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鸮

作者: 胡性能

序章

二○二三年夏天的一个午夜,湾镇的护林员在堂琅山中巡山时,突然大雾弥漫。细小的水珠密布空中,夹杂着植物腐烂的泥腥味。原本射程数百米的强光手电仿佛照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明亮的光柱被吞噬,只在护林员眼前留下隐约可见的彩色光晕。护林员关了手电,摸索着坐在路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等待雾气散去。这时,有奇怪的叫声传来,“哦——啊”。声音像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咫尺。常年生活在山中的护林员知道是夜鸮的叫声,他的汗毛竖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堂琅山,夜鸮又被人们称为唤魂鸟,只要它逗留在村子里鸣叫,就会有人跟着它去另外一个世界。让护林员胆寒的是,夜鸮“哦——啊,哦——啊”地叫个不停,就好像大雾里有不止一只夜鸮在他头顶盘旋。神奇的是,随着夜鸮的叫声渐渐远去,大雾逐渐散开。就像剧场闭合的幕布被拉开,护林员又重新看见隐约的山道、黑魆魆的树梢以及树梢后面群星闪耀的夜空。

暗夜静寂,有风从树林中穿过,传来的声音就像有一条大河在遥远的地方流淌。顺着山道望向深山,护林员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好像扛着什么东西行走在山道上,姿势有些怪异。盗猎的?护林员的心狂跳起来,肾上腺素迅速飙升。多年的封山育林,一些原本绝迹的野生动物再度现身:黄喉貂、大灵猫、黑麋鹿、猪獾、金钱豹……这些重新出现的野生动物吸引了不少盗猎者前来冒险,他们有人乱扔烟头,留下火灾隐患。这也是护林员偶尔得夜间去巡山的原因。

护林员小心朝盗猎嫌犯靠近,脚步迈得很轻,好像自己才是一个靠近猎物的捕食者。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看清那人是个瘸子,身上扛着一头猎物,在一段横向的山道上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往返。或许是刚才弥漫的大雾让那个盗猎嫌犯迷了路,又或是他碰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护林员按亮手电,一束强光照射过去,护林员看见盗猎嫌犯背着一杆老式猎枪,肩上扛的是头麂子。与护林员以往抓到的盗猎犯不同,眼前的这个盗猎嫌犯看上去更像是大山里忠厚老实的农民,三十多岁的年纪,理一个马桶盖发型,上身是粗糙的麻布衣服,下身是膝头两个大补丁的破旧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用龙须草编的草鞋。也许,他还不知道国家已经禁猎,更不知道他扛着的大麂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在护林员手电光的照射下,盗猎嫌犯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浑身一激灵,突然疲软地坐在路边,把麂子扔在了地上。星光下,盗猎嫌犯有张模糊的圆脸,两只眼睛很亮,有些惊恐,他不停地环顾四周的树林,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护林员走过去,伸手去摸了摸麂子的身体,感觉到麂子身上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他在麂子前腿上方看到了一个弹孔。

“一枪毙命?”护林员问。

“当然是一枪!”嫌犯回答,脸上松弛下来,露出得意的表情。

护林员再次仔细查看了麂子前腿上方的弹孔,从弹孔里流出的血粘在皮毛上,还没有完全干透,他看了一眼嫌犯放在身侧的猎枪,不认识,但看样式又老又土。护林员知道,麂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一头将会被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看来,眼前这个衣裤破旧的男人要吃牢饭了。

护林员有些疑惑,这天晚上他进山巡查,一直没有听到枪声。也许是被偶尔响起的雷声掩盖了。夏天,雨水在土里蒸腾,山里的天气变化迅速,夜里也是一样,前一小时雷声不断,大雨如注,后一小时雨过天晴,满天星斗。押着嫌犯下山的时候,护林员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尾随着他们,回过头去,偶尔会看见一团影子极快地掠过,让人后背发麻。直到护林员听见身后的树林里传来“哦——啊”的一声,他才明白,有只夜鸮一直跟随着他们。

他们在堂琅山中走走停停,那只夜鸮一直如影随形。有时,护林员会将手电的强光刺进森林。夜鸮怕光,一旦被护林员手中的强光射中,夜鸮会短暂失明,甚至从停歇的树枝上掉落下来。

“它是不是一直跟着你?”护林员问。

“是。”盗猎嫌犯说,声音因紧张而颤抖。

“它什么时候跟着你的?”

“我打到这头麂子的时候它就跟着,甩都甩不掉!”

护林员思忖,怎样才能将嫌犯安全带回派出所。天色已经泛亮,夜鸮消失在密林中不再现身,盗猎嫌犯紧张的神情舒缓下来。护林员掏出手机,山里的信号差,一直到可以看见拖布村的那个山头,他的手机才接通湾镇派出所的电话。电话中,派出所的警察听说抓到盗猎的人,还人赃俱获,都很高兴,那意味着他们又有野物吃了。按照电话中的约定,派出所的警察将把警车直接开到拖布村通往堂琅山的路口,在那儿等着护林员和盗猎嫌犯的到来。

听口音,嫌犯就是本地人。护林员虽然没有出生在拖布村,但家离拖布村不远,也就隔着一条河和一两个村子。但奇怪的是,他发现与嫌犯交流十分困难。嫌犯告诉护林员,他就住在山下的拖布村,可护林员一连问了他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有的是村主任,有的是开农家乐的老板,还有一位是从拖布村到县城做了局长的干部,嫌犯都说不知道。怎么会不认识呢?护林员一脸的疑惑,他又说了镇上几位领导的名字,没想到盗猎嫌犯还是说不知道。

“你真是拖布村的人?”护林员的声音里充满疑问。

“是拖布村的!”嫌犯回答得很肯定。

“刚才我说的那些名字你真的一个都不知道?”护林员想最后落实一下,以免抓到的嫌疑人是领导的亲戚。

“一个都不认识。”嫌疑人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就好办了。”护林员说。

三个小时后,嫌犯被押进警车,他打到的麂子作为物证,与那把老式的猎枪一道,被放进了警车的后备厢。整个过程嫌犯像梦游一样,没有出现护林员担心的那种用枪对抗的情况。前来押送嫌犯的警员里有湾镇派出所的所长,他见到皮毛红润的麂子,开心地对着护林员伸出了大拇指,还眨了眨眼,说了声“到时我让小普给你打电话”。小普也是湾镇派出所的警察,他现在正坐在驾驶位上,伸出右手来,比了个“OK”的手势。嫌犯坐在后排,被所长和另外一位警员夹在中间,动弹不了。押着嫌犯的警车离开拖布村驶往湾镇。路上,嫌犯一直在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跳车时机。警车左边,是波光粼粼的马鹿河,河水在阳光的斜照下泛着金光,就好像河底的鹅卵石里藏着许多遗落的金币。当小普在头顶的后视镜中看到后排坐立不安的嫌犯,他机警地按下了安全锁。气温渐渐升高,警车的空调坏了,车厢像是一个移动的蒸笼,热得让人呼吸有些困难。小普按下车窗玻璃的电动开关,一股凉风立即像河水一样灌了进来。

审讯在午饭后进行。嫌犯被带进审讯室时,望着手腕上的银色手铐,一脸困惑,也一脸困倦,每隔几分钟就会打个哈欠。嫌犯长着一双杏仁眼,鼻子突出,令人联想到夜鸮的尖喙。到了派出所,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走了。审讯室里铺着蓝色的防滑垫,墙体是柔软的阻燃材料,屋顶上安装有监控探头。嫌犯被示意坐在屋中那条没有靠背的独凳上,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他前面是一张灰色的条桌,条桌后坐着所长和警员小普,所长负责讯问,小普负责记录。嫌犯看上去疲惫而不安,他不时回头张望。他身后的墙上,张贴着几个红色的大字:严禁刑讯逼供。

所长的左额角有道疤,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有棱有角。他先是将目光死死地盯住盗猎嫌犯,直到对方低下头,他才突然发问:“姓名?”

“达则!”

“大贼?哪两个字?”

“到达的达,原则的则。”嫌犯说。

“出生年月?”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

所长抬起头来看了看审讯室墙上的圆形挂钟,上面的时针已指向晚上六点钟的方向,秒针正“嗒嗒嗒嗒”地响。所长又望了望嫌犯身后墙上“严禁刑讯逼供”的警示语,厉声说道:“再回答一遍!”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

所长将手掌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桌子上。“这是在派出所,”他愤怒地用手指着嫌犯喝道,“我是在依法向你讯问,你要如实回答,并为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是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嫌疑人嗫嚅道,“是阴历的。”

所长示意记录的小普:“如实给他记上!”

“结婚没有?”所长又问。

“结了。”

“配偶?”

嫌犯似乎没有听清警官问的是什么,把耳朵侧了过来。

“你婆娘叫什么?”所长的声音高了起来。

“吉婉尔。”

“家住哪里?”

“拖布村。”

“几号?”

“三月十八号。”

“你胆子好肥,耍我啊!我问的是你家庭住址!”所长愤怒地叫了起来。

审讯无法继续进行,就连出生年月他都不老实回答。所长怒气冲冲离开审讯室,出门前,他对负责记录的警察小普说:“你打电话给拖布村的村主任,让他立即到湾镇派出所来,立即,马上!”

从警快十年了,所长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嚣张的嫌疑人。

拖布村的村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额头窄,头发往后梳,他隐约记得父亲生前讲过达则这个人。但这个达则不会是那个达则,年纪相差太大。那个达则活着的话,应该是八十岁的老头了。四十多年前,拖布村发生过一起凶杀案,一位从上海来拖布村插队的知青,因为经济纠纷,趁达则上山打猎时,开枪杀了他,并伪造成自杀的假象。那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暴雨如注,达则的尸体被卷入山洪冲到了山下的马鹿河,并漂到了下游的公社所在地湾镇。至于男人说的吉婉尔,村主任认识,前年才去世,如果活着,也应该快八十岁了。而眼前这位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看上去虽然一脸疲惫,神情木讷,但他的年龄也就三十多岁。

“所长,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像个精神病,不会是才从医院逃出来的吧?”村主任小声说。

因怀疑盗猎嫌犯是个精神病患者,所以审讯变得轻松了。经村主任一提醒,包括所长在内的警察,都觉得今天抓到的这位嫌犯精神有问题。他的穿着,他望着你时那副无知的表情,他毫无逻辑的回答,就像是他大脑里所有的一切,在几十年前的某一刻,被谁按了暂停键。

所长一脸坏笑地问他:“今年是哪一年?”

嫌犯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今年是一九七六年。”

“那今年都发生过什么事?”

“东北有个地方落下石头,还有就是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嫌犯回答。

“还有呢?”先前严肃的所长此时变得十分和蔼。

嫌犯说:“前几天,朱德总司令也逝世了。”

“小普,你查一下朱德逝世的时间!”所长说。

小普便掏出手机搜索。网上显示朱德同志逝世的时间是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

“他回答的都是对的!”所长对村主任说,“嫌犯说是你们拖布村的,你问问在拖布村,他都认识些什么人?”

村主任问嫌犯:“村子里谁能证明你是达则?”

嫌犯说:“周威宁、吉克、陈胜前、蒋登寿、安宗龙、夏明英、申时任……他们都能证明。”

所长看到村主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问道:“怎么啦?”

村主任说:“他说的这些人都不在人世了。”

所长说:“他说吉婉尔是他婆娘,你们拖布村有没有吉婉尔这个人?”

“有的!”村主任说。

“那吉婉尔还有没有后人?”

“吉婉尔的大儿子还在拖布村,但最近他不在村子里,与老婆一起去了市里,他儿子给他生了个孙子,没人带,两口子过去帮忙了。”村主任说。

“你有他微信吗?”所长问。

“微信有的。”

所长说:“那你拍张嫌犯的照片发给他,问是不是他爹。”

村主任面有难色:“吉婉尔的大儿子快六十岁了,我都得叫叔,他一个做爷爷的人了,我问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是不是他爹,这话问不出口。”

“你换个方式问。再找几个还活着的问他。”所长说。

村主任就又问了嫌犯一串名字,他们的年纪也都三十多岁,可一连说了十来个,嫌犯都在摇头。村主任一脸困惑,他对所长说:“这个人太奇怪了,村里的死人他都知道,可活着的他一个都不认识。”

“你也不认识他?”所长问。

“我出生就在拖布村,今年都四十五岁了,我敢向老天爷保证,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拖布村也没有这个精神病!”

“有没有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打了一头麂子,他要是有精神病还好,要是没有,嘿!”所长皱了一下眉头,偏头对村主任说,“你说他会不会装精神病来逃避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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