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崩嗒佩合唱团
作者: 肖勤一
雾很浓,像驼背老七破旧的摇摇车摇出来的棉花糖。驼背老七的棉花糖一年才能吃着一回,月亮山的雾却是天天都有,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木屋都被它罩着,看不分明。
太阳也被锁在雾里,没有阳光,整个月亮山冷飕飕,连公鸡的打鸣声都像感冒了,刚哦一个高音,后半段就一直簌簌往下掉。奶起得早,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汽,哆嗦着拿起锄头去白菜地。寨里上学的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出了门,白茫茫的雾里偶尔出现一两个背书包的身影,踉踉跄跄像喝了酒,其实是没睡醒。
红糯怕冷,裹在被子里不肯起床。她不担心迟到的问题,月亮山恁高,学校恁远,美达寨到学校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太累。吴校长对他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美达寨的学生到了学校上课也老是打瞌睡,遇上冬天雨雪天气鞋袜湿透,打盹儿都哆嗦,啷忍心吼?
六岁的细糯抱着小白猫卡卡跟在奶后面。奶叹息嘟囔,颠倒咯,大的该起不起,小的该睡不睡。细糯不吭声,两年前奶的眼睛长白蒙了,这会儿眼前又是一层雾,她怕吵了奶,给摔着。
摔不着,酸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月亮山的雾再赖皮,也不是风的下饭菜,风要它散它就得散,一眨眼的事。奶像是听到了细糯心里的话,高声说着,从高高的禾晾旁边猫下腰,顺着土坎滑到菜地里。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大风扑来,浓雾顿时打着滚跌落到岩底,一瞬间霞光洒满岭岗,水田里育的秧苗、土膜里育的辣椒苗,还有细糯种在屋脚的黄瓜藤,都变得金灿灿一片。
丙两主任家的水牯牛哞哞叫,美达寨醒了,地里全是劳作的人们。细糯无事可做,抱着卡卡扒在木窗前,呆呆看着远远近近一层又一层的山岭。
山外有山,山外还是山,看得见的地方全是山。
看不见的地方呢?
二
滚红糯,你快点!
有人在三岔路口的木荷树下惊啦啦大喊,边喊边着急地跺脚。
是寨子里的懂花立,过了农历十月,她和滚红糯就都满十四岁了,她俩都在谷品小学念六年级。十四岁才上六年级,并不是成绩不好,是因为美达寨的孩子都是七八岁才开始念书,学校太远,年纪小了走不动。
滚红糯和懂花立在美达寨很出名,用寨里的话说,两个姑娘都板眼多,这话的意思是机灵。
细糯听到姐姐滚红糯在楼上用她那没睡醒的声音回答,来了来了。
红糯的声音很特别,犯困和不高兴时会带着很浓的鼻音,瓮声瓮气,像藏在溶洞里说话。
懂花立是个万事通,她说这种声音叫作有磁性,天生是歌唱家的嗓子。细糯不明白瓮声瓮气跟“吃”有什么关系,莫非歌唱家是“吃”出来的?懂花立不休不止的叫声让红糯不得不起床,她有起床气,动静挺大,先是很不开心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大声叫,我的数学作业本呢?卡卡,是不是卡卡叼走了?
每次不做作业都赖卡卡,细糯瘪嘴,你的作业本又不是耗子。
红糯蓬头垢面从木楼上跑下来,去翻地火塘边大木柱上挂着的粉色小书包,那是妈妈过年回家给细糯带回来的。细糯偷笑,红糯便停止了演戏,不自在地扮了个鬼脸,甩甩手自言自语说,没办法,找不到咯,明明昨天作业都做完的。
细糯转身跑出门想要告状,奶,姐又没有……后面的话没说完,嘴给红糯捂住了。
再告,我让你十岁才上学。
春上开学时,奶让红糯去问学校收不收细糯,细糯脚劲好,走得动。吴校长说脚劲够了但身子骨不够劲,一进教室就会打瞌睡,再等一年吧。
校长明明说的是一年,结果红糯回来就替细糯做主了,等两年。
红糯的性格就是这样,作妖作怪,还要做主。
细糯气得直哭,奶却由着她哭。奶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除了挖土除草种菜,还要织布染布绣衣裳。两个孙女出嫁时,层层叠叠的苗家盛装,都得一针一线绣出来,光靠她俩自己绣,来不及。再说了,人要长大就得经风雨,红糯有主意是好事,细糯性子软、胆子又小,不能哄,等她多哭几回没人管,才晓得哭解决不了问题。世上的路千万条,条条都有刺巴笼,道道都有挡路虎,得靠自个儿解决,不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那时候找谁哭?
菜地里长满了鹅烟草,昨天村委会丙两主任特意上山来打招呼,叫大家今天早点割草,镇里有卫生大检查。其实美达寨没啥子好准备的,这里离天空近,人们一向很爱干净,家家的木楼板都擦得像镜子,巴不得能映出蓝天,菜地和石板路旁的篱笆也扎得整整齐齐。可上回检查组看到菜地里有好多鹅烟草,批评丙两主任没有抓好生产,杂草丛生。
寨里人暗中为鹅烟草打抱不平,人家不是杂草,人家为猪儿做了大贡献,鹅烟草是最好的猪草。
奶边割草边叮嘱细糯,让红糯莫搞忘了灶台上热着的糯米粑粑。
两个钟头的山路,走到学校会很饿,人是铁饭是钢,糯米粑粑饱又香。一说到糯米粑粑,红糯不晓得又想起了啥,转头噼里啪啦跑上楼,震得整个木楼梯都在晃,然后又跑下来钻进厨房里头,接着就是翻锅倒勺掉盆叮叮当当的响声,搞得惊天动地。
奶听得心肝发颤,紧喊红糯,房子都要被你拆了,你就不能早点起床?哪怕是插一行秧子的时间,何至于恁个慌!
红糯打着哈欠跑出门,甩下一句,奶,一寸光阴一寸金,睡觉的光阴也是珍贵的。说完,翻上坡就没了人影,风中传来她和懂花立嘻嘻哈哈的笑声。寨子里的狗儿都是人来疯,跟在她俩后头汪汪汪汪黏糊糊地叫着,像是要跟着去上学,一只只讨好卖乖。
狗叫声越来越远,像喧闹的溪流归入无声又阔远的大河,寨子终于又安静下来。
奶站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海里,年迈的身体在风中摇晃。她摇头叹气,红糯越大嘴越刁。等过了这个夏天,红糯小学毕业,就不兴再读书了,不然学得越多主意越多。
艄公多了打烂船,主意多了日子难。
细糯不知道奶在想什么,她正钻到鸡窝里去捡鸡蛋。老母鸡不肯挪开,细糯拍拍它屁股,老母鸡委屈地咕咕两声,那声音像感冒了的鸽子。细糯想,母鸡和鸽子是不是一个妈生的,胖的成了母鸡,瘦的就成了鸽子?
卡卡在门口的木荷树下欢快地扒拉着一只死雀子。寨里如今没有多少大人在家,只有年迈的老人和小娃娃们,比细糯大的娃娃都上学了,卡卡每天除了和细糯耍,只有和蚂蚁蚱蜢、猫儿狗儿耍。细糯握着鸡蛋走过去看,正好一阵微风吹过,小雀子头顶一簇细小的绒毛颤了颤。看着小雀子微张的粉红小嘴,细糯莫名觉得有些惆怅。她把它的头扒拉成抬头看天的样子,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它重新活回来,飞到天上去,可她手一放,那小脑袋便耷拉了下来。
一串黑色的大蚂蚁排着浩大的队伍朝小雀子爬来,无声而庄严。在山里,蚂蚁是最后的收魂匠,它们像墨烟,烟一散,就什么都没有了。细糯心疼小雀子,赶紧扯了根小茅草拦在带头蚂蚁前面。带头蚂蚁停下来,左右张望,头顶两根触角天线一样不停抖动,像歌师在祈祷探究。最后它绕了个方向,又朝死雀子这边爬来。没多久,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抬着小雀子,缓慢离开了。
细糯耸耸鼻子,有点酸。
卡卡没了扒拉的东西,蹿到屋顶上去了,细糯无聊地爬上高高的禾晾,用小脚板钩住横梁,然后小蝙蝠似的把身体倒垂下来。以这样的姿势看出去,天上的云海会变成地上白色的大河,两只山岔鸟从她面前缓缓飞过去,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河上无人可渡的孤木船。
大人们都下山到城里去了,当保安、当背篼,推板车、和灰浆、背砖。听说巴啦河撑渡船的张家老三老四也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大还在。
城里有没有晒稻谷的禾晾?有的话爸妈就可以爬上高高的禾晾,天气好时也许看得到高高的月亮山。
也许。
奶开始宰猪草。细糯倒悬的时间太长,脑子发胀,看着看着感觉奶刀下的草屑满天飞,恍惚得很,赶紧从禾晾上滑下来,歪东倒西地帮着奶把鹅烟草倒进猪草锅,惹得奶直笑。
煮猪食的空当是奶绣腰片的时间。奶眼神不好,依然飞针走线,细糯也学着拿起针线绣绑带,结果老扎着手指。
太阳慢慢爬上山顶,远处有狗叫声和谁家的锄头磕在石头上发出的锵锵声,田地里的水汽蒸腾起来,泛起一股泥土的味道和菜叶子们生长的味道,这味道有些让人犯困。细糯的心莫名其妙地跟着翻涌,她把针线扔进竹筐。
她不想绣衣裳,她想上学。红糯说学校操场用水泥筑过了,上面还有滑梯,被她们梭得比玻璃还要亮,蝴蝶在上面都站不住脚。
点灯猫呢?也站不住脚?细糯好奇地问。
不兴说点灯猫,要说蜻蜓。红糯纠正她,说书面语。
好嘛,蜻蜓在上面站得住脚吗?细糯听话地改正。
也站不住。红糯思考了半晌,笃定地摇头。
真有恁滑?细糯也想去梭,想去看一眼比玻璃还要亮到底是多亮。
猪崽饿了,在圈里打扑,嗷嗷叫着拿头拱圈门。
奶提着沉重的猪食桶去喂猪。这是个力气活,一桶猪食有二三十斤重,山下的人家嫌麻烦,早就不给猪喂熟食了。他们都用生饲料,黄色的饲料袋一袋装十斤,拌点谷糠进去,一袋可以顶好几桶熟猪食。用完了的黄袋子还可以装东西,村组干部们喜欢用它来装表,因为他们的工作除了入户,还要填很多表,记很多东西。
细糯晓得,她、姐、爸、妈和奶,还有家里的猪和牛都在那些表里头。细糯不喜欢那个窸窣作响的黄袋子,也不喜欢他们把自己填在表里,好像那里面的细糯比活生生的细糯更重要。
有人在家吗?门口响起清脆又陌生的声音。
细糯诧异地转过身。
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屋门口,屋里有些暗,木屋外面的光线又太强烈,那人影便笼在明晃晃的光里,模糊不清。
细糯起身就往猪圈跑。
奶,她扑到奶怀里,声音像羽毛一样轻颤,有个……她想说白花花,又觉得不对。她顿了顿,最后用比较准确的表达说出来,有个人!
三
不消说我家滚红糯,还有懂花立、滚易花、滚飞园,她们统统不会念初中。奶板着脸,用火钳掏出热柴灰里的大蒜,故意用力拍打。烤熟的大蒜皮雪花一样剥落,又像黑色的飞蛾,四处纷飞。
阿奶,现在国家政策好,念初中不交学费,还包住宿,天大的好事,孩子们一星期只需要回月亮山一回就行了,花不了多少钱。白裙子姐姐被飞舞的蒜皮呛得打喷嚏,却不生气,声音像刚起锅的米汤,又糯又甜。
小吉老师,你说得轻巧,一个星期只回来一趟,你晓得一趟要花多少钱?月亮山没得路,只有坐摩托车,来回就是六十块。我在这山上一年满打满算都用不到六十块钱。奶坚决地说,美达寨的姑娘都不读初中,你莫替她们费这个心。
细糯听红糯提起过小吉老师,她是从大城市来谷品小学支教的。红糯是惹事精,跑去给老歌师说支教老师小吉歌唱得比老歌师强,这个说法简直要了老歌师的命。春上开学的时候,他老人家下山去会了一趟小吉老师,回来后一个人坐在地火塘边呼噜噜吸了一满筒水烟杆。
老歌师没说谁赢了,但那一屋子的烟说了。大家劝他莫往心里去,老歌师才是苗家的人,那个小吉老师跟月亮山和美达寨都没关系。
这个跟美达寨没关系的姐姐,现在却坐在细糯家的小板凳上。
细糯感觉在做梦。
窗外是遥远的山岭,层层叠叠的木屋错落有致地从山头向下排列,远处是春天新绿或新黄的田地,沟沟坎坎都沐浴在阳光里,一派生机勃勃。这是属于美达寨的风景,而小吉老师和她的白裙子跟这风景格格不入。
沉默的对峙,屋子沉静如水。一只岩老鹰在天上无声盘旋,卡卡警惕地弓起身子,随时准备战斗,它可能以为自己是只老虎。
奶的背也弓着,戒备森严。
小吉尴尬地笑,看向躲在柱子后的细糯,柔声问,几岁了?
细糯不说话。
想不想去念书?
细糯点点头,紧张地看向奶。
奶板着脸,舀水去洗染布缸。
咳,在这里呢,害我到处找。门口又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细糯一愣,今天怎么了,恁热闹。探头一看,是那个驻村书记——细糯不晓得驻村书记到底是什么,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只看见丙两主任去迎接他时,他们在枫香树下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