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蟾
作者: 路魆盛夏夜晚,我家门楣和窗棂处挂起几只青色灯笼。一见灯笼亮起,此时便是蟾时。灯笼如猫眼,在夜风中晃荡,时而透亮晶莹,时而晦暗如雾,门庭看起来像一座古代存放死者的义庄。灯笼清冷的绿光下,遍地是鼓鸣求偶的蠄蟝。灯笼上方,一面写着“蠄蟝粥”三个大字的黄色旗帜,整夜风中招摇,这是我家的饮食招牌,当年美名远播。从回暖的初春,一直到夏秋,几乎全年,这几道青面獠牙之绿就一直照耀我家门庭,引诱暗中而来的蠄蟝自投罗网。等到翌日朝阳显露,再次开门迎客,这处食肆门庭才恢复它该有的人间烟火。
所谓蠄蟝,蟾蜍也。
粤地美食里,多有怪奇者:炭烤竹笋虫、油炸龙虱、清蒸禾虫、老鼠崽浸酒……即使没有吃过,我在少年时,也见邻里人家展示过其做法。我家传承的怪奇美食,即便不是这之中最怪异的,但我敢说,在观感上,普通人亦难在短时间里接受它。做法也简单:剁掉蠄蟝的头部,剥皮,剔除内脏,去毒,淘洗,放进滚烫的白米粥里汆烫,撒上葱花配料,一锅清甜滋补、消肿利尿的蠄蟝粥就做好了。真是经典之味。蠄蟝虽丑,但剥皮后与牛蛙无异。有人无法接受鸡、鸭、鹅以完整可辨的形态搬上餐桌,会联想起被宰杀时的血腥场面,一旦将其剁碎,比如制作成肉丁,却能安心下咽。说到底,是一种眼不见为净的假慈悲。
我只在不懂世事的幼年食过自家这道粥品,再长大些,就不愿啖其一口了。这种恶心、丑陋、繁殖力极强的生物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原始力量,应该对其表示崇拜,而不应将其作为滋养肠胃的食物。中国人的食谱来源普遍广泛,没什么不能上餐桌,就连树根和观音土也能在特殊时期做充饥之用。当然,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不少令人难以想象的食物,有出于营养结构需要吃的,也有出于某种仪式吃的。在这点上,我们不必相互指摘、相互嫌弃对方的食物非同寻常,或有违伦常。据说,蠄蟝肉至今仍是老挝农民的肉食来源之一,这么想,我们大概不会因为吃某种食物而被世界孤立吧。
再说灯笼。制作诱捕蠄蟝的灯笼,一般选用宣纸,用绿墨或青漆晕染,颜色深浅影响透光性,进而影响光线对蠄蟝的吸引力。经过多番调和比较,一种在白天看起来翠如夏荷,傍晚一点上蜡烛,却透出清幽如鬼火、令蠄蟝沉醉不能自拔的绿色,由此沿用下来,给灯笼染色。这种奇特的绿色,被父亲称为“蟾绿”。为防止工匠对外泄露蟾绿的调和比例,当年,父亲私下给了对方足够多的钱。镇上其他蠄蟝粥商户也曾自制诱捕蠄蟝的绿灯笼,效果不佳,也不知我家的灯笼有何妙处,只好认为,蠄蟝偏爱到我家送死,说我家是上天赏饭吃的蠄蟝世家。蠄蟝世家这个说法,更多来自同行敌对者,无疑有嫉妒、嘲弄和侮辱的意味,说我们一家貌如癞蛤蟆,以此为营生是相生相食、恶性循环。
蠄蟝粥的传统厨艺从太祖传下来,灯笼诱捕法则是父亲后来的意外发现,即使在蠄蟝不活跃的季节,也能捕获足够数量,来维持经营所需——这是我家独占蠄蟝粥市场的镇店秘诀。至于它们从何而来,确实无人知晓。拿着电筒,蹲守在灯笼下,四处探照,明明空无一物,可稍不留神,忽然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来到灯笼下,然后越来越多,仿佛绿光与暗黑的交汇处有一道裂缝,它们就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那时抓蠄蟝还不违法,而且,我家的蠄蟝不是来自野外,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地底深处,也会有人信吧,也无处追查。还有同行于暗中蹲守窥视,也没有看出个门道,一是因为每次察觉有人打探,父亲就不点灯了;二是,哪怕点了灯,蠄蟝也识趣地不出现了。这么说,它们确实是独独奔我家来送死的呢。因此亦有闲言碎语,称它们是死者魂魄变的,但我更相信,它们来自天上的月亮。蟾蜍自古被称为月精。不是常说蟾宫折桂吗?地上的蟾蜍来自一场月色下的瓢泼蟾雨,是随着隐秘的陨石一同降落的吧。地上的事物总要往天上去想。
神秘的蠄蟝循光而来,识食的食客寻味而来,于是方圆数十里,我家经营的蠄蟝粥在众多地道食肆中站稳了脚。慕名而来的食客中,自然有不少是出于好奇,是来猎奇的,一边揣测蠄蟝的隐秘来源,一边醉心其鲜味与药用价值。那些味蕾被征服的人逐渐成了回头客。
晕染在灯笼上的人工之绿,有别于旷野上的苍山绿树,哪怕是阴沉的日子,自然景观呈现的绿也不曾像它那样,给人晦暝、不祥、妖艳的幻觉。自古被视为祥瑞的金蟾,怎会被这样的绿色所吸引,为何对其情有独钟,它们的老巢又在何处?吉祥之物向邪恶俯首称臣,实在是说不过去啊。但所谓祥瑞,所谓金蟾,所谓蟾宫,不也是古人一厢情愿的寄托吗?到现代,其含义自然也发生了更迭。挂起灯笼,蠄蟝上门,这个时刻被称为“蟾时”。与“蟾绿”一样,这也是父亲原创的词。字典翻查,网络搜索,也查不到正式释义。父亲为自家蠄蟝粥的事业订立业界标准,为其命名,制定标志,每当人们提起神秘的“蟾时”与“蟾绿”,父亲在他们的心中顿然神秘起来。
我从未觉得蠄蟝有什么可爱,又有什么祥瑞寓意,我甚至觉得它是不洁的。它们是我自幼恐惧的爬虫。假设在我出生前母亲就告诉我,我将降生在一个以食用蠄蟝闻名的家族,我将拒绝成为蠄蟝世家的长子。
同行竞争的敌意,自上而下地波及他们的孩子,形成另一个战场。课间操结束,回到课室,我打开笔盒或书包,常能看到一团灰绿色的蠄蟝,一动不动,蹲在里面,吓得我哇哇大叫。蠄蟝眨着一双橘黄色的大眼睛,超然物外,对人类间的斗争毫不在意。我退到几米外,它慢吞吞地爬出来,跳下课桌,熟知通向课室大门的路,最后消失在草丛里。敌对者的孩子继承父辈的敌意,以恶作剧的形式捉弄我。蠄蟝世家的长子竟被蠄蟝吓得屁滚尿流,简直是饮食界的耻辱。
本以为,父亲会被这种耻辱所刺激,觉得有失威严,将采取某种手段强制消除我对它的恐惧,比如训练我捕捉或者宰杀蠄蟝——这无疑将对我的心灵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幸父亲没有采取这样的行动,至少没有急着这么做。一到夜晚,父亲打烊不再迎客,连邻里亲戚也不再接待,对外的说辞无非是忙于诱捕蠄蟝,不便迎客。当然,把自家院子渲染得如地府门庭一般可怖,即使主动请客,也不会有人在这夜色中上门拜访寻鲜。
我害怕日落的到来,日落余晖是一天最后的温柔。平西的夕阳犹如一只渐渐阖上的蟾眼。他们要在天亮营业前,准备够一整天使用的白肉。一入正蟾时,父亲点亮灯笼,命令我回房间,关上门睡觉。我回房间后,他叫母亲打开笼子抓蠄蟝,说:“这里有一只,那里有一只,快抓,快抓。”他又吩咐她四处看看有没有人。母亲是父亲唯一的助手,经过多年练习,学会了宰杀蠄蟝。从落刀声音的细微差别中,可以看出她刀法的演变,从满怀犹豫的生疏,到下刀利索,手法熟练,最后宛如机器。抓起蠄蟝,一刀剁掉头,利索地剥掉皮,剔净内脏。我想到,猿人制造工具,使用工具,后来成为人类;人类职业中随后有了刽子手;刀具中有的成了刑具,因活着的肉体而存在。
同学还在操场踢足球,在屋舍下捕蝉,我家却在捕蟾。我睡不着,也安不下心写作业,躺在床上努力扮演一具对人间动静一无所知的“尸体”。就算闭上眼,灯笼惨绿的光仍会穿透眼皮;砧板上的剁肉声、水盆里的濯洗声,穿透薄薄的门板,提醒我杀戮进行到哪个环节。门外有架散发诱人绿光的刑具,正等着我把细细的脖子搁上去。
感谢父亲,感谢母亲,将我关在房间,不必去见识人生早期的恐怖风景。
一天清晨,我走出房门到厨房去。父亲不在那儿。母亲刚处理完当天最后一批蠄蟝,地上摞满内脏、筋腱、头颅。见此状,我一阵心酸,又恶心。停止这种古怪的营生吧!可是,我这不也是假慈悲吗?我吃的、穿的,明明全赖这群样貌丑陋的蠄蟝。母亲坐在矮凳上打瞌睡,手里握着一把白刃小刀。“那么早起床做什么?”母亲微微睁开眼,说,“你过来。”她指了指面前那堆两栖动物的内脏。我没过去,靠着门,蹲下来,说:“妈,问你一件事。”“嗯?”“我知道,人人都会死!我最后会怎么死?”“想都不必想,肯定是饿死啦。”她洗净手上的血污,“你这么怕蠄蟝,以后吃不了这碗饭就会饿死。”“我干不了这个。蠄蟝丑是丑,但也会痛吧。”“你不是蠄蟝,何必理会它们痛不痛。”母亲低着头,好像很累,“为了吃,就要当一个无耻无情的人,你爸就是这么一种人。”她还说,他们刚认识,他就向她介绍蠄蟝怎么抱对、一次产多少卵、卵是什么样的、活体怎么杀、蟾酥有什么药用价值、未来的经济效益如何,又说用电筒照它们,它们就不会动了。她那时对这个行当一无所知,不知道蠄蟝竟然还可以抓来吃,只觉得这个男人的谈情手段真是恶心死了。“啊,太可怕了,这东西丑到可怕。”她说。“你要看到它的美。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父亲回答。
母亲把小刀扔到我面前,哐当一声。“现在,我的技术比你爸还熟练。熟能生巧,巧而无畏。为了一口吃的,必须经历那些夜晚。”她说。“这些事应该让爸爸做。再说,我当不了那样的人。”我费力爬出厨房,像一只后腿受伤的蠄蟝,只靠前肢攀缘移动,“它们会痛的。脑袋被割下来,不会痛吗?”我爬向房间。想起电视剧里的刽子手,在挥刀砍下死刑犯的脑袋前,肯定无数次练习过砍下别的东西的头。一进房间,我就看到父亲回到厨房,转身看着我,迅速关上门。他在门后嚷着说:“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灯笼熄灭前,绝不能让他出来,被他看到的话,回到学校会乱说的。”——我会看到什么呢?我什么都没看到。“迟早会知道的啊,迟早会!”母亲也嚷着说,“你不是想让他长大后也干这个吗?有些事从小就要知道。”“看他那衰样,刀都不敢拿。”父亲说。“不急,我会让他试试的。”母亲说。
妈妈,我不想,我不想。我紧攥着门把,生怕他们推门进来。
“还有……那件事我们再谈谈。”父亲说。“有什么事天亮再说,我要赶紧收尾。”母亲有点不耐烦。“我们再生一个吧?”“不急,我说过,会让他再试试的。”“不关他的事。你不想多生一个吗?”“想啊。如果我是蠄蟝,一年可以给你生一窝。”“我在说正事。”“天都快亮了,都还没剥完皮。”母亲捡起刀子,刀尖在地上划拉一下,“有一次,一划开它们的肚子,全是卵……你说,它们想生吗?它们当然要生,不然,我们吃什么,开销哪里来,学费哪里来?”“总之,你再想想吧。”父亲刚才是去熄灭灯笼,到今天晚上,这几盏灯火又会续上。
结束一个青绿色的夜,迎来一个纯白的烟火白昼。食客纷至沓来,占座,搓搓手,先抿一口劣质的浓茶漱口,再看看菜单。除了招牌蠄蟝粥,还有花样繁多的干煸、椒盐和小炒。我从座无虚席的圆形餐桌之间低头穿过。食客聊着昨夜的风流韵事,晨起时大啖蠄蟝肉,滋补、祛湿。粤地的饮食,讲究食物与气候的物性平衡,虽有以形补形之说,只是,谁会在蠄蟝粥档提起这个说法?岂不是诅咒自己吃成癞蛤蟆?他们白天吃癞蛤蟆,晚上又想吃天鹅肉。如果这道美食改名为“蛤蟆粥”,他们还敢来吃吗?我祝他们越吃越丑,天鹅越飞越远。
食客唯有亲自啖一口这清甜滋补的粥水,才能把父亲刻意为他们营造的那种超自然神秘感,消解为最简单直接的口腹之欲和肠胃活动,在饮食中找到最朴素的生命源头。吃蠄蟝粥,他们吃到了什么?
——乳汁?母亲的乳汁?血?女娲的血?乡愁?上古的乡愁?
收款台和茶几上摆着几尊金蟾摆件,有些是铜质的,有些则是木雕。每天上午开市前,父亲把金蟾的嘴朝向门口摆放,打烊收市后,把金蟾转过来,嘴朝着屋内,将一天吸纳的钱财之气吐于厅堂之内。怎可一边供养金蟾,一边食用蟾肉呢?赞美母亲的养育之恩同时又在残害她的孩子?那些高高在上的金蟾,难不成是割肉喂鹰的释迦牟尼?上学前,我悄悄跪在角落,跪在一尊木质金蟾前,请求它原谅食客的口腹罪恶,原谅我们家的荒谬悖反。
我若经历“那些夜晚”,是成为刽子手,还是成为慈悲之人呢?我还没做好决定。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道桥,那天站在桥中央,踟蹰茫然,失去方向,不知该往哪头走才是学校。跳入河中顺水而去,是不是更有归顺自然的意味?我第一次想到自己的死亡,一种必须经历,但歧路众多的终结。那种油然而生的死亡预感,不是朝向虚无的,是平衡,是警示。若我也是一只雌蟾,我将在沼泽里产下千万颗蛙卵,命令千万子嗣一路横扫旷野与城池。但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学生,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穿过喧闹的餐桌,步入高雅的学堂。
学堂过于高雅、洁净,对于蟾食恐惧可谓一无所知,束手无策。当我多年后有能力离开这个如蟾墓般的灰暗街镇,走向更远、更深的世界时,仍未能摆脱古老文明与家族蟾食的冲突带来的疾病与厌恶。在落雨的季节,蟾时一到,我的皮下、胸口和胃部开始闷疼,一只不安的小动物在膈上跳跃,令我不断打嗝。我去医院拍片,看见一道小小的暗影。医生为我做手术,从食道取出一片暗黄色的旧碎骨。医生想不通是什么骨头。我知道那是什么。但它是什么时候卡在那里的?
母亲说,我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出生后不允许她为我哺乳,乳头像是异物,一放进嘴里我就哭,就算将奶水挤出来喂食,我也很快吐出来。那时,奶粉还稀缺,她只能以粥水饲育,粥水缺乏蛋白质,我身体孱弱,于是她又尝试将蠄蟝肉磨成细密的浆液,兑水冲稀后喂我。一开始我依旧抗拒,慢慢地,便愿意吞咽了,也就活了下来。将陈年碎骨取出后,症状没有完全缓解,我还是会打嗝。落雨天散步,经过公园,我一忍不住打嗝,池塘石阶上的雄蛙也跟着鸣叫,它们是在求偶,我只是不由自主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呃——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