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豚同游
作者: 杨怡芬一
这笔钱是夜里进账的。
手机接连振动三下,起初,小葵并没想到这会是银行的动账通知,大半夜的,必定是朱见鹤来催她回家了。二○一○年在一起,到如今二○一六年了,他们俩最长都没有分开过一周,这个小她五岁的丈夫,日常各种黏人。这肯定是好的,但人心就那样,总不知足,小葵嫌他烦的时候,就想着要是单身该多自在。过后却又觉庆幸,他们人到中年才相遇,她又是第二次进入婚姻,因此越过了很多婚姻里的暗礁,才得以免除七年之痒、中年危机之类的麻烦吧?
这个时刻,小葵就不想理他。她一动不动站在厂区小广场的凉亭里,对着那些楼发呆。刚才,她特意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下楼来,在小广场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角度,用手机先拍了张全景照片,又拍了个视频。行政楼、车间楼、冷库楼、食堂楼、宿舍楼,高高低低,积木一般。夜色和灯光消减了建筑物本身的厚重,无论在夜幕下,还是在手机屏幕里,它们都轻盈得像不在人间,陌生得像从不曾属于她。她把手机揣进裤袋,犹豫着要不要在办公室过一夜呢。明天,她就要把这里移交给拆迁办了,陪着过最后一夜,也算告别。该搬的,都搬空了,只有她的办公室还留着一些东西,对了,是朱见鹤和她的办公室,他们是夫妻,公司便是夫妻店。
仲春的夜晚,象山这滨海之地,寒意未消,不多会儿,小葵就觉得冷了,骨头缝隙里漏风似的,尤其肩胛骨那里;心里头也冷,丧家犬般的冷。她离开在她手里从图纸到实物的凉亭(过不久就将归于尘土),往办公楼走去。恍惚之间,身后似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着她而来。
“谁?”小葵厉声喝道。电还通着,厂区里的监控系统依旧在工作,她觉得她是被保护着的。四周空无一人,小广场的西南角落里隐隐有些响动,那里是光圈之外,过不过去?这时候,大门的车闸自动抬起了,一辆黑色的车开了进来,车灯如怒睁的双眼,冲着她来。她几乎魔怔了,抬起手笔直指着车里的人,继续喝道:“谁?!”却是朱见鹤。他在她身边停了车,顺手给她披了件外套,说道:“我的娘!你这表情,演僵尸片啊?人也冻得冰冰的。在这里做啥?跟我回家吧。儿子在找你呢。”
小葵猛然醒了过来,边穿上外套边讪笑道:“你娘在家里呢。多少次了,叫你别混着乱叫,她听见了又生气。”朱见鹤笑道:“她在家守着我们儿子呢,这会儿她听不到。”
实在弄不清楚朱见鹤是怎么开始这样喊她的。起头是玩笑,人家打趣他娶的真是“新娘”——第一,二婚不新;第二,年纪大这么多;可见他有十足的恋母情结。他回家当笑话讲,后来干脆就这样叫上了。婆婆还真的生过气,说她气的并不是小葵抢走了她的名头,实在是替小葵抱不平,还说:“难道女性的价值就只在青春年少小鸟依人?小葵是优质媳妇,智商、情商、执行力,样样出色,这样的妻子,他们找得到吗?他们这是嫉妒!”朱见鹤连连称是,说他们这些人就只配寻常妇人。小葵也就当他们母子在说对口相声,想着自己也是做娘的,大儿子一晃也已快二十岁了,要是凭空冒出一个女人来当儿子的娘,任那女人再怎么优质,她也会不开心吧?于是,她也跟着婆婆要朱见鹤不要这样混叫。偏偏他倒叫上了头,一天不喊一两回就过不去似的,有时候还偏要在他妈妈跟前叫。
婆婆家住在东钱湖边的别墅里,小葵和朱见鹤的新房在海曙区的钟楼附近,可平日里他们夫妻都在象山的水产公司里忙碌,有时候就住在厂里了,毕竟两地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累的时候也跑不动。朱家说了好几回,让小葵干脆就在家安心带几年孩子吧,远程遥控朱见鹤就是。可小葵到底不肯。好不容易有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即使对方是丈夫,她也不肯拱手相让的,这是明面的理由,婆婆这样的大女人,自然也只有赞同。她心底里的那个理由,关于仁义的,她却说不出口。这年头人大都不信高标的东西。
她好歹休了半年产假,六个月一过,小儿子头已立稳,也会坐了,小兽一般爬得带劲,看人带笑眯缝着眼,麻利得明天就会走路似的,一家子都被他弄得五迷三道,都说“小葵你带得好,到底是有经验的”。小葵看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力量(晓得哄大人也是其一),除早先请的钟点工外,另请了一个住家的育儿嫂白天代理母职。小葵试用了四五个阿姨,在快绝望的时候遇到了现在这个,四十岁出头,相貌清秀,高中学历,手脚麻利,还有中级育婴师证书,简直是为小葵量身定做的,她才放心脱身上班去。她又置办了一套采奶的器具随身带着,感觉胸脯胀了就赶紧吸出来。办公室和家里的冰箱一打开,都是她采下的奶,她觉得自己是头奶牛。这阿姨只有一点让小葵不适,有一回小葵从监控里看见她用奶瓶喂完宝宝之后,让宝宝玩着她的乳房入睡。小葵隐忍到宝宝十一个月,才点出来:“就当断奶吧,这样不好。”小葵说得很坚定,阿姨答应得也很好,又说:“不过,我也是把宝宝当自己孩子嘛。”小葵也没啥好说的,只暗暗嘀咕爷爷奶奶一直在家的,怎么就不阻拦她呢。
婆婆对宝宝很上心,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带,她也不舍得放弃她的“事业”。朱见鹤从小也是保姆带大的,她一向又是以事业为重,不懂养育婴儿,再说婆婆妈妈的事情她本不屑做,可近年来社会新闻上多有坏保姆,不是虐待就是拐卖,她看得多了,也就被吓住了。本想不婚不育的儿子到三十六岁才给生的孙子,不能有半点差池,于是,他们老夫妻就上班一般到小葵家来,保姆看孩子,他们看保姆。公公一双眼睛不离孙子,“宝宝、宝宝”不离口,随时准备着给保姆搭把手。
小葵的家是个大平层,两百多平方米,几个角落里都装有监控,小葵手机上就可以查看,得空时她也会瞄几眼,一屋子摊开都是尿不湿、奶瓶等婴儿用品,画面里头,小婴儿一声啼哭,公公和育儿阿姨就急速响应,凑到一块,头碰着头,几乎要贴面了。
婆婆呢,却只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还是要盯股市的,今年的股市元旦后就大跌,熔断啊,经济硬着陆啊,监管趋严啊,人民币贬值啊,利空消息一个接一个,可婆婆和她的那帮消息灵通的兄弟,还是对股市抱着“慢牛”期待,趁跌势吃一些有潜力的股票,等着翻盘。
“涨有涨的好,跌也不净是坏处哟,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的呢。”婆婆偶尔抱孙子到她膝盖上的时候,就会很正经地跟他“谈股论经”,迷人的小宝宝就带笑看着奶奶,一副比奶奶更淡定的样子。小葵暗笑,婆婆这样的人,也有过起落吗?猛一想,当然有过的,婆婆的父亲是南下干部,那十年里,全家一起从高处跌落到社会底层,那正是婆婆的青春年华,其间种种,大概境遇是她不想再提起的。他们一家都很少说起,有时候不小心有谁碰触到了,立即收声,垂头不语。那么,这也是在“谈古论今”了。阿姨管宝宝的生活起居,响应他每一个眼神和动作;爷爷教宝宝“理科”,他给他念全本的《时间简史》,管他懂不懂呢,先给他打打底;奶奶管宝宝的“文科”,她给他读政治家的人物传记,说这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从宝宝会开口说简单的字词起,奶奶就起劲训练他吐字清楚。宝宝会说短句子了,奶奶就陪着他一起把话说清楚。爷爷呢,在这基础上还要给宝宝理理“逻辑”。
转眼这样的日子就过了五年了,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也还是这个模式,不过屋子里摊开的已是各种玩具了,从育儿所变成了一个游乐园。小葵也开始跟着孩子叫朱见鹤“爸爸”,算是和他叫她娘扯平了,可就是没有朱见鹤叫她“我的娘”来得有气势。
小葵实在也懒得计较这些。虽说养育第二个孩子心里有底,没有头生子那会儿手足无措,可毕竟还是要用心观察,尽量陪伴,她得和家里的三个人争夺孩子,让孩子还有点像孩子的样子,她哄他玩的时候,就尽量奶声奶气。水产公司的生意起起落落,厂区又各种扩建:拿到了财政补助的科研经费,生产设备趁机更新,连实验设备也采买了。他们还正经招了一个有营养学学位的博士,想着要进军精加工做营养食品。他们夫妻的感情经营和事业经营同步。突然之间,她的事业就被喊停了,拆迁来了。这正是朱家一直暗暗期盼的事,他们当初投入六百万元,指望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听婆婆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波“有价值”的拆迁了,万幸他们遇上了。婆婆说,可见小葵真是福将。
这阵子,朱家母子忙着在前头对接评估资产,她在后方遣散工人,变卖设备,处理库存,桩桩件件都让她肉疼。签署拆迁合同那一天,朱家母子击掌相贺,她却心头隐痛,一个不该有的念头竟闪现:我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白手套呢?当然,随即,她迅速又果断地自我否认了。拆迁赔偿款,朱家认作是理所当然的投资收益,小葵和他们有不同的见解,她却没有说出口去。好在,小葵总还是法定代表人,拆迁赔偿款,总还是先到她账上的。
小葵时不时闪现的疏离感,今夜特别浓郁。这会儿,朱见鹤的光头在灯光中也闪烁着,驱散了灯火通明带来的不现实感。他随身带来了两个大编织袋,把他们俩办公室里的东西不分类别一股脑都丢了进去。那竖在墙角积灰多年的两张野营垫子,小葵说丢了吧,家里有新的。朱见鹤在那里坏笑,说:“可不能过河拆桥啊,它们可是我们的定情垫。”话音刚落,屋顶那里分明传来一声叹息,小葵吓得一把抱住朱见鹤,朱见鹤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啊,是猫头鹰,估计它们在这里做窝了。前阵子就发现过一只,报了警,森林警察来了捉去了,他们会放归山林。那猫头鹰眼睛可好看了,红宝石一样。这事情我跟你说起过对吧?象山这里的人叫它‘鸮’,够学术吧?听说你们舟山人有叫它‘哼唬’,也有叫‘逐魂’的,你们家那里叫什么?”小葵放松下来,说:“叫‘哼唬’呢,我小时候倒也见过一回,一张‘心’字形的面孔,鬼头鬼脑。”朱见鹤笑道:“哪里鬼头鬼脑了?人家就这长相。说也奇怪,近来我对舟山越来越感兴趣了呢,这是爱屋及乌滞后反应吧?”这也算示爱吧,小葵被他逗笑了,自问自己是疑心生暗鬼,一有什么异常,就都往那个人身上去想了。
说实话,自从定下要拆迁之后,那个人就稳稳地坐镇她的脑海,要跟她讨个说法似的。
发动车子的时候,朱见鹤说:“再看一眼吧,那是我们辉煌的过去。”小葵转头看这些灯火通明的楼宇,脱口而出:“也是田雷的。”朱见鹤踩油门的脚犹豫了一下,嘀咕道:“夜里不说过世的人,好不好?”
小葵低声应了。车子上了高速公路的时候,小葵才想起刚才那手机振了三下。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银行动账通知,拆迁赔偿款分了三次进账。小葵费力地登录了手机银行,歇业清算后被清空后的法人账户,现在的余额是人民币八千万元。征地款是大头,厂房重置补助是一笔,停产和安置补偿七七八八合起来又是一笔。难道不应该带点尾数吗?这样的整数,让人没有真实感。
百万元以内的现金,粉红色的百元大钞码在眼前,那才是踏实的有钱的感觉。四位一节,小葵在屏幕上点了那串数字,确认无误,是八千万元。六年前,她离婚时,手上所有的财富是一百多万元,那是她当时重新出发的底气之一,实打实属于她自己的。如今这笔巨款——是的,对她来说,是巨款,在她的账户上,真的就都是她的吗?
黑暗的高速公路上,朱见鹤一动不动把着方向盘,车子像在自己滑行。他们沉默着。实在是该说些什么来驱散渐渐来袭的困意,可小葵很快被瞌睡击倒,麻痹自唇周而始,涟漪般波及全身,在迷糊之间,她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他在喊她:“小葵,小葵!”她惊叫着回应:“田雷!是你吗田雷?”她喊出了声,一睁眼,看见朱见鹤手把着方向盘,却垂着头,一个弯道就在不远处,朱见鹤闻声抬头。转过弯后,两个人还是惊魂未定,小葵说:“刚才,是田雷救了我们。他喊我的。”
开出一段路后,朱见鹤开了音乐,歌剧《卡门》的序曲响起,等节奏低落下来的时候,朱见鹤才开口道:“知道了。赔偿款都到账了吧?拆迁办的朋友告诉我,下午手续全部完成,批量汇款的,今晚必定到账。”小葵点头,说:“已经到账了。”
二
“你晓得你有三个端午节没回家了吗?”阿姆打电话过来说。端午节是岛上旧俗规定的女儿女婿回丈母娘家过节的假日,说是旧俗,新人类可以不遵守,尤其远嫁的女儿,可小葵不算新人类,小葵也不好算远嫁,阿姆既然这样出声埋怨了,再忙,也得回。
况且,小葵已经不忙了。
公婆从没有跟着回过岛,阿姆没邀请过,他们自己也没去的意思。可这一回,婆婆问清楚小岛上有无线网也有宾馆,听说还有酒吧,就说:“索性我们一大家子去吧?把育儿阿姨也带上。”这一行算上小儿子就是六人,小葵订了岛上同学开的宾馆,再三叮嘱有贵客来,卫生和服务各方面,拜托拿出最好水平来。朱见鹤说:“好不容易去一趟舟山,精华部分不能错过,朱家尖和普陀山,是必定要去的。我们吃住在东港吧,有个集团的朋友邀请我去看看,试住一下他们还没对外营业的家庭套房。”于是,行程就又加上了三天,一周就这样排出去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奢侈,有闲了。
宁波和舟山两地之间,仅仅是五座连绵的跨海大桥的距离,随时可以回,不用特意计划,可身陷忙碌,不列入计划,就难以成行。小葵进了这怪圈,不回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那么疏于探亲了。第一段婚姻住的房子在定海,是单位分的福利房,一九九七年经过房改手续,就是她名下的了。大儿子十八岁时,她就把那套房子的钥匙都给了他,说是成人礼物。五年前她曾拿这套房子办过一年期的抵押贷款凑够了一百万元,与朱家母子的六百万元合在一起“救”了田雷的公司。按朱家母子的讲法,是他们家购入了小葵的公司。仔细想,朱家母子的说法更贴近现实。因为那公司虽是田雷实控,法定代表人却是小葵,朱家出资还贷之后做了一次变更登记,增加了朱见鹤作为股东,股权是百分之四十九,另外的百分之五十一是小葵的,合起来就是他们一家的,一丝一毫看不出田雷的影子。说是田雷的公司,那从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