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大风

作者: 阿占

村北顶着坳口,每年惊蛰前,必有数天的大风。

入冬后,再来几遍,时日持续地短,但风力猛,仿佛浓缩了一般。

某些坏年景,坏到底了,大旱、无雨,冬至日刮起恶风,一夕飞沙走石,埋田庐十间。

风太大了。没见过大海的,不知这是怒潮声。没见过火车头喷浓烟的,不知这是硬铁声。没见过鞭刑的,不知这是撕裂声。没见过狼群的,不知这是哮月声。

总之,这风,没见过世面的人,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村里老叟只好从妖魔鬼怪那里找说法。他们说,这风是鬼打架时带起的,要用吐口水、解小便禳解,鬼才不敢近身。

见过世面后,麒麟知道此乃狭管效应所致。大风翻山体北下,气流的横截面积骤然减小,一下子挤入坳口,就像进到了天然风箱,迅速形成强风,飕飕带刀。

只是任他麒麟见过甚世面,在外面如何风光,回到村里,说话都不算数的。前日还在省城得了什么纪录片大奖,字正腔圆地发表获奖感言,今日回村,就得老老实实走路,用乡音给七大姑八大姨请安,否则,一朝不留情面,她们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铁匠已经原谅儿子了,七大姑八大姨仍觉不妥。一场又一场大风把她们吹皱,变老,可麒麟一出现,她们的眼神又有些许活泛。

“悬胆鼻,铁匠的。”

“小山眉,铁匠的。”

“嗐,两条长腿,下盘无力,怎干得重活!”

“喏,还有两只脚,外八字,不聚财。”

“白净,白净得不像铁匠儿子,铁匠可是包公脸。”

这些三十年前的老话,她们一说就是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村庄风干了,铁匠铺的炉火也熄灭了,年轻人都进城了,环城公路也绕过去两回了,她们的男人要么谵妄,要么半瘫,要么升天,但她们还是这么说。

若再添些新话题,无非好好的裤子非要剪破几个洞眼,好好的胳膊肘子非要烙上花纹,好好的头发非要弄成鸟窝,好好的皮靴非要铆满钉子……到最后,还是那句,好好的铁匠手艺,到麒麟这里却传不下去了。

也难怪,家里的铁物皆出自铁匠之手,铁匠家的动静早已成为她们日子的一部分,甚至是活着的一部分。她们细数起来,灶上的铁锅、茶几上的茶壶,小至剪刀、菜刀、镰刀,半大至砍刀、铲刀、斧头,还有jue与锄、窗棂和栅栏。

铁匠世家打铁,第一代,可追溯至十九世纪末。第二代,鼎盛时已有三四座打铁炉,学徒者众。第三代,也就是铁匠的爷,技艺更加精湛,据说曾为山里的抗日武工队做过匣子枪。

第一代的故事太久远了,没人记得。铁匠自己也说不明白。

第二代,有个大概略。铁匠的爷的爷,也就是祖父,麒麟的曾祖父,大字不识多少,却能背诵《道德经》。

那时候,山上还有座道观,在大风疏漏的边角,山之偏僻,浓密的松树底下,青瓦可见颓败,檩子和椽子可见虫蛀。虽说香火不旺,但道家天尊,该供奉的都供奉着。初一、十五,还是有人去抽抽签,拜拜太岁。道士只剩一人,《道德经》不离身,度己度人度天地。

铁匠的祖父和道士常常走动。农历二月十五,道士必定出现在铁匠铺,与家中男丁一起吃面,为老君暖寿,持续了好些年。

民间历来有信,铁匠祖师乃春秋老君,铁匠铺的炉火传自老君的炼丹炉。道家祖师亦同,如此说来,铁匠和道士互为师兄弟,果然是投契的。

道士老到一定程度,就没再老下去,鼻息微弱地活着,人们说他是在等铁匠的祖父,等他的鼻息微弱时刻。终于,二人同时离世,大风随后而至,带走了道观的大部分。村人连连称奇,有几个甚至惊到下颌脱臼。

铁匠铺传到了铁匠父亲。这是个生猛的人物,身材高大。笑起来如同他的风箱,声震屋瓦。铁匠始终记得,爷总是光胴胴,铁砧边火星乱飞,爷宁愿用肉皮去挡,也不愿烧坏了衣裳。长年累月,他披挂的汗水,经了炉火炙烤,皮质一层层加厚,油津津发亮,就像擦拭过的铜塑。

爷的强项是打刀,人称“刀王”,远近闻名。那些由他精心打制的刀具,要么切金断玉,要么削铁如泥——这些具有神话气质的好话,爷听了,不以为然,他对自己最满意的是打蹄形铁,如马掌、驴掌之类。铁掌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农具在尺寸上略有出入,无关紧要,马掌则须与马蹄相配,稍有差池,就不能用。

从“刀王”变“枪王”,是在抗日时。山里偏僻处,大风绕行,有武工队驻扎。不知哪个月黑风高夜,队副到了铁匠铺,做完思想工作,铁匠的爷拖家带口就进了山,专门为武工队修枪造枪打制土炮,两年后才下山。

别处山头有帮土匪,也需要枪。他们直接来硬的,将铁匠铺围住,胁迫之。爷是暴脾气,吃软不吃硬,放话有技不事二主。土匪恼羞成怒,烧掉三间老房。爷带领一众徒弟,以铁匠铺为据点,朝土匪开枪射击,尽量不打人,吓唬为目的,没想到土匪跑得比兔子还快。爷得意地说:“自家造的枪,好使啊!”

…………

小时候,每当铁匠讲起这段,麒麟就直喊过瘾。

铁匠也造土枪,用来打野味,丰赡餐桌。有一次,铁匠在家修枪,不小心走火,碎掉两扇窗,铁匠女人盛怒之下,将土枪放在门槛上,两脚踹断了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相关部门开始全面禁止各种民间枪械。铁匠遵纪守法,没再造枪。有人偷偷地出高价,且价越出越高,铁匠一概回绝,不但回绝,还要严肃规劝之。

当初铁匠是想读书的,他爷不许。

“八百诸侯会孟津,所用兵器,皆出自铁匠之手。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刘备的双股剑、张飞的丈八蛇矛,亦出自铁匠之手。打铁的永远有饭吃,且是好饭。”爷的意思就是,只要土地不老,炊烟不灭,铁匠铺就会永远存在。

铁匠听话。单传的老生子,他不打铁谁打铁,到这里,便是第四代传人。

那年铁匠十六岁,跟在爷的身旁,三年学烧火,五年学打铁,八年出师,换作别人至少要十年的。

爷有口诀,指哪儿打哪儿:“小锤走,大锤赶;小锤停,大锤站;小锤快,大锤欢;小锤慢,大锤蔫。”

打铁先要身板硬。每至洪炉生火,温度骤升。拉一阵风箱,汗水满头。抡几番铁锤,浑身汗流如注。任铁匠铺里的哪一样,都需超人的力量与气度。铁匠就这么硬邦邦地长大了,呼啦啦地炼成了。

铁件在炉膛中烧红,用火钳取出,移到大铁砧子上,爷掌主锤,铁匠握大锤锻打。爷经验丰富,右手小锤,左手铁钳,整个过程凭目测不断翻动铁料,方、圆、长、扁、尖,什么形状都难不倒爷。

打造一件器具,大小不论,单说选料、切铁、取样、开板、烧火、锤打、成型、淬火……十来道工序,每步都有讲究。其中,淬火是最关键的。当铁件加热到一定温度,需用水、油或空气使其急速冷却,完成表面硬化。爷自有祖传诀窍。他知道,温度过高,刀刃遇硬会崩,反之则钝。淬火的水也只用村里老井的,其他的水,爷一概不用。

铁匠没有同龄人的外出打工经历,他一直守在铁匠铺里。爷的讲究,就是后来铁匠的讲究——从除夕到正月初五,每天要在炉内烧三次香。初五开炉,爷会打两颗钉子,俗称“元宝钉”。若正巧有修船人来买,爷最高兴,开炉就见元宝钱,只象征性地收下,接着就是酒菜招待。

“先要学会做人,才能以心换心,否则世上就没了真传。”爷说。爷背不下《道德经》,爷的爷背下的那些,成了基因的一部分,爷用大白话讲道理,讲的还是那些“道”。

爷后来又挣下三间灰瓦大房,说是给铁匠娶媳妇用的。村里河道拓宽,房子临水不远,锤声叮当,沿水面走出好远好远,直走入了少女心房。那时候,七大姑八大姨正值少女,暗恋铁匠的不少,每天锤声一起,她们的心就小鹿乱撞,羞羞地想,真是个有气力的铁匠啊。

铁匠原本不想让三代单传的儿子再遭罪了。至不济,铁匠不想让儿子变黑。他自己黑,他爷黑,他爷的爷黑——都一一罢了,儿子得白皙,读书人都白皙,且要穿白衬衣白袜子,还有白球鞋。

铁匠铺是黑的,烟熏火烤,灰尘弥漫。铁块和块煤是黑的,这是自然物质的属性。铁锤、铁夹、铁砧是黑的,这是铁的异化。连水都是黑的,这是多次淬火的必然。一切都是黑的。黑等于苦。打铁之苦和开山、摇大橹是一样的。

铁匠有儿子的时候,已近中年,两个闺女都要出嫁了。中年得子,一时间,铁匠志得意满。铁匠女人不下奶水,七大姑八大姨,谁有就吃谁的,她们乐得喂,边喂边念叨:“瞧瞧,有劲儿得很,日后逃不掉的打铁好手。”直把麒麟喂得比自己孩子还胖。铁匠无以回报,就挨家挨户给她们打铁件,打得又细腻又得心,握在手上,就像手的一部分。

七大姑八大姨的话,铁匠女人不爱听,回家告诉铁匠,铁匠也不爱听。夫妻二人早就商量好了,儿子日后要去读书的。

麒麟终究没有读书。过了十七岁,他说什么也不肯进校门了。铁匠摇摇头,不是读书的料,那就打铁吧。结果怎样,不肯读书更不肯打铁,麒麟非要去跳舞。

铁匠蒙了。跳舞算什么正经营生?跳舞根本就是不务正业,农闲时的杂耍。要么上学,要么学祖传手艺,不然以后吃不饱饭,娶不上媳妇,事就大了。

疯子才跳舞。村子里有个疯子,在村口跳,在大风里跳,陀螺一样转圈。有一次,他被风吹到半空,落地时却稳稳当当,村里人看见了,说邪门。疯子就骂:“奶奶我会飞。”

还有村会计的女人也擅跳舞,腰肢软和,脸颊绯红,瀑布般长发盖住了一座肥臀。结果怎么样,茂腔剧团来演出的时候,她跟着小生跑了。

村里炸开了锅,都说铁匠家这根独苗被铁匠女人惯坏了。

种田叫本分,打铁为手艺,读出名堂人上人——可麒麟眼见着跑偏了。

始作俑者是铁匠女人,当年水灵灵的渔家女。

那个时候,渔村比山村富有,渔家女不外嫁,招婿入赘,进劳力。铁匠娶走的渔家女还是个织网能手,让娘家人恼了好些年。

没办法,铁匠的炉火烧到了渔村。头两次,铁匠是跟爷一起去的。赶在秋汛前,寻个宽敞地方支棚搭灶。无须吆喝,只管把风箱拉得山响,把铁锤砸得当当,渔家听到了,就会翻出旧家把什,渔具和农具,一边往这里赶,一边念叨:“又该出海啦。”

几年后,铁匠成了,铁打的腰板,沉静的面庞,一件挡火星的前披已经被烧得孔洞密布。拉风箱的活自然是小徒弟做,打铁的差事属于大徒弟。他们的无措,更衬出铁匠的优雅从容。

渔家女去打剪刀。她说:“喏,一把剪纸,一把剪布料,一把剪头发,一把剪渔网上的线头。”

铁匠连续熬夜。渔家女来取剪刀的时候,四把剪刀由小到大排列着,磨工细,刃锋利,张合自如,把环上缠了红线绳,细细密密,软软茸茸。渔家女谢过,脸泛羞涩。开海的日子转眼到了,铁匠离开之前,她做好新鞋送来,借口剪刀已试过,特来知会,适手得很。

翌年,铁匠娶回渔家女,山村少女们在暗夜里伤心,天一亮,纷纷地嚷着要嫁人。等到铁匠做了爷,她们都做了七大姑八大姨,时间带着盐和鞭子,腌渍,抽挞,他和她们只能失去水分,生出皱褶,乌发在风中隐隐白去。

铁匠女人爱听戏,铁匠宠着,由她丢下手上活计,家里的、田里的,只要她高兴。在娱乐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剧团来了,就过年一般热闹。

剧团逐个村子演,铁匠女人逐个村子跟。看多了,从《借年》《张郎休妻》《寻儿记》到《恩仇记》《西京》,都能哼唱些个。

甫记事,麒麟记住的就是娘在唱戏,上山劈柴、锄地间苗、刷锅洗碗,都在唱。

七八岁,放了暑假,麒麟也开始逐个村子跟。下雨天,头顶芋头叶子傻等开戏。和玩伴一起攀窗台,看演员化妆,摔折了胳膊。还有,跑到舞台上捣蛋被抓……诸如此类,铁匠都没舍得打。再说,还有铁匠女人紧紧地护着。

十岁那年,除夕守岁,麒麟不知怎的竟扮了起来。枕巾系出的水袖,柳条插出的雉鸡翎子,在铁匠女人口奏的锣鼓家什声里,门帘一掀,粉墨登场。仿女腔,他咿咿呀呀。仿男腔,他呜里哇啦。任是荒腔走板,铁匠女人也不嫌弃。铁匠则满脸惊诧,不知该支持,还是该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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