髌骨
作者: 刘汀一
蛋糕上插着三支蜡烛,以一当十,代表过生日的人三十岁。他双手合十,闭眼许愿。愿望如此昭然。眼皮并不能遮挡所有光,世界从未真正变得黑暗,而是混沌的,尤其此刻,像置身母亲子宫。他当然不可能记得在母亲身体里的情形,但直觉就是如此:昏暗、温热、轻微荡漾。他那时降临人世的渴望刚刚萌发,还没有形成任何骨骼。
耳边有人唱生日歌,先用中文唱了一遍,他睁开眼,正准备吹蜡烛,不知谁又起了英文的头,大家又用英文稀稀拉拉唱一遍。他只得再次闭上眼睛,像一个着急即位的王子,发现咽气的父亲重又活了过来。
噗——这次黑暗真的来了。黑暗像洋葱,一层一层紧紧卷裹着。灯光没有亮起。灯是点燃蜡烛之后关的,它本该接过蜡烛的接力棒。
几个人都喊,开灯开灯,切蛋糕。他听见娜娜的手在开关上噼噼啪啪按了七八下——如此黑,怎么判断出是娜娜的手呢?不晓得,依然是直觉,在想象中,只有那双手能与这个声音、节奏如此匹配。
停电了?
屋内依然昏暗,但洋葱被剥掉了一层。窗外透进来冷光,让人们隐约看见彼此的脸:些许烦躁,不知所谓,甚至还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意外让一群并不太熟的人感到放松,如同游乐场跳楼机急速下坠时的尖叫,既是本能,也是表演。
他想,刚才的愿望应该这样许:永不停电。
这时,他闻到了焦煳味。焦味先前就在,只是混迹于燃烧的蜡烟,像人群中的特务。现在,焦味里透出了煳味,从门缝传来,特务——露出了他的枪。
什么东西烧煳了?他轻声问。
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开始不自主地吸鼻子,坐对面的长发长腿女孩已冲出房间。的确是年轻人,这么迅捷地起身、奔跑,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是弹簧做的。他瞥见了她的腿弯,光洁的皮肉被两根筋撑起,像跨海大桥的钢丝缆绳。她太瘦了,是一个用长竹竿捆扎成的小人。他在旅游景点见过类似的玩具,由竹子或别的什么细长木头制成的,被皮筋串联着,孩子们能随意扭动它们的胳膊、腿、脖子。
电闸跳闸,原因是萨斯——长发少女,十八岁刚刚成年的河南周口女孩——房间里的电热锅烧干,红枣和银耳已经化为灰炭。公寓门口的“居住条约”上写着禁用电热锅,但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大家对此心照不宣。
后来,对门男孩用手机电筒照明,找到了配电箱,合上电闸。男孩没有名字,总是穿白色的衣服,白T恤、白裤子、白西装、白衬衫。于是,所有人都喊他小白。他无声地认领了这个名字。
灯亮了,公寓从黑夜中挤身而出,墙上的石英钟也当的一声,把时间从停滞里择了出来。晚上七点半,一个交错甚至混乱的时刻。窗外,三环路正在堵车,饭店和烧烤摊人头攒动。
光芒再次降临的一瞬,他看见蛋糕上的蜡烛不知道被谁碰倒了,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三角形具有稳定性。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二
这是二○一九年的夏末初秋之夜,北京北三环联想桥附近一栋二十三层高楼的二十二楼的一间短租公寓。
终于,大家把蛋糕分而食之,完成过生日最重要的仪式。分蛋糕之前,娜娜代表所有同居者,把凑份子买的礼物给他。她喊一二,大家说生日快乐。声口参差,像合唱团第一次排练曲目。
其实,他和他们不是朋友,最久的也才刚认识一周。他们只是合租这套房子的短租客,八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半个厨房和一条狭窄幽暗的走廊。主卧属于小白和他从未露面的女朋友,偶然出现,也戴着口罩。有席梦思大床、宽阔的沙发,租金一个月三千块钱。娜娜和未婚夫住在公寓门正对着的次卧。两人开了一家花店,就在小区外私建的二层楼里,名字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花店主要是娜娜打理,未婚夫应该是送快递的,快递服在红、黄、蓝之间变换。客厅和厨房各隔出一个房间,分别住着一个女孩。他和一个室友兼病友住在靠阳台的小卧室,上下铺。室友家在延庆,周五晚回去,周日晚过来。今天周日,这时他还颠簸在五环路上。
过生日是娜娜的提议,她是第一个租户,同租者均由她在网上招募,据说她的中介费因此减半。房间住满后,娜娜召集大家说,同住一个屋檐下,虽然时间不长,也是难得的缘分。生活需要仪式感——她的未婚夫,那个还不到三十岁,头顶已经开始脱发的男孩及时补充。他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秃顶也是仪式感的一部分。
几天后是他的生日,合租协议上有每个人的身份证号。他因此成了仪式感的第一个主角。他能看出,除了娜娜,其他人对此并不热情。也可能是他们的不置可否中还有某种期待,就像他在医院的理疗床上,护士把冰凉的仪器贴在膝盖两边,旋动按钮,低压电流开始击打皮肤时,他完全不确定是否有效,但心里总怀着淡淡的希望。
所有同居者中,他只对一个感到好奇,那个长头发的少女,十八岁的萨斯。天知道她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假名,读音和二○○三年的“SARS”一模一样。萨斯在学德语,房间是客厅隔出来的,作为墙面的预制板很薄,从旁边经过时,经常听见她跟着随身听背单词的声音:ich,我,我;du,你,你……
生日后的第三天,他们在走廊里相遇。
他问她,你知道里尔克吗?
谁,姓李,干吗的?
哦,一个奥地利诗人。
我背的都是我你他、地铁、春夏秋冬、香肠之类的词。我不背诗。诗人我只知道李白。
他写过一首《秋日》,他说,那是我最喜欢的诗。
Herbsttag.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他眨眨眼。
秋天,她说,我想起这个词来了。
记起一个较难的单词让她兴奋,以至瞳孔微微缩小,像两根针。
他的膝盖感觉到轻微的刺痛感,像针灸。他还没开始针灸。
娜娜代表大家给他选的礼物正是一本诗集。应该是他搬进来那天,娜娜热情地帮他搬东西时,看到了那一箱书。
一整箱诗集。她翻看,略带惊讶地说,你是诗人?
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注意到了那双手,纤细、嫩白,更特别的是每个骨节都一样长,像匀速生长的竹子。他看着她的手,耳朵里响起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不,不是。我只是喜欢读。他说。他有点羞愧,好像在运动场上,被人发现穿了一双粉袜子。膝盖出问题之前,他在一家文艺出版社工作,偶尔参加北京各书店的诗歌活动。他并不喜欢当代中国诗,读的都是翻译作品,从里尔克到奥登,最新的截至特朗斯特罗姆。他的工作是古籍校译、版本核录,整日跟佶屈聱牙的古文字打交道。哪怕是刚出版的样书,他翻阅时也觉得尘螨飘飞,像是才从地下挖出来。他需要一些与此截然相对的东西来对冲,于是在上班半年后,他买了第一本西方现代诗集。那种不太日常的翻译语调,帮他校正了有些偏颇的现实感。
做了几年单纯的读者后,他自然而然地开始在校样、笔记簿和手机备忘录上写一些分行文字,但从不将它们称为诗。他甚至怯于重读,更不会去修改。不可否认,他的确有一定的敏感性,生活里那些枝枝节节的事情,总能刺激到他,以致他的情绪始终处在波动中。常有句子直接从脑海跃出,像站立于一条大船,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豚突然带着水花跃出海面。他盯着海豚看,记下它尾鳍的形状和鸣叫声。仅限于此,他从未见过一条完整的海豚。
他回到房间,拆开包装盒——花店包花的那种彩纸——里面是一套有上下两册、纸页发黄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封面是蓝、白、灰三色条格,封底印着版权信息,一九八一年八月第一版。版本有年头了,他在旧书网搜到过,要几百块钱。似乎,价格刚好跟他买的那个蛋糕持平。
三
他没开灯,斜卧床头,两条腿搭在上铺垂下来的梯子上。
这种姿势,能让膝盖的胀痛减轻一些。他每天去附近的医院两次,给双腿做电磁波、红外理疗和按摩,后期还有半个月的针灸。医院的大夫看着他双腿的核磁片子说,这么年轻,不该出现髌骨软化症。此前,他已经了解,髌骨就是膝盖上那一块没有血管的滑动的骨头。软化的意思是,这块骨头不再坚硬,老了,难以承受日常的摩擦。没有血管,也就没有输送药物和营养的通道,可周围却布满神经,疼、麻、痒、痛,一样不落地及时传送至大脑。通过它,他倒是分清了疼和痛并不是一回事。疼是尖锐的、清晰的,能找到确切的点;痛是模糊的、混沌的,只能划定大致范围。他的膝盖是痛,不是疼。
他在积水潭医院和北医三院的运动医学科都看过,大夫提供了相同的方案:手术。准备手术期间,他跟朋友去吃烧烤,其中有道菜叫鸡膝骨。咀嚼时的声音让他想起,这应该就是鸡的髌骨。手术的基本方案是切开膝盖,根据磨损情况,修复受损的软骨组织,切掉糜烂软骨。最严重的情况是,如果髌骨已经脱落,就需要植入假体髌骨替换原始的已经退化的骨头。从那天起,他脑海中总是闪烁着这样的画面:他在用两条鸡腿走路,身后留下竹叶般的鸡爪印。
咯吱咯吱声像是有人在磨他的骨头,让他绝望。这时,他加入一个病友群,都是“同病相怜”的人。他们在群里分享治疗经验,互相介绍医院和医生。在群友的推荐下,他开始去医院做腿部肌肉按摩和针对膝关节的理疗。做了两次,似乎有所好转,痛感减轻了,但离痊愈还有十万八千里。他和父母商量,在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到医院附近租了短租房,准备集中治疗一个疗程。
剩下的一块蛋糕摆在房间唯一的桌子上。室友晚上十点推门而入,满脸红疹,像一只煮熟的帝王蟹壳。
室友说,昨晚吃了一包麻辣鱼,没想到过敏。
他把蛋糕指给室友,说,生日蛋糕,给你留的一块。
室友摇头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敢吃,只喝粥,因为没法确定过敏源是什么。那种鱼前天才吃过,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为什么过敏了呢?对了,生日快乐。
他给不出答案,就像他几乎每天都在回想,这两块髌骨到底是因何软化的,也始终找不到确切的缘由。它们成了他的主人,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存在:肿痛、麻胀,要破皮肉而出,仿佛被囚禁的罪犯正试图越狱。
室友面皮上涂满青色药膏,依然瘙痒无比。他们各自呻吟着,在外人听来,像是两个男人在偷情。他们竭力不让彼此的声音形成配合。
夜晚极其难熬,直到一声尖叫引出一串嘈杂的喊声,接着是噼里啪啦声。他和室友本就没有睡熟,突然而至的动静更让两人彻底醒过来,一时间忘记自己的病痛,侧耳倾听房间外的声音。
他们听见,好几扇门吱呀打开,有人探出头。
娜娜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他们一动不动,但已经分辨出,尖叫来自住在厨房里的女孩。她是做什么的?她从未谈论过,基本作息是昼伏夜出。他们一度怀疑她干的是粉红色的营生。不过也不像,周末的夜晚她都窝在狭窄的、带着油烟味的房间,这本该是那个职业业务最繁忙的时段。
她的哭声,以及一个陌生男人的叫喊声传来,滚出去,你的房子到期了,昨天就让你搬走,竟然还赖在这里!
我就住一晚上,明天我就搬走,帮帮忙。
不,现在,立刻,马上搬走,你个傻?菖!
他们起身,开门出去。大家都聚集到走廊里。
娜娜试图劝说那个男人——他们认出他了,是房产中介。就让她住一晚上吧,也不差这一晚。
中介喊,不可能,不搬走,我就把东西扔出去,白纸黑字的合同在这里,她只付了一周的钱。
大门开着,一堆杂物被抛到楼道,一件鲜红的内衣挂在门把手上,像斜着的两只眼睛,冷且哀怨地看着一切。
那你把押金退给我。女孩说。
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还想要押金!你看看,这房间里壁纸都坏了,床腿也不稳了。
娜娜又要说什么,中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说,你花店的租金都拖了两天了。
娜娜嗫嚅了一会儿,咬着嘴唇,终究没有出声。娜娜未婚夫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
女孩无助地哭泣起来。
一个瘦瘦的身影过去安慰她,是萨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