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
作者: 言九鼎“雷击兵”
晚九点,风声紧起。项群心一阵鼓荡,撞击着胸腔,像填满了杂物的口袋。项群修改完役前集训讲话稿,非但没轻松,反觉隐隐不安,像是忘了一件紧要事。
办公室座机又响,这是今天的第三十七个电话,韩部长打来的。
“小项,那个邵庸,是不是要二次入伍啊?”虽说项群是安广区人民武装部政委,与韩部长同为主官,但韩部长资格老,既是区委常委,也是项群老上级,场面上喊项群“政委”,私下里多叫“小项”或“项”。
“没有。”项群记得很清楚,军事科的汇总材料他看过不止一遍,今天还上网查过,确定没有邵庸,“您怎么问起他来了?”
“你对他印象怎样?”韩部长问。
“很好。”
“嗯,印象这个东西不牢靠,你得留点意。”韩部长话说一半。
“部长,到底啥情况?”
“据说,这小子有精神问题——不过,人家没报名也就算了。你值班够累的,早点休息吧。”
精神问题谁都可能有,唯独邵庸不会,这货是个乐天派!项群挂上电话时,还不禁摇头笑了一声。邵庸复员后来过武装部,那时项群正在省军区参加培训,没碰上面。倒是去年九月,项群视察民兵应急分队时遇见了邵庸,他已然成了本地名企“安尚窗业”的销售副总监,一派意气风发,能出什么问题?
韩部长这一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项群径直到一楼值班室,找林干事了解情况。
林干事原是部里的正连职干事,后转为委任制文职,表弟就在安尚销售部门工作,他肯定了解邵庸近况。
林干事使劲摇头,说:“说邵庸精神出问题的人,肯定有问题,不是嫉妒就是忌惮,邵庸进公司刚一年,就做到了销售副总监。去年,他为安尚签了五个大单,销售提成至少百万,妥妥的王者,要不是总监资格老,邵庸早该是销售团队的老大了……”
可平白无故,韩部长提邵庸做什么?项群觉着不对劲,又拨通了韩部长手机,韩部长说:“里边涉及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邵庸应该还有其他问题,明天细谈吧。总之一点,邵庸如果当兵,劝退不劝进,他还是信服你的。”
邵庸怎么可能二次入伍呢?他之前当兵就是在艰苦地区,还没当够?
四年前,邵庸从信息工程学院毕业,陪着同窗李小悦来武装部体检。体检人多,一直从楼道排到了院外。八月酷暑,烈日当头,别人都挤到了阴影里,独他站在阳光地儿,头上顶了本杂志,自顾自看着影子的大方脑袋发愣,那副一本正经的吊儿郎当,引起项群注意。
项群问他怎么了。邵庸说这地儿凉快。
项群试试,果如其言:人群扎堆的背阴里一片闷热,空调外机散发的热气里还带着臭味儿;阳光下虽然晒烤,但空气流通,且背后门岗的窗子里还透出股股凉意来。
项群说:“不错,有脑子。”邵庸笑起来,一滴汗珠挂到厚大的鼻翼上,像颗闪亮的鼻钉。他赶忙从口袋掏出没开封的矿泉水递给项群,指着同窗李小悦说:“那家伙脑子更多,屁股上都是脑细胞。”
项群看一眼阴影里的李小悦,轻轻把邵庸的水瓶推回去,说:“有台电脑坏了,能修吗?”邵庸说:“手到擒来。”他三下五除二摆弄好电脑,竟还把自己的U盘留下了,说:“咱当不了长城一块砖,就贡献一块盘,也免得泄密。”
项群说:“你倒是个好苗子。”邵庸大鼻子一皱,双手捏腰,掐掐肥肉,说:“首长别挖苦人啊,我是个银样镴枪头,胖,还近视,败坏我军形象啊!”
项群说:“试试呗,反正也是来了……”
邵庸体检,视力刚好合格,体重倒是稍超,经过两周役前集训,已然达标。他就这样参了军。
邵庸和李小悦一同去了南部战区空军某旅,但新兵集训期间,李小悦闹情绪,不想干了。当时还是人武部副部长兼军事科科长的项群赶到昆明部队协调,做李小悦的思想工作。按规定,不论是发生政治退兵、身体退兵还是思想退兵,武装部都负有直接责任,当退兵数量达到一定比例时,武装部主要领导是要挨处分的。安广区武装部已经连续三年无退兵,李小悦真要被退,处分倒说不上,部里的先进可就保不住了。
李小悦牙关紧闭,不说原因,不谈条件,脸上苦出了渣,就是要走人。项群无奈,跑了三十公里接来邵庸——他们新训不在一处。邵庸看见项群就来个熊抱,大嚷后悔。项群以为他也不想干了,抬脚就踹,邵庸侧身躲过,笑道:“我后悔当兵当晚了,一天五身大汗,掉了十八斤肉,还能痛痛快快吃——哎,这儿的米线带劲,屎都拉得筋道,痛快!”
项群被逗笑,请他做李小悦的思想工作。邵庸说:“等我劝说成功,您得买两包软中华。”项群说:“干吗非得等呢,现在就买。”
邵庸与李小悦单独待了三十七分钟二十五秒。他出来时叹口气,搞得项群心里一紧。邵庸抽支烟说:“比较失败,我以为十分钟能搞定,结果用了快四十分钟。”项群以为他在卖关子,不料这小子倒深沉起来,还引用了一句名言:“人是个浮躁的生物,很多时候还不如动物,往往因为一顿饭就改变了人生看法。”
项群问:“到底怎么谈的?”
邵庸摇头说:“这是隐私。但我可以肯定,他不会再闹了。”
果然,李小悦挺过了新兵连,后来还成了连队骨干,现在已是中级士官了。邵庸则被分配到了一千公里之外的雷达站,当了名雷达兵。他那个地方属于热带雨林气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天太阳,最长的一场雨,下了四十五天。
一年后,项群才听说邵庸遭遇雷击,所幸有惊无险。所以上次见面,项群便戏称他是“雷击兵”。
项群正思绪纷飞时,手机又响,竟是邵庸。邵庸说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从高铁站到家,正好经过人武部,如果首长在单位,想见见面。
项群说:“来吧,等你。”
嗅觉
风越刮越猛,空中像奔驰着一片山峦,树木摇摆如发丝,而头发却像一蓬骆驼刺,在羽绒服兜帽中蹭出粗糙声响。项群在院中疾走几圈,直到身上发热。他喜欢这样的风天,似乎只有借助凛冽风势,才能看清楚记忆中的戈壁沙漠。
那是青春戍守的所在,广阔苍茫,容得下蓬勃生长的野心和失魂落魄的麻木,接得住撕心裂肺的呐喊和反复交替的愚蠢,看得见骨头里的闪电和绝望背后的光芒。那也是军旅扎根的地方,让本来只打算服役两年的项群留队提干,让他这个工科生突然迷上了文字与诗意。
一股风旋过,仿佛带了钩齿,扯开了羽绒服拉链,豁开了军衬衫,露出鲜艳的红秋衣。他笑骂一声,索性拉开外套,放松腰带,顶在风里,将秋衣衬衫一层层掖好扎紧。项群今年三十六周岁,本命年。媳妇由内及外、自下到上买了一套红。可在项群看来,红内裤、大黑腿,看着别扭;红袜子、绿军装,搭配滑稽,挑来拣去只穿了件红秋衣。
一辆出租车停在武装部门口,邵庸着黑风衣白衬衫,一下车就敬礼,身边的行李箱被风推出老远,一直滑到了项群脚下。
“您看看,比我还心急。”邵庸抓过箱子放进门岗,搓手嘘气,拥着项群上楼,走到门口处,替项群拍去肩背上的灰尘,自己也整理了一下衣装。
“怎么想起这时候过来?”项群问道。
“心血来潮,特想见您,顺便蹭支烟抽。”邵庸端起准备好的茶杯灌了两口水,再提壶给项群和自己的杯子里续上水,“您那好烟再不拿出来,可就干巴了。”
项群不抽烟,抽屉也从不放烟,便要给林干事打电话借包烟。邵庸一笑,指着办公桌抽屉道:“里边有烟。”项群刚开始以为开玩笑,见他说得认真,便拉开抽屉,果然发现理论学习笔记本里有两支细支中华——应该是前天某副局长递来的,收拾时没留意,顺便夹了进去。
“你怎么知道的?”项群问道。
邵庸掏出打火机,说:“闻见的呗。”
“这能闻见?”项群起身,站到邵庸的位置,使劲嗅两鼻子,又扭头白了一眼邵庸,“闻个屁,又弄玄虚。”
邵庸点上烟,嘻嘻笑道:“您以为我这雷达兵白当了,鼻子里都装着微型雷达呢。”
“那你再闻闻,看我屋里还藏了什么?”
“哎,您这儿还真藏了个秘密!”邵庸使劲闻闻,突然放低了声音,“不知道该不该说。”
“实话实说。”
“要听实话,先来点食物呗,饿了。”
项群大笑,给食堂打去电话。他晚饭也没吃,听说邵庸要来,嘱咐食堂胡师傅准备些面条。不到一支烟工夫,面条就送了过来,一人一碗。邵庸吸溜一口面,连连点头,说:“这葱油面地道——哎,咱们食堂胡师傅是女同志?”
项群瞪他一眼,说:“胡师傅是老军工,哪来的女同志?”
邵庸喝口汤,咂摸一下,说:“我咋还吃出了妙龄少女的味道?”
“你小子,注意着点啊,花花世界可以看,可别长这些花花肠子。”项群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抄起电话问了几句,嘴巴大张,直接吐出半尺长的感叹号——邵庸说得真没错,刚才那碗面确实是胡师傅二女儿做的。今天风大,她开车过来接父亲,替父亲做了顿面条。
邵庸埋头吃饭,额头上泌出一层细汗。他拿纸巾擦嘴时才瞅见项群的表情,问:“咋了?吃得不舒服?”
“邵庸,你是雷达兵还是警犬兵,怎么整了个狗鼻子?这面条还真是胡师傅二闺女做的。你给我说说,你刚才还闻到什么了?”
邵庸把第二支烟点上,说:“首长,先说好啊,言者无罪。我给您整个玄学:刚才我闻到了一股敌意,但这股敌意肯定不是来自您这儿,而是来自别人。什么感觉呢?就像有人说我坏话似的。”
“敌意?敌意是什么味道?”
“类似农药敌敌畏那个味!”
项群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连韩部长跟自己打电话的事他都能闻出来?突然之间,他警惕起来,感觉邵庸在玩套路,这小子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新兵,两年生意场,他或许已然变成了老油条。他找自己,估计不是什么心血来潮,只怕是筹划已久,说不准还经过了一番侦察探询呢。
“邵庸,找我干什么?不用转弯抹角!”项群眼神严厉起来。
邵庸也严肃了表情,说:“首长,我想二次入伍——”
“果真要当兵?”
“嗯——”
项群盯着他问:“下定决心了?”
“没呢。这心呀,跟名字一样,虽然是自己的,却总被别人提着,很难决断。”邵庸摇头,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这次来,就是想让您帮我理理头绪。”
“谁还知道你想当兵?”
“跟总经理说过,他对我够意思,怎么着也得提前打个招呼吧,但也只是透露了一点意思而已,没有明说。”
听邵庸讲完,项群点点头,大致推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邵庸的优秀,安尚老板肯定不想放。安尚虽是民营企业,却算是本区的纳税大户,同区政府关系密切,为阻止邵庸当兵,老板便疏通关系预设一道关卡,把雷埋到了武装部。如此说来,给韩部长打招呼的人至少也是区领导。
项群应该做的,是把邵庸当兵的念头掐死——的确,现在征兵不愁没人。
前些年,征兵难,为了征够兵员,武装部一边找领导要政策要资金,一边跑村镇搞宣传、抓督促。征兵中期,征兵工作领导小组往往还要再次召开发动会,对征兵工作再动员、再部署,费尽了气力。这几年因为待遇优厚,兵源已经不成问题,报名参加人数与实际走兵人数比例始终保持在五比一左右,今年估计得达到六比一。
换句话说,部队不缺邵庸这个兵。邵庸也不缺部队那个待遇。
“劝退不劝进。”韩部长这话意味深长。邵庸应该还有其他问题。在这几年的征兵工作中,项群稀奇古怪的事见过不少,小心点总没错。
或许,这小子是在演戏,想借当兵要挟老板提职加薪?或许,犯了什么事,想再次入伍逃避责罚?
“想去哪个部队?”项群喝口茶问道。
“回老部队呀,山顶上的雷达站。”邵庸说道。
“邵庸,抽完烟,赶紧滚蛋。”项群认为他在胡扯。
“是,我听首长的。”邵庸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把手伸向口袋,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袋子,拿出个煮鸡蛋,在桌上认真地滚了一个圆圈,举手敬礼,“邵庸滚蛋完毕,请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