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
作者: 胡学文吃饭时,女人说马江河出来了。赵多瞄瞄她,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剔刮着鲫鱼。刚上市的野生鲫鱼,味道鲜美,就是刺多。自他爱上吃鱼,只要在家吃饭,她必炖一砂锅。赵多吃鱼有章法,先从尾部开始,然后腹、背、头,就像握的不是筷子而是轻巧的刀片,再小的鱼也剔得干干净净而头骨完整。这是真正的赤裸。
赵多又夹了一条,埋头细“雕”。行至背间,手指突然发紧,如刃的筷子失重。没听到声响,但他感觉到了,鱼脊的正中部位已经塌陷。赵多抬头,听谁说的?女人好像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说,卖油饼的老六,他说马江河老娘中午去买油饼了。赵多盯住她,你放钱给他了?女人甚显委屈,你攥那么紧,我哪有多余的钱。赵多说,那老六是笑面虎,离他远点!女人嘀咕,我又不是官太太,谁没事上那儿去?
赵多出门那刻,黑暗已一团一团地围上来。他在楼道口点了支烟,吸了两口,踱到小区背面的亭子。刮了一天的风已经疲下去,但仍有些冷。毕竟是北方,才过惊蛰,寒冷是正常的。吸完烟,赵多丢在地上,踩了一脚,拨通金叶的电话。马江河应在端午节出来,春节前赵多和金叶讲过,到时他和她一起接马局,金叶泪眼婆娑的。竟然提前了,而金叶竟然没告知他,若不是女人耳长,他还被蒙着呢。
金叶的声音飘飘忽忽,永远在游荡,那啥,哎呀,我这记性,不过……拖泥带水,全是废话。只有输急眼让他送钱,她才干脆,就一句。赵多截断她,问,马局在不?我和他通个话。金叶说正在睡觉,醒了告诉他。赵多猜马江河就在旁边,他说,好吧,先让马局休息,改日我给他接风。不等金叶回应就挂了电话。
赵多没有按以往的路线抄近道到妙姐文具店,而是绕了个大圈子。他边走边想这习惯是在砖厂背砖养成的,待成了小老板,有大把的时间挥霍,也没纠正过来。躺着当然不是不能想,但总觉脑子有淤泥,转不灵光。若不是电话催着,他会走得更远。
那是临街的三层楼,一楼是文具店,二楼是冯妙的住处,三楼是麻将室。从外边看,只有文具店的牌子,闭店早,灯箱几乎没开过。麻将室不对外,有资格出入者极少,平时一桌,特殊情况两桌,而且在南北两个房间,不像别的棋牌室闹哄哄的,烟雾把脸都熏黄了,遇有口粗的,满嘴跑生殖器。这里很安静,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偶尔的荤话也有分寸。冯妙的精力在三楼,文具店一天甚至去不了一次,完全交给雇用的女孩。冯妙只在三缺一时上场,她的主要任务是给客人做晚餐或夜宵。有的棋牌室也管饭,烩大菜、馒头而已。冯妙的客人特殊,只是填饱肚子,有辱他们的身份。主意多半是赵多出的,他有股份,自然要操心,但冯妙悟性高,他一个主意,她能牵出来几个点子。
赵多进屋就做检讨。他瘦小,脸就是个大号枣核,但表情极丰富,这是逼出来的,久而久之,就成了演员。三个人正喝茶,退休的政协副主席、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和尚未退休但已闲挂的某局局长,虽说不在位,但资历在那儿,得仰着笑。若他们还在位上,恐怕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甭说一桌打麻将了。冲着副主任作揖,赵多笑得更浓了些。局长说,你以为我们稀罕你呀,你不来,小冯就上场了,这搞得!冯妙笑而不语,挨个倒水。赵多立即望向局长,来得不巧,还好我不是球,要是,你一脚就踢飞了。局长嘴损,哈了一声说,你这变来变去的,谁知你真身到底是什么。赵多佯装发愁状,我也想知道呢,就是弄不明白。
副主任跟着笑了,揶揄局长,跟小冯打,你老婆还得给你送钱来。局长立即拍头,惩罚自己似的,哎呀,咋忘了是小冯手下败将呢,打一场输一场,亏你提醒,不然真得让老婆跑一趟。副主任说,跑一趟也没啥,反正你老婆腿长。那是有典故的。局长打着哈哈,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没开始呢,就打上心理战了,老领导,饶了我吧,我还想赢赵老板的钱呢。
副主席寡言,却是直性子,脾气也急,还玩不玩?再啰唆天就亮了。副主任手臂一搂,赶紧的。
他们摆开阵势,丝丝缕缕的香气已经冲进鼻孔。局长朝外望望,也不知小冯的鸡汤里都放了啥,能香掉脑袋,改天让我老婆学学。副主任不忘挖苦,你惦记的不是鸡汤吧。局长故意配合着副主任,还没啥呢,就让你看穿了。副主任说,你还想啥?局长笑着回应,我本来想啥,让你看穿,就不敢想了。副主任说,我要这么厉害,你老婆得请我吃饭。局长笑道,我回头跟她说,只要你赏面子。副主席嘲讽,没想到你俩是说相声的,头都大了,能不能消停会儿?局长哈哈大笑。
赵多不言,但和副主席不同,副主席乃个性使然,而他嘴巴闭着,眼睛和耳朵却没关,观望他们的神情,揣测他们的心思,拾拣、分析每一句有用无用的话。有些话在别人听来就是玩笑,对他却是有用的;当场听是闲言,事后没准儿能淘出金粒。
打完一圈,副主任去了趟卫生间;再一圈,又去了一趟。摸牌时,副主任自嘲,前列腺不好使了,多喝两杯茶,就憋不住了。局长说,也怪小冯,拿出这么好的普洱。副主任说,年轻喝大酒落下的毛病,总以为身体结实,没问题,头天喝醉,第二天接着灌。局长附和,在乡下待过的,都这样,没啥娱乐,不喝酒干啥?!副主任被局长的话触动,冲局长点点头,关键是有些工作就靠喝大酒,收提留那会儿,只要把村支书灌趴,连老百姓的门都不用登,不出三天准一分不少交上来。局长感慨地说,都是用命工作呀。副主任说,那是!
副主席摸牌、出牌,丝毫不感兴趣,此时嘁了一声,那是女朋友太多!
副主任被噎着,直翻白眼,你这骡子,不声不响的,就爱背后开枪!那你说说,你在赵山乡那会儿,妇联主任咋跑到你屋里喝药?
副主席正好摸起一张牌,眼睛亮了亮,忽地推倒,仿佛怕三人看不清,又往前推送半寸,平稳的声音透着喜悦,终于过年了。
副主任看看牌,再瞅瞅副主席,还没正式揭你短呢,你就开始报复了?!
打完四圈,冯妙的汤炖好了。他们移到外间的沙发上,各自端起白瓷碗。碗上的手绘青莲花苞半开,随清风摇曳。一碗汤下去,额际微微冒汗,骨软筋酥。茶几上备了小点心,都是冯妙自己烤的,有甜有咸,各取所需。
他们没有立即上桌。副主任半仰着,刷着手机。局长边吃点心边和冯妙闲聊。副主席不耐烦了,问还打不打,不打他就回了。局长看副主任,说打是想打,就是银子不多了。副主席轻哼一声,你别哭穷好不好?局长苦笑着,膘不是装出来的。副主席问,亚麻厂那块地有十几亩吧?局长脸色突变,但迅即恢复正常,还露出半脸笑,一副告饶的架势,但显然又不甘心,回敬,没有北街地皮值钱,听说马上要招标了,那谁进去前,敞开了批呢。“那谁”曾是皮城的土地局局长,连阎王爷都敢卖的主。副主席怔了怔,又瞪瞪局长,局长咧咧嘴,但没言声儿。副主席也把舌头压住了。
两人为刚才的交锋后悔,赵多瞧出来了。道听途说,终在这个晚上验证。在“那谁”进去前的七八年,一些人以远不如白菜价的价格拿下地块,放几年,转手给开发商,足可赚爆,甭说子孙三代,八代都够花了。还可合法买下某个厂子,那些年几乎每个乡镇都有企业,有的还设驻皮城办事处。企业半死不活,厂房也不值钱,买的是地皮,当然不是谁都有资格买。
副主任从手机上抬起脑袋,指指副主席,又点点局长,你们脑子活,该哭穷的是我,干了一辈子,灌了一辈子,就挣下一处窝。副主席和局长难得地联合起来,说副主任海南和北京的房,说他市区的商铺,还提到他的次子,说他有战略眼光。副主席不再绷了,局长也不顾忌。
副主任打着哈哈,搞翻底儿大赛还是咋的?要让赵老板笑话了。
副主席和局长的目光同时甩向角落的赵多。似乎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赵多的存在。他们的机密被赵多听到了。其实赵多明白,他能轻易听到,并不是他们忽视了他,也不是说漏嘴,而是风头已过,没危险了。当然,赵多没听到更好。
局长最先出击,说,咱比赵老板可差远了,都说瘦子精壮,赵老板的相好没有一个连,也有两个班,是不是?三人一致对准赵多,逼赵多承认。赵多就承认了。他们乘胜追击,赵多半遮半掩地交代。规则无处不在,他得遵从。
话题从赵多身上移开,时候就不早了。其他三人张罗着离去,赵多推开卫生间的门。镜子里的脸仍是枣核样,没有任何改变,也不可能再改变,但眼底有着努力压制的兴奋。除了冯妙,没人知道他是麻将高手。他记忆力好,能记住码的每张牌的位置,手也利落,能让哪些牌码在一起。别人手里留着什么,需要什么,打过两张他便清清楚楚。本可以场场赢,但他从不,更不大赢,多半时候是持平或小输。若想爽一场,就到街上的麻将馆,不用看谁的脸色。在冯妙这儿不行,他清楚自己的角色。打麻将不过是形式,他要获取的是信息。这个晚上,赵多输了几百块钱,收获的远比输的多。他像奔跑了上百公里的猎手,胸口甜腥,疲惫不堪,就要从马背栽下去了,突然间,猎物进入视野。
赵多调整了表情,做了个深呼吸,反身出来,但脸上还是留了痕迹。冯妙诧异,他们拿你寻乐,你还这么开心?赵多淡笑,习惯了,下酒怎么也得嚼几粒花生米。冯妙毫不掩饰她的关切,我就怕你受不了。赵多哈了声,皮糙肉厚,结实得很。冯妙说到副主席,闷声不响,脑瓜活着呢。赵多就笑,不活能干到副主席?冯妙叹,人家动动嘴皮子,顶咱干几辈子。赵多说,你不是今天才知道吧?冯妙说,以往只是听说。赵多说,每个人都是厚实的墙,你看见的只是一条缝隙。
坐呀,你咋老站着?冯妙突然说。没等赵多回应,她又略伤感道,我准备了两个菜,陪我喝几杯吧。她望着赵多,眼底满是幽怨。
赵多皱眉,你别天天喝,会喝坏的。
冯妙轻声道,夜太长了。
赵多抛出一个虚笑,天都要亮了,你早点休息。
赵多抓住门把手,冯妙从背后抱住他,叫了声多哥。赵多一哆嗦,拨了拨门把手,随后转过头,说,马江河回来了。
冯妙怔住,我怎么没听说?
她不像装的,这让他舒坦。
赵多说,我也是傍晚才知道。
冯妙忽然气呼呼的,那又怎样?你想说什么?
赵多被抽了似的缩缩脖子,我其实是想提醒你。
马江河
第九天,马江河走出家门。接了好些电话,有曾经的手下,还有从他这儿揽过生意的。他都回绝了,屁股长了疖子,动不了身。当然是托词。他不想刚出来就四处招摇,好像刚刚从战场凯旋。况且,未必是真的请,虽然一顿饭不算什么,但毕竟今非昔比,谁是真请,谁是礼貌,他听得出来,但还是想验证。若是真想请,肯定还会打电话。这也是他回绝的原因。验证又如何呢,只会堵心,但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弄个清楚。在乡镇当“二把”那会儿,他对砌砖、抹墙、铺路等不同工程砂子与水泥是什么比例混合的,捏一撮便能分辨出大概,能说出不同水泥的标号、什么牌子的更好。工头们个个如泥鳅,他不想被他们明着糊弄,暗地糊弄也就认了。凡是揽上工程的,和“乡一把”都是钢铁关系,即使什么都清楚,也只能装哑巴。只有一次没憋住。他随乡一把检查村庄至乡政府的水泥路,乡一把踩着打好的路面,感叹往回捯十年,甭说农民,连他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村级路会变成水泥的。工头附和,说,甭提农民多高兴了,昨天一农妇送来半筐煮好的鸡蛋,我不收,她拦着不让走,说修了路卖菜就不发愁了。乡一把顿时满脸放光,问,真有这事?工头连连发誓,说他们再早来一会儿,还能看到鸡蛋的碎壳。一把让工头再有类似的事及时向乡里报告,好作宣传。两人兴致盎然,没注意到马江河停下了脚步。他让干活儿的工人停手,蹲下抓了一撮水泥搓了搓,结果被惊着了。偷工减料并不稀罕,可太过了。按这个标准,不到一年就成了酥饼,比土路还难走。这还是重型车不跑的情况,不然,也就三个月寿命。不只是坑村里,也可能坑了乡一把,传言他年底将调离。马江河捏着那撮水泥,快速走到乡一把面前。工头笑着斥驳马江河,马江河说,我不是行家,那就找个行家鉴定一下。工头的脸顿时像起皮的路面,坑坑洼洼的。乡一把指令工程暂停,全面整改。回乡的路上,乡一把说了两次多亏了马江河,那情形颇像马江河把他从深渊拎上来。乡一把对马江河不分场合地赞誉,但年底调离时却没推荐马江河接任,而是推荐了副书记。虽然副书记没上位,从他乡调了书记,但马江河还是感觉很窝囊,也很窝火。而那条村级路第二年便成了豆腐渣。
在家窝着的每一天,老娘都往他这儿跑一趟,送油饼、酥饼、莜面饺子,都是他爱吃的。他吃,她就在旁边“监督”,叫他多吃,似乎他在里面天天饿着肚子,好像他的胃是口袋,多少都能装进去。自打他把老娘接到皮城,送饭便成了老娘的首要任务。金叶茶饭不行,也没那份耐性。他不怎么回家吃饭,并不是金叶厨艺差,而是饭局太多了。老娘送饭成了他的负担,他三天两头挤出个空当,回家吃一次,不让老娘太失望。那时老娘不催促他多吃,只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