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

作者: 余一鸣

傩面0

校长办主任刘宏遇到数学组来找老寿时,寿不逸正在办公室与同事侃大天,老寿一个人过日子,老伴在美国带孙子,他回家了也是冷壁清辉,一般都是在食堂吃过晚饭他才回。如果兴致好,他会约几个年轻人下馆子喝酒,他请客。刘宏遇常在被邀之列,刘主任是寿不逸的学生,寿不逸做过刘宏遇的班主任,刘宏遇做学生时挨过老寿的骂,还挨过老寿的揍,刘主任在酒桌上常展示自己的耳根子,说,看看吧,看看吧,这是寿老师拧着我的耳朵上讲台,留下的豁子。老寿说,认,打是亲骂是爱,你是我的亲学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老寿在刘宏遇的老家昆山中学教书,刘主任当年是个爱捣蛋的学生。老寿的酒风不好,喝多了会恸哭、骂人甚至动手打人。他一个人独住,还有几年就要退休,喝多了一旦出事谁敢负责?渐渐地,刘宏遇就找理由推托老寿的小酒局,刘宏遇是学校的中层干部,不能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百姓,老寿能理解。

老寿见刘宏遇进门,将椅子背旋转九十度面对他,问,找我?刘宏遇说,校长指示我,让我请您出山,我们一起回一趟昆山。老寿抬起左手挥了挥,说,告诉校长,我不去,要去他自己去。刘主任不急不恼,找一张凳子坐到老师面前,说,老师,我觉得您也该回一趟昆山了,要不,您退休后随师娘去了美国,就再没机会去昆山了,那里的老朋友们都念叨您呢。老寿沉吟了一会儿,说,也行,我把话说在前面,我去昆山是私差,搭你们的顺风车,你们忙你们的公干,互不相扰。刘宏遇满脸堆笑,说,只要老师您肯大驾亲临,您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什么事都不需要做,有我呢。

过了昆山村,前边就是昆山中学,再前边,就是昆山湖了。昆山其实不是山,只是湖中一座小岛,湖因岛而名,村因湖而名。都说智者乐水,历史上昆山村出过几位进士;恢复高考制度后,本村也出过几个本县高考状元;改革开放以来,昆山村的人最早投入商海。最早昆山村是被称为“万元户村”,现在则被戏称为“老板窠”,说昆山村村口树上的鸟窝,掏出一只蛋,是个老板,再掏出一只蛋,还是个老板,老板在昆山村聚堆了。车子到了村口,寿不逸喊停车,说他先到村里转悠一下,然后再到中学与他们碰头。刘宏遇说,行,老师,我可是扛着您的旗号来昆山中学的,您可别放我的鸽子,没有您的面子,我怕请不动他们。寿不逸挥挥他的左手,头也不回地说,知道,知道了。

在昆山村与昆山中学之间,是一片杉木树林,夏天,枝叶繁茂,遮挡了中天的太阳,而树干笔直,任凭东南西北风缠绕,这里以前是村里人午间乘凉的好去处。现在条件好了,老人会的议事厅、棋牌室都装上了空调,这爿树林被村人遗忘,成了知了们放声歌唱的乐园。树林的外侧,有一所废弃的砖窑,从前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地方,现在的孩子们忙,各种补课,就是幼儿园小朋友,放学后也要赶着上学前兴趣班,昆山村从古至今一直重教,现在富了更有条件重教。这破窑就冷清下来,只有一个人还惦记着它,尽管这人早就不是个孩子。老寿弯腰钻进窑洞,窑内码放的砖坯稀稀落落,只剩堆垒的两个坐墩还在。砖窑本来属于昆山生产队,烧窑的师傅是聘请的外地人,四十年前某一天,师傅不辞而别,回老家干个体户了,满窑的砖坯烧成了废品,这个窑成了废窑。昆山人顾不上埋怨,把废品砖抢着搬回家,搭个猪圈羊圈能用得上。怎么说呢,砖废了还有人惦记,人废了就没人稀罕。常来这废窑的是个废人,刘小年。刘小年已经四十岁出头,这个年龄的男人打扮得讲究一点,看上去还是个小伙子,何况刘小年浓眉大眼,大高个,本身是个好坯子。只可惜刘小年是个废人,在昆山村,缺胳膊少腿眼瞎耳聋的人称为残人,只有脑子坏了的人被称为废人,刘小年的脑子就不正常。两只坐墩一高一矮,老寿脚过处,灰尘弥漫,只这两只坐墩的墩面上泥光可鉴,那是刘小年的屁股长年留下的印痕。窑里没有刘小年,寿不逸在高墩上坐下,耐心等候,果然,只一会儿,窑口的光线就被一个高大的黑影遮挡住了,是刘小年。刘小年说,寿老师,我知道你会来,我爬在树顶上瞭你,没瞭着。老寿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刘小年用手搓了搓胸脯上的泥垢,得意地说,你说的,今天不来明天来,明天不来后天来。过了后天又是今天了。老寿说,有道理。老寿现在是左撇子,拉开长方形旅行包的拉链,刘小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看,老寿掏出梳子、推剪和剃刀,命刘小年坐在矮墩上。老寿大概一个半月来一次旧砖窑,替刘小年理发,有时也给他捎件衣服或者吃食,悄悄来悄悄去,即使刘小年告诉别人他来过,也没有人会把一个废人的话当真话。刘小年只穿一条大裤衩,他长着连腮胡子,胸口也长着一丛乌油油的黑毛。寿不逸的理发工具是三十年前的三件套,他刚上大学时,全班男生推选他为理发师,这三件套还是用班费买的。他当中学老师后,还常为男生理发,渐渐地,没有学生来找他理发了。学生说,您理发速度太耗时间了,工具老化,您还精益求精,一根乱丝都不放过,有这时间够刷十道数学题了。老寿当然知道这是借口,他们是嫌他理的发型跟不上时代了。好在刘小年不嫌弃他,每次都是乖乖地顺从他的调度。

老寿给刘小年带来了半只烤鸭,还有一件T恤,刘小年啃鸭子时很陶醉,一边啃着一边还会不好意思看老寿一眼,那眼里满是腼腆、纯真,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懵懂少年。T恤用不着试穿,那是按他的大号尺寸买的。老寿有时会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送给刘小年,但是他贴身的衣服刘小年穿嫌小,所以只能买新的。刘小年吃了半只烤鸭,喝了一瓶矿泉水,眼睛还盯着旅行包,老寿想了想,把那只傩面取出来,面朝下又放回去。

这是一只青帝猖官的面具,双眼凸出怒睁,两道浓眉倒竖,额头处的金色图案与鼻部的金色如意图形上下呼应,嘴角两侧装饰有红色的火苗图案,令人视之莫不生敬生畏。青帝猖官这个角色上台演出时需身着青袍肩插青旗,但是,惊悚的效果其实不如单独注视这一只傩面。刘小年母亲说过,儿子每次出状况时都会像大猩猩一般狂拍胸脯,追着人打,但是,有一次正好遇上一个跳青帝猖官的汉子,那人抓起傩面抵挡,刘小年立即蹲下了。于是,老寿就有了这个想法,用青帝猖官面具制约刘小年的疯病。刻傩面用材是杨柳木,木材市场能买到。老寿总共刻成了两只傩面,但废弃的有十五六只,那时他的右手残了不久,右手使不上力,老寿雕刻用的是左手,同事们都理解老寿,一个数学教师手残了怎么上课?从前的寿老师上几何课不带三角尺和圆规,右手一挥,该有的黑板上就有了,现在他学雕刻是想训练他的左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有一个叫费新我的书法家右手残了后用左手写字,写出的字依然轰动书坛,寿不逸手残志坚,用左手写字画图重上讲台,指日可待。寿不逸确实做到了,只不过,他不愿在昆山中学待下去了,他调去了县高中。有人说,老寿是为了调走,才苦练左手,他教学水平再高,县高中也不可能接收一个上不了讲台的数学老师。也对,好在数学老师中左撇子多,县高中没人注意他的右手。老寿完成的两只傩面,一只给了刘小年母亲,一只他自己留着,见刘小年的时候他放在旅行包里,随身携带。

老寿说,你妈妈在家吗?

小年说,我妈妈在家。

老寿说,那我们去你家,好吗?

小年拍手说,好,去我家。

刘小年的爸爸现在六十大几,小年出事后,寿不逸托人给他安排了一份传达室的工作,方便他随时回家照顾儿子,一直到现在,他都没被辞退。刘小年的妈妈一直没有上班,她的工作是全身心服侍生病的儿子。用不着问,刘妈当然在家。但是老寿觉得他得尊重刘小年,你把废人当正常人对待,他才会把自己当正常人要求。老寿是个教师,就如同教师对差生优生平等对待,差生才有可能不自弃,比肩优生。老寿不能空手去人家家里做客,尽管他有所准备,但总得带点什么伴手。他领着小年来到村口综合服务商店,昆山村的有钱人多,昆山村的商店什么都能买到,老寿秤了两只西瓜,一块五一斤,二十一斤三两,刘小年说,三十一块九毛五分。老寿掏出手机,按了小年说的数字扫码付钱,营业员是个小姑娘,将信将疑,用计算机按了一遍,确凿,才让老寿和小年搬走西瓜。昆山村不细看,满目高楼大厦,走进村巷,才会发现尚有几处低矮的旧平房。农民有钱了,首先是盖楼,再有钱,就到城里去买商品房,更有钱了,就在城里买别墅。村里的楼房大多空着,或者留守老人住着。没有拆除的旧平房,一种是子女考上大学,城里有房,没必要在村里起楼,一种是像刘小年家,咸鱼翻不了身,经济跟不上。刘妈坐在家门口剥豆子,见了寿老师喜出望外,赶紧把老寿往屋里让。她张罗着给老寿泡茶,老寿说,别忙了,就切只西瓜吧。刘妈去了厨房,老寿听到柜子钥匙响,原来菜刀被锁在橱柜里,切好西瓜,刘妈捉刀进了厨房,又听见一阵钥匙响。刘妈已经养成习惯,刀剪之类的锐器都藏进柜子,不让刘小年随手够到。

老寿有很多年没来过刘小年家了,房子依然是原来的房子,家具还是原来的家具,只是时间让它们变得陈旧,同样,时间也在刘妈和刘小年的身上留下了印痕,刘妈老了,刘小年变成了中年汉子。农村的三口之家,如果生的是儿子,所有的希望都会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但是,刘家的希望破灭了,寿不逸看着屋里的人和物,心里难受,他掏出一沓人民币放在桌上,自从他决定来昆山,当天他就取了两千块现金放身上。刘妈说,寿老师,您这个月已经给我转过钱了,这钱您自己用吧。老寿挥挥左手,说,这屋里用得上。

刘小年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一直要服药。以前老寿拿到工资,会直接给刘家汇款。现在农村有医保,药费大部分能报销,但老寿收到工资卡工资到账的短信后,还是习惯性地转给刘妈两千块钱。只有这样做了,老寿走在路上,内心才不会有一脚踏空的慌张。

昆山中学在本县称得上历史悠久,溯源可以到明清时期,县志上就有“昆山书院”的记载。历次中小学撤并,昆山中学都毫发未损,有人说,是昆山村躺在地下的祖宗们在护佑学校,不如说,是昆山中学毕业的子弟们有出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到哪里都有说话的份。老寿二十多年没来,昆山中学已经不是原来的面貌。低矮的平房教室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崛起的教学楼,教学楼之外,还有实验楼、图书馆、体育馆等,建筑物看上去并不比老寿所在的县高中逊色。寿不逸再往前走,前面就是学校的大操场,操场的前面就是学校的食堂。刘宏遇刚才给他发了信息:寿老师,晚上不去镇上酒店了,刘校长留我们在学校食堂用餐,说昆中领导班子全体人员恭候老师大驾。老寿的嘴角撇了撇,本来就该这样,倘若真的让他老寿请刘云峰喝酒,这昆山村的乾坤就颠倒了,还谈什么师道尊严?大操场还在原来的位置,只不过面目全非,煤渣路的跑道铺上了塑胶,操场中间没有了疯长的野草,变成了绿茵茵的人工草坪,完全不是老寿噩梦中的景象了。与其说老寿一直躲着昆山中学,不如直接说是他一直躲着昆中的操场。即使岁月流转,斗转星移,老寿走过操场,心里还抹不去往事留下的阴影。

饭局安排在二楼的包厢里,一桌人都在等他,主宾位空着,他被引进门,所有的人都起立迎接他。他很少出席宴请了,学生家长的宴请他几乎不参加,他借口年纪大了有“三高”,其实是他怕和陌生人打交道,在外人面前喝醉了,那就丢教师的脸面。但今天显然得喝点酒,他叮嘱自己,控制在二两白酒以内。他伸出左手按了按,请大家落座。除了副书记和副主任,在座的都是他的学生,都是昆山村人。农村中小学的很多教师都是附近村庄的人,这是早年民办教师的遗风,下了课,可以去地里忙活一会儿,兼顾家庭。现在种地的人少了,教师白天的时间被塞得没有缝隙,但是,住村里还是比住外边方便,至少,自己莳弄的地垄上的时蔬保证新鲜。昆山村的教师更舍不得走远。老寿打量了在座者一眼,都是白色衬衫、蓝色长裤,左手手腕上都是金晃晃的手表。刘云峰放在桌上的钥匙链,显眼地挂着一个奔驰车的电子钥匙,这说明昆中老师们的日子过得滋润,这么热的天,他们住行都在空调环境,大夏天不嫌累赘戴手表,这是城里老板炫富的做派,昆山村的老板们把这风气带到村里,看来也影响到了昆中这班领导。昆山村的人迷信昆中,即使许多在外发达的昆山村人,也乐意让子女先在昆中读完初中三年。据说昆山村的学生们只要中考成绩优秀,昆山村的企业家协会会拿出一笔专款,重奖昆中的教师,这做派让全县的老师都艳羡。老寿觉得这挺正常,靠山吃山,近水楼台先得月。昆山村的老板多,昆中的教师沾光在情理之中。城里人不是追捧学区房吗?老寿的儿子在国外购房,也想购买富人区的房子,老外的购房款按比例扣学区教育费,富人区的学校硬件软件条件就明显好出一截。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一般乡村学校的学生家长给老师递烟,也就二十块一包的黄南京,在昆中给老师递烟,不是中华烟以上怕是拿不出手,水涨船高呀。

刘云峰和刘宏遇既是同村人,又是同班同学,只不过高考时刘云峰考上师专,刘宏遇考上的是本科师大,当然,若论数学成绩,他俩都在刘小年之下。刘云峰带头给老寿敬洒,昆中的领导们一个个依次过来敬酒,老寿象征性地用嘴唇抿一抿杯沿。刘宏遇悄悄地说,老师,您这做派比领导还像领导。您端着,我得低到尘埃里去。老寿其实并不是端架子,他只是提前告诫了自己。一轮酒敬完,刘宏遇开始回敬。刘宏遇把情况已经摸透了,校长、书记、年级主任、班主任,他扫机枪一般一梭子扫过去,嘴里的话像花儿一般开放。酒喝到高潮,一桌子人称呼就乱了,没有校长、书记、年级主任,只剩下兄弟,连老寿也只是个“哥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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