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球场

作者: 艾伟

到处都在传,地震要来了,整条西门街被弄得人心惶惶。

我倒是没什么惊恐。

有一天,郭昕问我:“你怕不怕地震?”

我说:“我像高尔基盼着暴风雨一样盼着地震到来,我希望最先震倒的是张光芒家。”

“他得罪你了?”

“是的。我希望他去死。”

两天前,张光芒揍了我一顿。那天我在公共汽车上没给一个老人让座。张光芒刚好也在车上。他把我从座位上揪起来,扔到车外。他训斥我:“老师怎么教你的?连给大爷让座都不会吗?”

我趴在地上,感到自己整个身子都被震裂了,骨头里面传来嗡嗡嗡的仿佛是金属断裂声音。我想,他妈的,一个在公共汽车上做小偷的人竟然像个正义的使者。我在心里面恶毒地咒骂着张光芒。我不敢骂出口。西门街的孩子个个都怕他。

“他容不得别人不敬重老人。他要求他的手下一定要对老人好。”郭昕说。

这事我听说过。张光芒的爹妈远在东北工作,是奶奶把他养大的。前年他奶奶死了,当时他哭得像个娘们。

“我都没有好好孝敬过奶奶。”张光芒一边哭一边说,表情幼稚得可笑,身体像一摊烂泥摊在地上。

我们从来没见过张光芒哭成那样。我们平常见到的张光芒是个硬汉,即便在冬天,他也只穿一件背心,手臂上文了一条龙,脸上永远是那种居高临下、随时准备教训人的表情。

后来,我经常看到他打发手下人帮助西门街的老人。

张光芒去得最多的是李家。李大爷身体不太好,有肺气肿,时不时喘不过气来。张光芒常来照顾他,帮他干点买米、搬运煤球等重活。

“张光芒奶奶活着的时候,老头儿对她特好,经常送东西给老太太。”郭昕说,“老头儿看上了张光芒奶奶,张光芒以前特烦他。”

对于张光芒敬老一事,郭昕佩服得一塌糊涂,他竖起大拇指对我说:“这才叫有腔调,大流氓都这样,敬老也敬出一股狠劲。”

李大爷身体不好,脾气也坏。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张光芒到他家时,老头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水,泼到张光芒身上。那可是冬天,张光芒被淋得身上一下子结了冰。那一刻张光芒的目光也结了冰。不过他马上温和下来,微笑着对老头儿说:“李大爷,您息怒,有事您随时吩咐。”

李大爷已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只见他嘴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事后我们听说了李大爷发火的原因,原来张光芒喜欢上了李大爷的孙女李冬梅。张光芒照顾李大爷是假,喜欢李冬梅是真。

“听说张光芒睡了李冬梅,被李大爷撞见了。”郭昕说。

“怪不得李大爷生那么大气。”

这之后,张光芒没再来李大爷家,他派了他的手下郭大来照顾李大爷。

郭大是郭昕的堂兄,一个瘸子。郭昕说,他的腿是小时候被其父弄瘸的。小时候郭大调皮,经常趴在西门街那两棵银杏树上,用石块砸过路的人,他父亲气不过,爬到树上,把他从树上摔了下来,留下了腿疾。

郭昕告诉我,郭大在江湖上现在排名第二,仅次于张光芒,手下的人都叫他郭二哥。

郭二哥确有二哥的派头,虽然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近乎可笑,但那目光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劲儿。

我听郭昕说,郭大是神偷,什么人只要从他身边走过,哪怕是扣在手腕上的表,都会神不知鬼不觉落到他的口袋里。有一次,我和郭昕目睹郭大一瘸一拐从李大爷家出来,刚好酒厂的李忆苦路过,一眨眼郭大的手中多出一只皮夹。我们无比羡慕。

我们拦住郭大。郭昕说:“哥,能教我们一招吗?”

“教什么?”

我们就对他低三下四地笑。

“你们多大了?”

“十三岁。”

“都他妈还尿床是吧?”

我和郭昕一脸正色。

“好好读书,准备做革命接班人吧,你们可不要不学好!”

说完,郭大摇摆着走了,瞧他这嘴脸,好像他指定谁是革命接班人谁就是革命接班人。见他走远,我问郭昕:“郭昕,你尿床吗?”

郭昕骂了我一句:“他是说你。”

我从路边拾起一块木炭,在李大爷家台门边的墙上写了几个大字:“郭大不但是个瘸子而且还尿床。”

我对自己用“不但……而且……”造出的这个句子感到满意,我决定把这个句子写入暑假作业里。

第二天,我看到郭大拿着石灰在粉刷那个句子。刷毕,他找到我和郭昕,让我们脱了衣服,用石灰在我身上写了一个“尿”字,在郭昕身上写了一个“床”字。他得意地看着我们的身体,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笑得像娘们一样花枝乱颤。

正是夏季,学校放假了。漫长的暑假,我们整日无所事事。地震这事虽然弄得人心惶惶,但让我们涌出一种身处事件中心的激动感,好像革命的风暴即将来临,一切令人窒息的旧秩序将在地震中灰飞烟灭。这也是近来我热衷于读高尔基《海燕》的原因。我研究过“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的三种读法。郭昕说这三种读法都像憋了一泡屎,听起来像是肚子即将胀裂。

我们在永江泡了很久才把身上的石灰洗干净。我说:“我改变主意了,地震来了应先把郭大震死而不是张光芒。”

我们发现灯光球场搭起了地震棚。这让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天空湛蓝,烈日当空,我盼望的地震毫无迹象,可他们竟搭起地震棚来。

灯光球场不轻易开门,只有在一年一度永城各厂之间的篮球比赛期间才开门。篮球比赛通常在晚上进行,球场内的白炽大灯就会开启,整个球场被照耀得像白天一样。从远处看,球场内的灯光像西门街开出的共产主义花朵,好像人间天堂降临到破败的西门街。

但现在灯光球场大门洞开,随时准备接纳逃难的人。不过夜晚那白炽灯并没有开启。灯光球场变得热闹起来。我们成群结队地在一个个类似蒙古包的地震棚内钻进钻出。

我和郭昕决定在地震棚里住上一夜。我们的父母都很忙,要么加班,要么参加各种政治学习。我们不回家他们根本发现不了。我和郭昕找了一个靠近看台的地震棚躺下。我说:“要是今天晚上地震,那只有我们俩活着。”

郭昕说:“这样我们就自由了,再没人管我们了。”

我说:“这想法不错。”

我们免不了畅想了一番。我说:“要是整个西门街只剩下我俩,或者整个永城只剩下我俩,我们会怎么样?”郭昕说:“我们可以找到很多金银财宝,我们会发财。”

“那算偷窃吗?”

“张光芒这样才算,我们那叫捡。”

我点了点头,转而又说:“我还是觉得张光芒这样比较来劲儿。”

“你崇拜他?你不是想他死吗?”

后来,我们太困了,睡了过去。再后来,我和郭昕几乎同时被蚊子咬醒。夏天蚊子太多了,灯光球场的蚊子都是饿死鬼,我们的身体都被叮咬得起了无数的肿块,奇痒难熬。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奇怪的叫声。我们以为是地震的声音,因为声音有点摇摇晃晃的。不过我们马上意识到这种叫声曾在西门街的郭兰英那儿听到过。我们明白这是什么叫声——在深更半夜,在地震棚,一定是有人偷偷摸摸地搞腐化。我们睡意顿消,一下子提高了警惕,阶级觉悟陡然增强。有人竟然在地震之乱时还这么胡搞。我们决定捉个现形。

令我们吃惊的是,压在女人身上的是郭大,只见他的瘸腿像坦克的履带那样在转动,身底下的女人随着瘸腿的转动而尖叫,就好像瘸腿成了唱机指针,那声音是唱机发出的音乐。

郭大意识到地震棚外有人。只见他抖动了一下,提上裤子,鬼鬼祟祟地从棚里出来,见是我们,镇定了些。我们往里望,想看清楚那女人是谁。郭大身子宽,故意挡住我们的视线。我还是看到了那女人,她已穿好衣,背对着我们,坐在地震棚的角落里。她不停地搔着自己的身子。我猜想,她刚才赤身裸体,一定被蚊子叮咬得够呛。

“你们想学几招是不是?”

郭大的目光盯着我们。

我和郭昕再不去注意那女人,而是看郭大。郭大说:“跟我来,我教你们。”

我们跟着郭大,来到郭大家。正是半夜时分,郭大母亲已睡下。郭大把热水壶里的开水倒到一只脸盆里,然后把几枚硬币放入盆中。只见郭大迅速把两只手指(食指和中指)插入滚烫的水中,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手从水中抽出来时,手指中间夹着一枚硬币。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像在变戏法。

一会儿,沸水中的硬币悉数都被夹了上来,哪怕微小的一分钱硬币都一次成功,干净利落。我突然觉得郭大变得高大起来。

郭大神情骄傲地说:“这是基本功。”

“能教教我们吗?”

“想练?”

我们使劲儿点头,恨不得跪下磕头拜师。

我和郭昕趁大人们在上班,开始关起门来偷偷练。这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得多。我们的双手差不多被沸水烫肿了。郭大说,不受点苦练不成真功夫。我们牢记郭师傅的话,被沸水烫伤了手指也要咬牙练。

间隙,我们谈到那晚郭大究竟和谁搞腐化。

我们都猜不出是谁。地震棚太暗,看不太清。后来郭昕小心地向我求证:“你说会不会是李冬梅?”

“李冬梅?”

我吓了一跳。不是都在传张光芒喜欢李冬梅吗?郭大敢偷老大的女人吗?他不要命了?不过李冬梅做出这种事不令我们惊奇。以前西门街曾盛传王福把李家闺女肚子搞大一事。这事我不太相信,因为王福可能是“太监”,但李冬梅那阵子确实失踪过一段日子,听说是去乡下流产去了。总之,李冬梅“随便”一事可能是真的。

“我觉得像她。”郭昕说。

“你看清楚了?”

“我看见过李冬梅洗澡,她们动作像,身体也像。”

“偷看?”

郭昕说:“哪里用偷看,她洗澡都不关窗。她骚着呢,喜欢男人看她。”

我和郭昕来到李家,看到李冬梅家的台门紧闭。

“你说李冬梅会在家吗?”

“应该在。”郭昕说,“这时候她应该在睡觉。”

“你怎么知道?”

郭昕没回答我。他带着我绕到后院,然后移开一块砖,让我往里瞧。那是李冬梅的闺房,李冬梅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两条腿雪白,像两盏白炽灯一样刺眼。

“她就在房间里洗澡,用脚桶。整个人坐在脚桶里,屁股很大。”郭昕说。

我为郭昕一直没告诉我这秘密而生气。我不以为意地说:“女人都一样,屁股比男人大,因为她们要生小孩。”

郭昕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我们正在探讨一个严肃的科学问题。

我们听到里面有人叫:“两个小色鬼给我进来。”

是李冬梅懒洋洋的声音。我们吓了一跳。毕竟做贼心虚,我们本能地逃离后院。

在窜过李家台门时,李冬梅正在台门口等着我们。她说:“站住。”

她拦住了我们。

“刚才是你们?”

我观察李冬梅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一副很欣赏我们的样子。我们倒想看看李冬梅想干什么。我们保持着警觉,随时准备逃跑。

李冬梅一脸灿烂地笑着,向我们招手。我们跟着她进了台门,然后来到她的卧室。卧室相当简单,是楼梯间。楼梯下面及墙壁上都糊上了报纸,我看到有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个斗大的标题:翻案不得人心!

在那糊着报纸的墙上,还贴着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年画,我家里也有。剧中的吴清华穿着短裤,身材修长,是我当年见过的最美的女性身体。有一次我还偷偷亲过吴清华的身体。

“这个动作我也会。”

李冬梅忽然劈开腿,一腿上翘,脚尖绷直。李冬梅穿着睡裤,红色的,上面有白色碎花。她的腿正对着我,我透过裤管,看到她的肌肤雪白,心里热了一下。我想起那天在郭大身下那双上翘的紧绷的腿,觉得郭昕说的没错,那天可能真的是李冬梅。

郭昕打开了李冬梅的一只抽屉,里面有一块手表。郭昕拿了出来,嚷道:“哇,上海牌表。”

我们都知道上海牌表,说里面装着二十一颗红宝石,号称二十一钻。这表当年相当名贵,属紧俏商品,一般人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也买不到,得凭票。据说表票只发到行政十一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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