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

作者: 辽京

对外宣传的是一处世外桃源,远离尘嚣,实际并不是。隔着海湾,看得见一侧的城市,夜晚灯火阑珊。阳台外便是悬崖,下面海浪翻腾,想游泳的话,需要绕到主楼的另一侧,顺着一道阶梯走下去,石壁下有一片窄小的沙滩。一大早陈菲就躺在沙滩椅上,裹着一条毛巾,从上面望下去,像一条蓝色的鱼,两个墨点似的圆眼睛,是她临行前新买的太阳镜。

从五楼的房间走到沙滩,关蒙花了快二十分钟,石壁上凿出来的阶梯又窄又滑,昨夜刚下过雨,这个季节几乎每天都有雨。现在是淡季,再过几个月,就会被从北方飞来的带孩子的家庭挤满,年年都有在石梯上摔伤的老人和幼童。关蒙今年五十岁,出于谨慎,手始终没有离开锈迹斑斑的栏杆,有的地方还在摇晃,下到最后一级,他松了口气。

“十五分钟。”当他走到陈菲旁边,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来,陈菲说,“从房间到沙滩,至少十五分钟,和攻略上说的不一样。”她举着手机给关蒙看,阳光下屏幕是花的,关蒙眯起眼睛。

“眼睛花了。”他笑着说,“再过两年不用戴近视眼镜了。”

“攻略上说,从主楼走到海滩只要十分钟。”

“二十年前,我只用五分钟。”关蒙叹道。

“我们老了。”陈菲说,“攻略是年轻人写的。”

关蒙躺下来,伸展四肢,仿佛可以再睡一觉,昨天夜里一直听着雨声,后半夜雨停了,刚睡着,就被陈菲叫起来看日出。每次到海边,她一定要看日出,仿佛向太阳索债。阳台朝向正东,打个呵欠的工夫,海面就吐出一道金边。

陈菲举着手机拍照,太阳看似慢吞吞的,实则瞬息万里,是地球的转动,她斜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当年这些栏杆是奶白色,现在是一种发青的灰白,重新刷过漆,变新也变丑了,关蒙用手指摸出漆面的凹凸不平,到处都禁不起细看。当一家豪华酒店开始招揽儿童生意,在名师设计的花园里放上五颜六色的充气城堡,就是下坡路的开始,但是架子不肯丢,旺季价格依然很贵。眼下是淡季,陈菲说:“不如我们旧地重游。”刚刚把孩子送去上大学,夫妻俩都松了一口气。

出租车一开进来,她就开始评论:“这地方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没什么两样。是你眼光变了。”关蒙说。他曾经是这里的员工,干得不错,有望成为大堂经理,当时的经理要调到另外一家酒店,已经找关蒙谈过,要他来接任。当时他是前台的领班,第一次见到陈菲,一眼就看出她不是这个级别的酒店的常客,她看起来凌乱、呆滞,脸色苍白,没有打电话预订,当场支付门市价格,递过来的一沓现金像是淋过了雨,每一张都是潮的。前台没有点钞机,他和另一位女同事,分别用手点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帮她开房。

最高楼层,最正中的位置,总统套房,收了一大笔现金作为押金,放在前台下面一个带锁的小柜里,连同陈菲的身份证复印件一起,照片上一张黑白的依稀的窄脸,是关蒙对她的第一印象。哪怕后来成了夫妻,第一印象依然磨灭不去。

接着便是湿漉漉的身体、头、脸,被浪卷得站不住,有那么一刻恍然要飞了,两个人一起飞走,最终还是落地,沙砾、石子、碎贝壳,在长裤里、皮鞋里,摩擦着皮肤。他在面向大海的露台上看见海边有个人,衣着整齐地往水里走,他全速跑到海边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扑向海浪之前,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

那么救人还来得及。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刚刚,站在大腿深的海水里,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蹲了一下身子,然后她就被一个浪头推倒了,水不深,但是她站不起来。关蒙将她拉回岸边,两个人都讲不出话,唯有彼此沉重的喘息。跟现在一样,他们各自占据一张沙滩椅,也是无话可讲。

良久,陈菲开口:“凌红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到?”

“下午。”

“跟前台说一下,安排我们旁边那间房。”

旁边那间和陈菲住的那间,本来是家庭套房,中间一扇门锁着,淡季隔成两间卖,到了旺季又可以招待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凌红一进来,就让服务生把门从中间打开,说:“我们是一起的,这样来往方便。”老杨说:“咱们不要打扰人家,人家过结婚周年呢。”

“什么周年也是吃吃喝喝、打打牌。不然叫我们来干什么?”凌红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回来说:“他们的房间更大些,不过我们这边多一张沙发床。”

“你去睡沙发床。”凌红半开玩笑地对老杨说。

家庭套房的楼上便是总统套房,那套房间常年空置。当年,陈菲走进来,指名要最贵的房型,她眼神空茫,魂不守舍,关蒙和另一位女服务生对视了一眼,心想这女人大概是个疯子。

“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房间?”

“你们这里最贵的。”

“那就是总统套房。”关蒙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价格,陈菲毫不犹豫地说:“好。”

他拿着一盒烟,再次下楼,走向海边,陈菲还在那里躺着,竭力享受一天中最后的阳光。岩壁的阴影弥漫上来,蚕食着这一片并不宽阔的白沙滩。

“严格来说,并不是私家海滩。”陈菲说,“是因为地理位置,两边都是峭壁,天然的隔断,现在的法律不允许酒店宣传私家海滩。”

“那又怎么样?”

她把手机举到关蒙面前,反光,看不清楚。

“这样宣传是违法的,可以投诉。”

下午,沙滩椅上躺满了人,关蒙犹豫着要不要点起一支烟,海风很大,应该不算什么。从前他在这里工作,酒店所有区域对员工都是禁烟的,包括沙滩。然而沙滩并不真正属于酒店的管辖范围,至少在法律上不是。

“这是一个模糊地带,政府不理就没事,要管的话,都算是虚假宣传。”陈菲说,她重新躺下来,戴上墨镜,抵挡阳光。太阳偏西,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凉快,继而阴冷。崖壁的影子投了下来,笼罩在沙滩上。不远处,一男一女手拉手往海里走,水深到他们腰部的位置,一个浪头推过,两个人一起浮了起来。

“你看见那两个人没有?”陈菲说,用手指轻轻一点。

“怎么了?”

“偷情的。”她压低了声音。傍晚泛着金光的海水中,两个人并肩朝着远处游去。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

倒不是“一看”,而是听了大半天,虽然闭着眼睛,陈菲耳听八方。那两个人,与她隔着两张椅子,甜言蜜语没有停过,有几个字飘进耳朵,她立刻断定就是偷情,两个人都有家庭,各自撒了谎,逃到这里来,笑声一阵阵的。

无论多么悖德,快乐总是真的。她叼着一根吸管,徒劳地吸着空气。关蒙说:“老杨他们刚到,说累了,要在房间里休息休息,晚饭再见。”

她扑哧一笑:“这把年纪了,还如胶似漆。”

关蒙往海滩上张望一圈,从前这里总有一个服务生,只管给客人递毛巾、倒冰水,现在也没了,他咕哝一句:“这里应该放一个人的。”

“因为不是私家海滩,所以没有服务员。”陈菲说,说了又说,好像跳不出这话题似的。这次她是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一进来就觉得记忆中的大堂都变得低矮、灰暗,甚至有些破旧,地毯早该换了,灯罩上的灰尘几乎要飘进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自动去搜寻的。

早餐她也不满意,芝士蛋糕里面有冰碴,果汁不是现榨的,要一杯冰块很久才送来,牛奶也像是奶粉冲的,对着阳光举起杯子,看里面有没有细小的悬浮颗粒,靠窗的座位,外面便是蔚蓝大海。关蒙劝她:“咱们是来度假的,又不是当质检员。”

“酒店的服务质量也是假期的一部分啊。”

性生活的质量更重要吧,关蒙想着,没有说出来。沙滩上,他仰面躺着,看着被风吹得猎猎的白色遮阳伞,伞有点发灰,躺椅上的垫子也很脏,都该换了。

就在那块礁石的附近。当海水涨起来,近岸的礁石就只露出一个尖端,割破一道又一道白色的海浪。就在那附近,他抓住了她,一时间简直分不清上下左右,她的求生欲在那一刻到达顶峰,向死的勇气化为挣扎的力量,一棵草、一段木头、一个人,抓住就不放手。两个人湿淋淋地倒在沙滩上,关蒙胸前的员工名牌掉在海里了。

他们气喘吁吁,许久不说话。她看起来像一块揉皱了、泡湿的抹布,关蒙知道自己也是一样,这双新皮鞋算是完了,手表也废了。但是,无论如何,今天是好的一天,早晨是一个好的开始,他救了一个人,在马上要升迁的当口,功劳簿上重重的一笔,挽救了一条生命,还有酒店的声誉。

她哭了起来,越哭越凶,直至号啕。早班的清洁工把紧闭的遮阳伞一把把支开,新的一天。他一边干活儿,一边朝这边看,认出其中一个是前台的关蒙。后来,他将这天早上的所见添油加醋一番,讲给其他人听。

“抱在一起了。女的全身湿透,还哭了。”

“关蒙说了什么?”

“那听不清,反正是抱在一起了。”

关蒙办离职手续的时候,人事部的女负责人满面笑容,问他要喜糖。新任的经理不是他,谣言他多少猜到一些,表彰当然有,还发了一笔不菲的奖金,明面上一切都说得过去,是见义勇为,私底下,又是另一套话。难道不是见色起意?见义勇为被涂抹成一桩风流韵事。

关蒙气不过,好事竟然成了坏事。陈菲知道他失去了被提拔的机会,在电话里就笑了起来,开玩笑说:“这难道要怪我?要我对你负责任?”她语气轻快,好像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不然你来找我吧,”她说,“我帮你找个工作。”

第二天关蒙就提出辞职,迅速地收拾东西,坐上通往市区的公交车,那时候每天只有三班往来。陈菲就是从这辆公交车上走下来,感情失败,生意失败,债主盈门,打算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光,然后去死。她选择了这家昂贵的海边酒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只有做大生意的人才消费得起。

“一个人要是什么都没了,死是最容易的。”陈菲说,用叉子轻轻划拉着餐盘。不远处,一名歌手唱着怀旧金曲,凌红不自觉地用脚尖打着拍子。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老杨拉长了声调,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草坪上点着一盏盏矮灯,磨砂玻璃做的灯罩,光亮晕开,像水彩在纸上洇染。今晚又是闷热,将有夜雨。那歌手唱来唱去,无甚新调,尽是旧曲。也许是因为他眼睛往台下扫了扫,发现都是年长的人,索性不唱新歌。旅游淡季,来这里的有不少是附近城区的退休老人。陈菲一行四个人,在这里算是年轻的。

老杨又叫啤酒,脸已经泛红了。凌红不管他。吃完饭回到房间,陈菲对关蒙说:“现在凌红也不管老杨喝酒了,从前为了他喝酒,吵过多少次。老杨半夜跑到咱们家,凌红电话跟着追过来,真是太可笑了。”

“那时候年轻,现在谁闹得动。”

“他们两个总是怪怪的。老杨戒酒好一阵子,现在又喝起来了。”

“他哪儿戒过?骗骗凌红。”

“凌红也不是真信,互相给个台阶。”

“凌红就是放狠话。要她离婚,她也不肯离。”

“你怎么知道?”

“老杨说的。”

“老杨尽会吹牛,当年还不是他死追人家?”

“他自己还说是凌红先对他有意思的。”

陈菲打电话给前台,要冰块,前台说没有了,关蒙说不是没有了,是从来也没有过,说着把空调温度又调低了两摄氏度。

“到阳台上去。”陈菲说,低声地。

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喝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陈菲再一次打电话给前台,问有没有无糖的饮料,这次是带着一点质询的语气。前台的女孩冷淡地回复,没有,似乎觉得陈菲是在无理取闹,她比陈菲先一步挂断电话,更惹起她的不满。

从进入酒店开始,陈菲就处在一种不断审视和判断的状态中,不断掂量花的钱值不值,酒店的档次下降多少,随处可见的过时、老旧、斑驳、脏污,她格外留意。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感受的是无与伦比的华贵与辉煌,而她自己是破碎的、凌乱的,虽然富有青春却是里外一片陈旧的,她走向前台,头昏脑涨,眼花缭乱,被头上巨大的玻璃吊灯压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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