地上,真正的工地。老师根据同学们的平时表现来分配工种。像宋润理这样的好学生被老师挑去砌砖,像我这样看着块头硕大的被弄去推水泥,像吉龙那样干活儿不靠谱的被发配去搬砖。斯考特把收音机挂在木架搭成的屋顶上,里面放着摇摇摆摆的爵士乐,让人干起活儿来特别有劲。
工地上的水泥和学校里不一样,学校的练习水泥只有沙子和水,由一台大机器不停地搅拌,不需要我们费劲。可工地上呢,我们得先把水泥粉拆袋,倒进一人多高的搅拌机里,再加石灰、沙子和水。水泥粉和石灰扬起的尘雾呛得我们直咳嗽。水泥粉扑在脸上,用衣袖擦汗,擦下来黑乎乎的一片。眼镜上蒙着一层糊状的雾。我累得大口喘气,总觉得这尘雾飞进我的嘴里、肺里和血液里。我很想休息,却不能停下。工地上一环扣一环,你这边懈怠,另一边该骂人了。
不知搅拌到第几车,斯考特终于喊停,让我们几个人先休息,等其他人用完水泥后一起吃中午饭。我坐在砖垛上,远远地欣赏吉龙笨手笨脚的样子。今天有点热,风衣男孩没有穿风衣,摇身一变成了衬衣男孩。他戴了皮质的劳保手套,可他搬一车砖,就得脱手套擦汗。别人问他为什么擦得这么勤,他说再不擦手会被捂臭。负责铲水泥的家伙用力过猛,一铲子砸在板上。吉龙正好在旁边,裤子被溅上一堆水泥点。这里可没有那么多卫生纸给他用,他只能嫌弃地捏着手套拍打那些泥斑。
宋润理在吉龙旁边。他和那几个干活儿好的同学正潇洒地忙着。他嘴里叼着从印度人那里蹭来的小短烟,烟雾飘过他紧闭的左眼,他的右眼像狙击手似的紧贴水平线,把抹足了水泥的砖头一下下敲平。水泥在他的铲子下被划出一道道饱满圆润的弧线,他铲起一大坨,像内家拳高手似的用力一震,水泥在铲子上平摊开来。现在,他要砌这一层的最后一块砖。这种砖最考验技术,左右缝隙不均匀要被同行耻笑。他在砖头一面抹上厚厚一层水泥,杂耍似的抛起来,翻个面再接住。你无须担心抹上去的水泥掉下来,这是宋润理的绝活儿,偶尔落下个星星点点也无伤大雅,反而更均匀。宋润理微笑着继续抹另一面,恰到好处地将砖头落在中央,手中铲子一甩,多余的水泥乖乖飞回板上,再用铲子敲几下砖头,铲掉被挤出的水泥,这层整齐水平的砖就算砌完了。
宋润理满意地点点头,抽出嘴里的印度烟,细细品着滋味。我看到宋润理脸朝下栽倒,直接扑进了水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