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

作者: 于晓威

大街。

他再次看到了这条大街。

此时,他坐在家中客厅的窗边,漫不经心而又怀有虔诚地望着窗外的大街,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时刻。他想,时时刻刻。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无限期和无目的地坐在这里,望着窗外的大街。所谓“再次看到了这条大街”,不过是内心与上一秒目光之间存在着感觉的断裂而已,也可以说是由于新奇,眼睛发现了某种不可知的事物变化和延宕。是的,每一秒之间的事物是有差别的,哪怕是凝定不动的景物。六十多岁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很老了,而且觉得自己越活越胆小,要缩到一个盒子里才行。但他又很害怕一些盒子。这仿佛是一个悖论。他对某些事物的存在(或者是消失)存在着好奇和绝望。在他书柜的一角,安放着一个自鸣钟,这个自鸣钟不是纯粹的摆设,也不算古董,它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的上海“三五牌”黄油木质座钟,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当然他小时候,也亲自给它上过弦。在这个世界里,几乎每一处的时间都是需要看的,但他的时间是可以听的。那是属于他的时间。每一天,每到整点,这个座钟仍旧准确敲击和报时。他沉溺于时间的提醒,但又无所事事。

这条街道,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市郊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如今它显得过时。无论是街道两旁的建筑的样式,还是它外面墙体的颜色和材料,都显得跟眼下流行的风尚格格不入。许多建筑已经矗立四十年,竟然没多少变化。比如,当初最高的大楼是五层楼,如今还是五层楼。它当初是一家大商场,后来变成家具店,再后来又变成工厂,现在几乎废弃了也未可知。他多年再未走进去。也许它变成了居民楼?偶尔,夜晚,他会发现大楼的窗户里,零星会透出灯光,白天,会看到斑驳的墙皮在风中兀立。

在目力所及的一角,北边的方向,有一条横着的街道,当然那条街道是另一个名字,也更窄些,叫南通街。它与他所处的街道形成一个“T”字形。楼下依旧是车水马龙,只不过它们比记忆中节奏更慢,影子更模糊。他记得年轻时,远处有一座教堂,它不在面街的位置,是在街后,远远地可以看到它的尖顶。街上还有一家出名的雪糕店,经营它的是一对母女,都很胖。他经常走到那里去吃一根。回到家里,他隔着玻璃窗,哪怕是夜晚七八点钟,仍旧可以看到在那家店子的门前,站着许多人,排队等待吃雪糕。那时候,市郊只有这一家雪糕店。雪糕店的旁边是一家冷面店。有的时候,运送垃圾的车,或者邮政局的绿色汽车,因为装卸或搬送,堵塞了街道,会聚起许多人、许多自行车,就跟有人打架被围观一样。

他在这条街道和楼里住了快三十个年头(之前,他在另一处房子里,度过了他漫长的少年时光)。三十多年前,有一个画家,曾给这条街道画过一幅油画:一些梧桐树,混杂着比较年久的杨树,可以看到天际线和排排门店的侧角,以及远处的教堂尖。那无疑是秋天。一九八六年还是一九八七年,毗邻的某栋楼里,发生过一起火灾,当时整条街道几乎被封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街上的许多门店也停业了。

他现在比较喜欢喝咖啡。速溶的或现磨的、进口的或国产的,都无所谓,手边有什么就喝什么。还有就是香烟,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乏力,他一直想戒,但是没成,也就罢了。客厅书柜的一角,还放着他太太当初给他买的戒烟贴,已经泛黄了,也过期多年了,但他没舍得扔。他觉得自己挺可笑。

这座房子就是一座时间的博物馆,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会引起他长久的回忆。只要天气晴朗,他隔着窗户,就能望见远处大地深处房舍的炊烟(他想,在如今,还能望见炊烟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他会突然闻到童年时糖果的味道。那种熟悉的幸福感,是从后脑勺和膝盖的部位开始弥漫的,就好比被阳光或初恋的女友抚摸到那里。他此时再次感觉到膝盖的微微颤抖。

他还保存着一支小时候家庭里用过的老烛台。这支老烛台就立在玻璃窗下面的窗台上。它的底座是被加工成菱形的绿色的玉石,竖起来的柱子是铝的或锡的,柱子最上端是一根坚硬的铁刺,那是用来插蜡烛的。

这支烛台是什么时候来到他家里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停了电的漆黑夜晚,妈妈让他点燃蜡烛,他小心翼翼地划着火柴,将蜡烛燃烧后熔化的蜡油滴在木板上,有时候会滴在手上,烫得很痛。蜡烛被蜡油粘牢在木板上,竖立起来。他把它端给妈妈。妈妈往往正在缝纫机前忙碌,隔壁的房间会传来爸爸的咳嗽声,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也有的时候,一支蜡烛会燃亮在他和哥哥姐姐们居住的小居室里。姐姐在墙角的小木桌前看书,他和哥哥早已躺下了。说是早已躺下,其实也不早,夜里九点,因为第二天还要上课,除非是周末。如果是周末,他还能听到姐姐在临睡前给他和哥哥讲一个故事。爸爸会偶尔进来,问他们饿不饿,他刚刚烤好了几个土豆,他是趁着厨房的灶膛里还有木炭的余温。爸爸关门离开的时候,门框会发出被老式的、镶着四块玻璃的木门关合的清脆的声响。

爸爸在他的房间里写稿。县里的广播电台经常跟他约稿,通常,他会写一些诗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爸爸的案头出现了那支玉石烛台。有一天,他一个人在炕上玩,头上的广播喇叭(那时候,每个家里都安有一个小小的广播喇叭)突然响起爸爸朗诵他写的诗歌,多少年过去,他只记得一句:“你大义凛然啊——”应该是讴歌张志新。那个“啊”字他记忆犹新,因为带着爸爸蹩脚的乡土口音,并结合着时代化。一个人的作品能像虫子一样钻进房子里,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

在姐姐讲述故事时,他快睡着了。但是他又舍不得睡。于是在蒙眬中,他看到脚底下的墙面上,映着爸爸房间里投进来的摇曳的蜡烛光影,有时候是一列火车,有时候是一个人,它们伴着姐姐的故事,后来终于令他睡着了。

没事的时候,他会到大街上走走。他穿的那件藏蓝色的老式坎肩有些旧了,右边的下摆处沾有一小块绿色油漆,不知道哪年弄上的。每年在清洗的时候,他都会停顿一下,想这块油漆是怎么出现的,结果总是以叹气告终。年轻的时候,他也喜欢戴墨镜,有时候墨镜被早晨的冷雨蒙上了雾气,他也会掏出手帕来擦一擦。他的衣柜里还有件米黄色的风衣,不过他很少穿它了。

没错,他二十多岁时,是街里出了名的能打架的人。不过他很少欺负老实人。谁欺负他,他就以牙还牙。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朋友,也算大哥,叫丁峰。不知从哪年开始,他经常会想念这朋友。丁峰留着短胡子,个头比他高,他一笑就会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打架时,丁峰的出手敏捷以及有力,完全与他平时的低调温和不成正比。

“嗨,骡子,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

“嗨,骡子,你把摩托车的后视镜弄歪了。

“哎,骡子……”

丁峰为什么叫他骡子?也许是笑话他打起架来像头骡子。骡子笨吗?他不知道。他和丁峰从小就认识。丁峰的右眼皮那里有道疤痕,是他给留下的。读初中时,他们和邻居几个小伙伴在附近的山上,坐着吹牛,喝那种劣质的啤酒。就在他无比投入地讲着什么的时候,坐在身边的丁峰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脚下说:“你看——嘻嘻。”他一低头,发现丁峰在他吹牛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用手里的刀子,把他的皮鞋割开了,皮鞋底几乎要掉了。那是父亲给他买的一双新皮鞋,是他已经读到初二时,人生第一次穿的皮鞋。他当时就把手张开,惊讶得大叫一声,没承想,手里的烟头一下子拄在丁峰的右眼皮上,那里就此落下了疤痕。

丁峰左肋那里也有道疤痕,不是他给他留下的,是丁峰为他而留下的。在录像厅里,别人故意把痰吐在他后背上,引起了争执,他和丁峰跟对方五六个人大打出手。在追逐中,一个人朝他捅刀子,丁峰从中阻拦,死死地抱住那个人,没承想,另一个人用断裂的啤酒瓶,直接刺向他的左肋。那是夏天,大家都穿短袖衫。

丁峰说:“当你深呼吸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充满力量。”难怪每次打架前,丁峰都那么沉静,他是在做深刻的呼吸吗?他记得还有一次,群殴,七八个人对七八个人,他的脑袋被狠狠地撞在墙上,鲜血汩汩地流,他倒在地上,感觉真的要死了,丁峰跪在地上,抱着他,大声地喊:“深呼吸!深呼吸!”

后来他活了下来。

随着天气的阴晴不定,他身体的疼痛也时好时坏。岁月流逝,这就是老了。他今天故意穿着邋遢,帽子也没戴,一眼可见花白的头发,走在大街上,以显示自己身体的脆弱,跟世界达成和解。但谁又认得他呢?这不是四十年前,那时候,只要走在大街上,谁不认得他啊?“骡子来了。”大家小声议论。“骡子”是丁峰最初给他起的外号,后来就传开了。

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座五层大楼的楼顶,他想,他不是不想通过用力呼吸取得力量,是身体衰老了,呼吸自动减弱了。

这两年,他经常想起丁峰。他已经离开十多年了。他在一次划船中,不慎失足落水。他走得就像水痕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被抹去了,再也不见。

丁峰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话语,也没有任何物品。丁峰带着他给他留下的两处疤痕,走了。

街边的一家五金店还开着张,门口堆满了杂乱的钢筋和轮胎。他摸了一下下巴,就近踅进去看看。

他吓了一跳。五金店内还是那么肮脏、昏暗,像是地下室一样,连空气中弥漫的锡焊的味道都让他仿佛如昨。一张老旧的木桌旁,坐着两个人。他以为是老肥和他的儿子,怎么会呢?老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他这才意识到,不对,时光过去了几十年,眼前这个人,是老肥的儿子。他长得跟当年的老肥几乎一模一样:体重应该有二百多斤,头发卷曲,戴着眼镜。那么,坐在这个老肥的儿子面前的年轻人,应该是他自己的儿子——就像当年那个老肥领着他坐在五金店里一样。

“要买点什么?”老肥的儿子问。

“你爸呢?”他脱口而出。

老肥的儿子——当年的小青年——现在也有五十多岁了吧,懒洋洋看了他一眼,低头摁了一下桌子上的计算器,在账单上写着什么,然后说:“走了快八年啦。”

老肥死了。他想。他又暗暗想了一下,老肥若是活着,也该八十多岁了。他望了一眼远处的货架,密密麻麻的,摆满了各种锤子、钳子、胶圈、灯泡,还有镐头。其中有一种扳手,一下子让他想起了从前——如果不是在这里见到,他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但是既然见到了,他觉得竟然那么亲切,并且为此感到羞愧。那是一种花式扳手,薄薄的一张铁片,镂空出好多不同形状的孔洞。现在竟然还有人卖这个!他记得,那是小时候,家里修理自行车时经常使用的工具,用它来拧不同大小的螺丝帽。这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父亲。他人生第一次跟劳动和机械打交道,就是他父亲用这个来教他如何修理自行车。现在,他早已不买任何工具了,他的生活里没处去使这些东西。以前……那是太久的以前了。

他默默地退了出来。阳光一下子刺得他睁不开眼。一个女人从他眼前经过,他不经意地就看到了她闪现着的乳沟。因为她离他太近了,开领又比较低。他怔了一下,望着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感觉她应该很年轻。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默默地掏出一根香烟,送到嘴边点着。他吸烟的姿势和表情,无比决绝,仿佛是刚刚主动跟那个女人结束了一场恋爱一样。他觉得他应该大哭一场。

他站在街头宽阔的“T”字形路口,尽量让目光变得飘忽。这路口太阔大了,两边的建筑因为低矮和绵长,竟然显得有些变形。有一瞬间,他感觉置身于中世纪的古罗马斗兽场。从这里,可以望见他家住的楼,以及他四楼房间的窗口。是的,他曾无数次站在那个窗口,向外眺望。他记得那里住着一个单身男人,他太太走了很多年了。他每天早起后,洗漱,刮胡子,在涂满剃须液的脸上,端详一个被岁月抛弃的男人的面庞。有时候他走到窗口,向外无由地探望,却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就像现在,他望着那里,就像望着一个替身。猛然地,他再次想到了老钟。

他掏出手机,给老钟打了个电话,约他吃饭。

老钟乖乖地来了的时候,他再次发现自己是那么讨厌老钟。当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为了拿学历,也为了找工作,在县城读夜大的时候,丁峰、老钟和他在一间宿舍里住着。老钟总是在房间的窗帘下放着一个带铁丝把手的尿罐,他说他肾不好,半夜时不时地就要起来解手,可是旱厕在很远的户外,他说自己又胆小。他说自己胆小的时候,丁峰总是狠狠地骂他,怀疑他是因为懒。因为房间里放着个尿罐也就罢了,他和丁峰经常在夜色昏暗和熟睡的迷蒙中,听到老钟窸窸窣窣地起床,接着就会听到哩哩啦啦的尿尿声,可是不管天多么白,老钟从来不会自己倒尿罐。老钟的尿罐十有八九是他去给倒掉的。老钟还有个让他瞧不起的毛病,就是从年轻时候起,喜欢跟人借钱。老钟也曾无数次地跟丁峰和他借钱,当然一次也没还。就在去年,老钟还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跟他借了三千块钱,当然至今也没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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