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朋友
作者: 双雪涛
因为对口渴的恐惧,整个晚上小果的床头都放着一杯水,有时候是一整杯,有时候是半杯,有时候是一个空杯子,不过空杯子停留的时间通常不长,他总是会很快发现并且让我帮他把水倒入其中。我很想提醒他,这样对身体并不是很好,没有哪个病人在夜里需要频繁喝水,那样会给肾脏很大的压力,排尿也对他的伤口不好,可他如此高大,看上去喝再多水也没有问题。小果是北京人,说话却一点京腔没有,很像播音员,只是一些用词还有北京话的特点,比如喜欢说“得”。他说自己小时候唱过几年京戏,随着个子越长越高,且又倒了嗓,就只得改行。他双手反复洗着扑克牌说,可惜了我的关公戏。没有几个孩子能唱关公,那是一股威严之气,我有。可是即便是关公,也不能长我这么高,得。于是二十岁时他来了法国学电影,先住在凡尔赛。我是真住在凡尔赛,而不是后来的“凡尔赛”。那时候的凡尔赛就是凡尔赛,大郊区。后来又转学到现在的学校。现在这所学校主要学技术,我喜欢这种,他说,换句话说,除了导演、编剧不培养,其他工种都很齐全。小果学剪辑,每天拿着学校借给他的小机器到处乱拍,然后回头在剪辑室里乱剪,剪来剪去获得了一些心得,没过多久就开始给在法国生活的中国人拍婚礼,主要是温州人,特别爱结婚。可能是小果高大的身材起了作用,让人觉得这个婚礼摄影的钱花得很值,至少请来了一个有“分量”的人,带着俯瞰的视角。一个温州女人觉得他拍的东西挺有意思,总能抓住难忘的瞬间,比如新郎的忧虑,比如新娘子不小心流露出的对另一个女人的敌意。他说有一次他还拍到一个人偷了伴娘的手提袋里的十几个红包,他并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把素材剪好交给雇主,这叫用影像说话。温州女士四十七八岁,在巴黎开了三家中古店,之前的丈夫是黑帮成员,韩国人,在女士四十岁时死于中风,女士便跟帮派脱离了关系,成了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听说她当年开枪打过人,还吸毒过,后来倒挺健康,只是瘦一点,丈夫死之后她开始跑马拉松。她让我跟她一起跑,我去了一天,那天大雨,他们还跑,说只要没有雷电和冰雹就不能中止。得,我跑了十分钟,就打了辆车在终点等她了。女士并没有因为小果跑不了马拉松而怀疑他的才华,她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拍摄他的第一部长片。
她说随便我拍什么,只要是拍电影就行。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他们每天都看电影,有时候是去家附近的艺术院线,有时候是在家里看蓝光碟。丈夫死后她说她看电影少了,原来她并不那么喜欢看电影,只是喜欢跟丈夫一起看。我拿着她给我的钱打牌,输没了,我就用很少的钱拍了一点街景配上旁白寄给她,杜拉斯有部片子就是这么弄的。她没回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现在轮到我讲。
我说两年前我在MSN上认识了一个在法国留学的中国女孩,跟我一样都是东北人,也跟我一样都喜欢写东西。聊了两个月,发现原来她的父母跟我的父母认识,原先在一家厂子里上班,只是不在一个车间。她的父母在她十岁的时候卖掉了在S市的一切,去新西兰打工,逐渐站稳脚跟,开了一所游泳学校。我问,你父亲原来就喜欢游泳?她说,他是在新西兰学的,为了生存,他在四十岁出头把自己练成了半职业选手,前半生他都是一个钳工。我发了当时正在写的一篇小说给她,她提了一些意见。我惊讶于她的中文能力,她甚至帮我调整了人称指代的混乱,一个小学五年级就出国的人怎么会把母语保持得这么好?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故事我反反复复写了大半年,只有一万字,怎么也写不完,主要是不知道怎么结尾。她给了一个建议,说那个女孩应该从岸边走向大海,然后开始游泳,一直游过海峡,在另一个陆地上岸,开始新的人生。我说,这怎么可能?她说,我就可以,只要不遇见鲨鱼或者水母。我说,你能在海水里连续游几十公里?她说,是的,我可以游一天一夜,如果我不是这么喜欢游泳,我爸也不会变成教练。但是现在我只是偶尔游一游,我更喜欢文学了,我在写一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我说,有必要上来就写这么长吗?她说,本来没有这么长,越写越长,如果我不给自己设限,它会有几百万字,所以我必须在五十万字结束它。我说,能发给我看一下吗?她说,等我彻底写完吧。我说,好,谢谢你给我小说的建议。她说,你的小说很有意思,里面的一些细节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们城市的样子,你写的卖大白菜的大车停在胡同的边上,人们推着自家的小车来买菜过冬,我都记得,有人一边挑白菜一边撕白菜的烂叶,减轻白菜的分量。只是还不够好,如果再好一点,我可以帮你翻译成英语,我的法语和英语都不错,可以投给《纽约客》或者《巴黎评论》。我说,《巴黎评论》也接受英文稿件吗?她说,哦,是的,它是一家美国杂志。我说,请原谅我的无知,如果我写了新的小说就发给你看。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长相,这让我非常痛苦,就好像你看到一个非常精美的盘子,但就是看不清上面盛着什么菜。那段时间我开始每天看机票,从首都国际机场到巴黎戴高乐机场,九个多小时,往返一共需要一万八千元人民币,对于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报社实习生来说是一笔巨款。这还不算上在巴黎几天的开销,听说一瓶啤酒就要五六欧元,如果两个人边聊边喝,即使对方只喝一瓶啤酒,我想要放松下来也许得喝五瓶左右,在不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酒钱就需要将近四百块人民币。但不知道为什么,去巴黎看看她的想法就是无法从脑海中拔除,如果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的话,倒也没有。那时我是单身状态,跟大学女朋友分手快一年,每天除了上班采访写稿子,就是在东坝的一间出租屋里写小说,写完一篇投给文学刊物马上开始写另一篇。我抱定了决心,写上五年,如果没有结果就彻底离开文字工作,记者也不干了,回老家开一家小超市或者面馆。去一趟巴黎明显会干扰我的工作节奏,从小到大我没有出过国,毕业旅行跟女朋友去过香港,被空调吹得高烧三天,什么也没有玩到,女朋友倒是玩得不错,迪士尼的项目基本玩全了。巴黎,海明威、斯泰因、加缪的巴黎,戈达尔、梅尔维尔的巴黎,这也并非重点,是一些基础,重点是李璐生活在巴黎。李璐是她的名字,虽然我不认识她的父母,但这就像是她父母会起的名字。跟生活在巴黎的李璐喝杯咖啡,聊一聊各自的生活,这个想法把我粘住,并已经开始影响我的工作,我指的是下班以后的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的一个采访对象,一位上了年纪的京剧花旦,曾无意中跟我说起她的儿子在巴黎留学。领导当时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写一篇一位京剧名角儿的人物稿,名角的朋友很多,上通中宣部,下到票友圈,跟他一所艺校且现在还跟京剧有关系的人不多,跟他还在一个工作单位的人更少,只有一位,就是这位花旦。花旦名叫韩凤芝,已经退休五年,偶尔来团里串串戏,大多数时间在家里看电视。
之前过得挺惨,我也不是什么角儿,成角儿的时间段就那么几年,没成了就没成了,后来就跟着混吧,仗着是北京人,有地儿住,老公有过两三个,都跑了,毕竟有地儿住,跑了就跑了吧。后来拆迁拆了我家一栋房子,钱就不愁了,就是太耽误工夫,折腾了十年,为什么折腾啊?这你还不懂吗?争家产啊,我儿子有两年没好好唱戏,天天在家看着我,怕我被别人杀了。后来钱下来了,我想着补偿他,问他想干吗,他说想出国学电影,可能是没练功那几年净在家看电影了吧。我就给他拿钱,先学语言,再申学校,后来去了法国。没想到啊,一学还真学得不错,他这人爱交朋友,好几次暑假带回来三四个老外,在我们家住着,有拿照相机的,有拿摄影机的,在北京到处瞎拍,我都担心他们被警察抓喽。他同学跟我说,这小子在法国什么人都认识,听说还有几个黑社会朋友,带刀带枪的。我开始挺害怕,后来一想,总比谁也不认识、谁都能欺负你强吧。再说我儿子啥样我还不知道吗?他肯定混不到里头去,他就是招人喜欢,谁都愿意跟他玩。他十五六岁我带他去逛街就有人给他递名片,你说这孩子。
我想到了她,就硬着头皮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打他寝室电话,他那边半夜的时候你再打,要不白忙。他叫小果,你就说是我的戏迷,老找我聊戏混熟了,他什么事儿都能给你办。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北京时间六点整,那是四月中旬,北京早上还有点冷,我很久没起这么早了,记者的生活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就是大部分时候还比较自由,似乎对自己的生活还有所把握。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刷牙洗脸,然后用手机拨通了韩凤芝给我的号码。响了两声,一个人接起来跟我说外国话,我用中文说,我找小果。对方说,小果?我说,是,我找小果。对方大喊了一声,小果!然后冲着话筒外说外国话,“小果”二字的中文发音相当标准。另一个人接过话筒说,哪位?我说,小果你好,我是你妈的戏迷……他打断我说,不可能,我妈没戏迷,你干吗的?我说,我叫李默,东北人,是个记者,采访过你母亲。我认识了一个在巴黎的女孩,想请你帮我看看。他说,你没让她给你发张照片吗?我说,没有,因为不好意思,另外也不是长相的事情,我就是想知道巴黎是不是有这号人,如果有的话,她大概是个什么状态,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没问题,我就办签证买机票了。他说,你们聊得特好?我说,可以这么说吧,也可以说,过去的一段时间她是我活着的意义。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吓了一跳,这不像我说出来的话,可能因为对方是个陌生人,所以有些奇怪的话脱口而出。他停顿了一下,说,办签证也需要时间,你记个号码,就说是我的朋友,让他帮你办。女孩叫什么?我说,李璐,在巴黎第三大学念比较文学。他说,哪个璐?我说,就是斜王旁,右边一个道路的路。他说,那应该好找,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我妈最近怎么样?我说,挺好,我见她的时候,好几个邻居正在你家吃饭。他说,有空的话你给她叫个保洁阿姨,给她彻底打扫打扫卫生,冰箱,冰箱也彻底清理清理,床单被罩都给她换一下。她年轻时练功伤了腿,那也得多下楼走走,不能见天在家看电视。我说,好,你放心,我明天就过去一趟。
下午我给他的朋友打电话,介绍自己是小果的朋友,要办去法国的签证。对方说,知道了,小果的朋友不用交钱,给我留个邮箱,需要什么材料我一会儿发你,你挨个儿准备,有不明白的就给我打电话。我说,那不太好,我还是把钱给你,算是买一个心诚吧。他说,不,等你去法国的时候,帮我带个东西给小果就行了,不是很大,两公斤不到。我说,我也可能不去。他说,那就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帮我带。我说,好吧,那我不勉强你了,你贵姓?他说,我叫周仓,朋友都喊我老周。我说,给关公提刀的周仓?他说,是那俩字,我姓周,原来不叫这名,因为跟小果一起长大,那时候他唱关公,小时候兴起外号,朋友们都叫我周仓。有一天我心想,还不如索性改了,现在我的身份证上就叫周仓。放下电话我心想,这个小果群众基础不是一般的好,甭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能处得来,请他去找李璐看来是十分恰当的选择。
第二天是周六,李璐上线闲聊的日子,周一或者周五李璐也偶尔出现,时间不固定,上线时间也很短。北京时间每周六午夜两三点钟,是她和我聊天的时间,当然也可能在这个时间她和很多人聊天,我只是其中之一。她很守时,这个时间基本上都会出现。周六下午我去看了韩凤芝,之前我买好了打扫的物品,抹布、扫把、冰箱除味剂、洁厕灵。韩凤芝帮我开了门,然后走回去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次我仔细看她走路的姿势,右腿稍微有点跛。我有点头疼,可能是昨晚叫风吹了。半夜对面有两口子吵架,我站阳台看了一会儿。我说,您歇着,我帮您把屋子收拾收拾,一会儿如果您还觉得难受,我带您去医院。她说,不用不用,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说,小果让我给您找个保洁,我琢磨着估计您不喜欢保洁在家里翻来翻去。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来帮您打扫,我跟小果认识了,算朋友。过了大概十五分钟,韩凤芝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很瘦,双腿细长,头发稀疏,老年斑已经出现在她的脖子和手背上。她的脸色不好,可能是缺乏运动所致,睡着之后会发出哼哼声,好像哪里在隐隐作痛。我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开始逐步打扫。为了不窥探别人的隐私,所有抽屉我都不拉开,放在外面的东西我整理好。冰箱里有大量的过期食品和陈年的没有生产日期的冻肉,还有近期的两盘炒菜,没有包保鲜膜就放在冷藏室里,我都给倒了。抽油烟机上的油渍快要把按钮浸没,吃饭的筷子有一半长毛了,几只蟑螂在厨房的水管附近溜达。主卧室的床头有一板抗抑郁的盐酸舍曲林片和一瓶褪黑素,旁边有一个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她对一些人的评价,人名都为字母代号。A:六十八岁,一米七八,七十八公斤;爱骑行,得过癌症,话多。B:六十六岁,一米七,七十五公斤,毛手毛脚,有一个孩子正局级,在天津工作。C:七十五岁,画家、票友,拄拐,有心脏病,妻子移民,孩子也在国外,一四十岁保姆住家。
我回到客厅,用一只拖鞋别住房门,下楼到街对面的超市买了一瓶威猛去油灵,买了一盒蟑螂药,还有口罩和手套。回来时韩凤芝依然睡着,姿势没变。我继续打扫,一直干到天快黑了,我感到没有力气了,再干下去可能会晕倒,就停了下来。我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喝了半瓶矿泉水,然后把韩凤芝叫醒了。她睁开眼睛说,你吃饭了吗?我说,我回去吃。我在厨房放了一盒蟑螂药,您注意着点。她说,别回来太晚,少喝酒啊。我说,好。她闭上眼睛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